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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9808764440655

    說起傅雷,總不免說到他的嚴肅。有一次,幾個客人在客廳裡談得熱鬧,陣陣笑聲,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興。忽然他靈機一動,躡足走到通往樓梯的門旁,把門一開,只見門後哥哥弟弟揹著臉並坐在門檻後面的臺階上,正縮著脖子笑呢。傅雷一聲呵斥,兩個孩子在登登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裡逃跑上樓。梅馥忙也趕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搶先去責罵兒子;在兒子前,她卻是擋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溫言告誡。等他們倆回來,客廳裡漸漸回覆了當初的氣氛,但過了一會兒,在笑聲中,傅雷又突然過去開那扇門,阿聰、阿敏依然鬼頭鬼腦並坐原處偷聽。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聽得傅雷厲聲喝,夾雜著梅馥的調解和責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傅雷回客廳來,臉都氣青了。梅馥抱歉地為客人換上熱茶,大家又坐了一會兒,辭出,不免嘆口氣:“唉,傅雷就是這樣!”

    有人說傅雷“孤傲如雲間鶴”;傅雷卻不止一次在鍾書和我面前自比為“牆洞裡的小老鼠”。傅雷的自比,乍聽未免滑稽。但傅雷這話不是矯情,也不是謙虛。我想他只是道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情。傅雷曾告訴我們:某某“朋友”昨天還在他家吃飯,今天卻在報紙上罵他。這種事不止一遭。傅雷講起的時候,雖然眼睛裡帶些氣憤,嘴角上掛著譏誚,總不免感嘆人心叵測、世情險惡,覺得自己老實得可憐,孤弱得無以自衛。他滿頭稜角,動不動會觸犯人;又加脾氣急躁,止不住要衝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圓轉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書齋;他也像老鼠那樣,只在洞口窺望外面的大世界。他並不像天上的鶴,翹首雲外,不屑顧視地下的泥淖。傅雷對國計民生念念不忘,只潛身書齋,作他的翻譯工作。

    傅雷愛吃硬飯。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兒那樣僵硬、乾爽;軟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讓給梅馥了。朋友們愛說傅雷固執,可是我也看到了他的固而不執,有時候竟是很隨和的。他有事和鍾書商量,儘管討論得很熱烈,他並不固執。他和周煦良同志合辦《新語》,儘管這種事鍾書毫無經驗,他也不擯棄外行的意見。他有些朋友批評他不讓阿聰進學校會使孩子脫離群眾,不善適應社會。傅雷從諫如流,就把阿聰送入中學讀書。

    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給翻譯者參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許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平心說,把西方文字譯成中文,至少也是一項極繁瑣的工作。譯者儘管認真仔細,也不免掛一漏萬,譯文裡的謬誤,好比貓狗身上的跳蚤,很難捉拿淨盡。假如傅雷打頭先挑自己的錯作引子,或者挑自己幾個錯作陪,人家也許會心悅誠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談一下,準會想得周到些。

    傅雷對於翻譯工作無限認真,不懈地虛心求進。他經常寫信和我們講究翻譯上的問題,具體問題都用紅筆清清楚楚錄下原文。傅雷從不自滿——對工作認真,對自己就感到不滿。他從沒有自以為達到了他所懸的翻譯標準。他曾自苦譯筆呆滯,問我們怎樣使譯文生動活潑。他說熟讀了老舍的小說,還是未能解決問題。我們以為熟讀一家還不夠,建議再多讀幾家。傅雷悵然,嘆恨沒許多時間看書。有人愛說他狂傲,他們實在是沒見到他虛心的一面。

    傅雷翻譯傳記的時候,是在“陰霾遮蔽整個天空的時期”。他要借偉人克服苦難的壯烈悲劇,幫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他要宣揚堅忍奮鬥,敢於向神明挑戰的大勇主義。可是,智慧和信念所點燃的一點光明,敵得過愚昧、褊狹所孕育的黑暗嗎?對人類的愛,敵得過人間的仇恨嗎?嚮往真理、正義的理想,敵得過爭奪名位權利的現實嗎?為善的心願,敵得過作惡的力量嗎?傅雷連同他忠實的伴侶,竟被殘暴的浪潮衝倒、淹沒。可是誰又能怪傅雷呢。他這番遭遇,對於傳記裡所宣揚的人道主義和奮鬥精神,該說是殘酷的諷刺。但現在這五部傳記的重版,又標誌著一種新的勝利吧?讀者也許會得到更新的啟示與鼓勵。傅雷已作古人,人死不能復生。可是被遺忘的、被埋沒的,還會重新被人記憶起來,發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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