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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夜晚,廣闊的鄉村和農業的原野,都變成了銀光閃閃的作坊,人世安歇,上蒼出場,叮叮噹噹,叮叮噹噹,上蒼忙著製造一種透明的產品——露珠。按照各取所需的原則,分配給所有的人家,和所有的植物。高大的樹冠,細弱的草葉,謙卑的苔蘚,羞怯的嫩芽,都領到了屬於自己恰到好處的那一份。那總是令人憐惜的苦菜花瘦小的手上,也戴著華美的戒指;那像無人認養的狗一樣總是被人調侃的狗尾巴草的脖頸上,也掛著嶄新的項鍊。

    看看這露珠閃耀著的原野之美吧。你只要露天走著、站著或坐著,你只要與泥土在一起,與勞動在一起,與草木在一起,即使是夜晚,上蒼也要摸黑把禮物準時送到你的手中,或掛在你家門前的絲瓜藤上。這是天賜之美,天賜之禮,天賜之福——總之,天賜之物多半都是公正的。天不會因為秦始皇腰裡彆著一把寶劍,而且是皇帝,就給他的私家花園多發放幾滴露珠,或特供給他一條彩虹。相反,秦始皇以及過眼煙雲般的袞袞王侯將相富豪貴族,他們佔盡了人間風光和便宜,但他們一生丟失的露珠是太多太多了。比起我那種莊稼的父親,他們丟失了自然界最珍貴的鑽石,上蒼賜予的最高潔的禮物——露珠,他們幾乎全丟失了,一顆也沒有得到。我卑微的父親卻將它們全部拾了起來,小心地儲存在原野,收藏在心底,他那清澈忠厚的眼睛裡,也珍藏了兩粒露珠——做了他深情的瞳仁。

    若以露珠的佔有量來衡量人的富有程度,我那種莊稼的父親,可謂當之無愧的富翁。

    物換星移,被強人霸佔的金銀財寶,總是又被別的強人佔去了。

    而我的父親把他生前儲存的露珠,完好地留給了土地,土地又把它們完好地傳給了我們。今天早晨我在老家門前的菜地裡,看到的這滿眼露珠,它們就是父親傳給我的。

    美好和透明是可以傳承的,美好和透明,是無常的塵世唯一可以傳承的永恆之物。如果不信,就在明天早晨,請看看你家房前屋後,你能找到的,定然不是什麼祖傳的黃金白銀寶鼎桂冠,它們早已隨時光流逝世事變遷而不知去向,唯一舉目可見、掬起可飲的,是草木手指上舉著的、花朵掌心捧著的清潔的露珠,那是祖傳的珍珠鑽石。

    這是農曆六月的一天,早晨,天矇矇亮,我父親開了門,先咳嗽幾聲,與守門的黑狗打個招呼,吩咐剛打過鳴的公雞不要偷吃門前菜園的菜苗,而菜園裡的青菜們,遠遠近近都向父親投來天真的眼神,看見父親早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關心它們,它們對父親一致表示感謝和尊敬。有幾棵青筍竟踮起腳向父親報告它們昨夜又長了一頭。父親點點頭誇獎了它們。

    然後,父親扛著那把月牙鋤,哼一段小調,沿小溪走了十幾步,一轉身,就來到了那片荷田面前,荷田的旁邊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無邊的稻田。父親很歡喜,但他卻眯起了眼睛,又睜大了眼睛,然後又眯了幾下眼睛。好像是什麼過於強烈的光亮忽然晃花了父親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神才平靜下來。父親自言自語了一句:嘿,與往天一樣,與往年一樣,還是它們,守在這裡,養著土地,陪著莊稼,陪著我嘛。

    父親顯然是被什麼猛地觸動了。他看見什麼了?

    其實也沒什麼稀奇的。父親看見的,是閃閃發光的露珠,是百萬千萬顆露珠,他被上蒼降下的無數珍珠,被清晨的無量鑽石團團圍住了,他被這在人間看到的天國景象給照暈了。荷葉上滾動的露珠,稻苗上簇擁的露珠,野花野草上鑲嵌的露珠,蟲兒們那簡陋地下室的門口,也掛著幾盞露珠做的豪華燈籠。父親若是看仔細一些,他會發現那棵車前草手裡,正捧著六顆半露珠,那第七顆正在製作中,還差三秒鐘完工。而荷葉下靜靜蹲著的那隻青蛙的背上,馭著五顆露珠,它一動不動,彷彿要把這一串寶石,偷運給一個秘密國度。

    父親當然顧不得看這些細節。他的身邊,他的眼裡,他的心裡,是無窮的露珠叮噹作響,是無數的露珠與他交換著眼神。我清貧的父親也有無限富足的時刻。此時,全世界沒有一個國王和富豪,清早起來,一睜開眼睛就收穫這麼多的露珠。

    鋼筋和水泥澆鑄著現代人的生活,也澆鑄著大地,甚至澆鑄著人心。城市鋪張到哪裡,鋼筋和水泥就澆鑄到哪裡。哨兵一樣規整劃一的行道樹,禮儀小姐一樣矯揉造作的公園花木,生日點心一樣被量身定做的街道草坪——這些大自然的標本,草木世界的散兵遊勇,只能零星地為城市勾兌極有限的幾滴露水。露珠,這種透明、純真,體現童心和本然、體現早晨和初戀的清潔事物,已難得一見了,鳥語、苔蘚、生靈、原生態草木、土地墒情氤氳的霧嵐地氣也漸漸遠去。

    就在明天,我要回一趟故鄉,那裡的夜晚和早晨,那裡的山水草木間,那裡的人心裡,那裡的鄉風民俗裡,也許,還儲存著古時候的露珠和童年的露珠,還儲存著父親傳下來的露珠。

  • 中秋節和大豐收的關聯?
  • 海洋島屬於幾類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