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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的經驗固然會叫人忘記許多事情,但是有些記憶經過了多少時間的磨洗也不會消逝。

    故鄉里那些房屋、那些街道至今還印在我的腦子裡。我還記得我每天到學堂去總要走過的木匠老陳的鋪子。

    木匠老陳那時五十歲光景,臉長得像驢子臉,左眼下面有塊傷疤,嘴唇上略有幾根鬍鬚。大家都說他的相貌醜,但是同時人人又稱讚他的脾氣好。

    他平日在店裡。我們家需要木匠的時候,總是去找他。

    我那時注意的,並不是他本人,倒是他的那些工具:什麼有輪齒的鋸子啦、有兩個耳朵的刨子啦、像圖畫裡板斧一般的斧子啦。一塊粗糙的木頭經過了斧子劈,鋸子鋸,刨子刨,就變成了一方或者一條光滑整齊的木板,再經過鑽子、鑿子等等工具以後,又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像美麗的窗格、鏤花的壁板等等細緻的物件,都是這樣製成的。

    老陳的工作使我的眼界寬了不少。那時我還在家裡讀書,祖父聘請了一位前清的老秀才來管教我們。老秀才不知道教授的方法,他只教我們認一些字,呆板地讀一些書。此外,他就把我們關在書房裡,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讓時間白白地過去。過慣了這種單調的生活以後,無怪乎我特別喜歡老陳了。

    老陳常常彎著腰,拿了尺子和墨線盒在木板上面畫什麼東西。我便安靜地站在旁邊專心地望著,連眼珠也不轉一下。他畫好了墨線,便拿起鋸子或者鑿子來。

    家裡的人看見我對老陳的工作感到這麼大的興趣,並不來干涉我,卻嘲笑地喚我做老陳的徒弟,父親甚至開玩笑地說要把我送到老陳那裡學做木匠。我信以為真,就去對老陳說。

    “你要學做木匠?真笑話!有錢的少爺應該讀書,將來好做官!窮人的小孩才學做木匠。”老陳聽見我的話,馬上就笑起來。

    “為什麼不該學做木匠?做官有什麼好?修房子,做傢俱,才有趣啊!我要給自己修房子,爬到上面去,爬得高高的。”我看見他不相信我的話,把它只當做小孩子的胡說,我有些生氣,就起勁地爭論道。

    “爬得高,會跌下來。”老陳隨口說了這一句,他的笑容漸漸地收起來了。

    “跌下來,你騙我!我就沒有見過木匠跌下來!”

    老陳看我一眼,依舊溫和地說:“做木匠修房子,常常拿自己性命來拼。一個不當心在上面滑了腳,跌下來,不跌成肉醬,也會得一輩子的殘疾。”他說到這裡就埋下頭,用力在木板上推他的刨子,木板“喳喳”地響著,一卷一卷的刨花接連落在地上。他過了半晌又加了一句:“我爹就是這樣子跌死的。”……

    不久祖父病死了,我也進了學堂。祖父死後,木匠老陳不曾到我們家裡來過。但是我每天到學堂去都要經過他那個小小的鋪子。

    他的店起初還能夠維持下去,但是不久省城裡發生了巷戰,老陳的一點點積蓄都給當兵的搶光了,只剩下一個空鋪子。這以後他雖然勉強開店,生意卻很蕭條。我常常看見他哭喪著臉在店裡做工。他的精神頹喪,但是他仍然不停手地做活。我聽說他晚上時常到小酒館裡喝酒。

    又過了幾個月,他的店終於關了門。我也就看不見他的蹤跡了。有人說他去吃糧當了兵,有人說他到外縣謀生去了。然而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了他,他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裡面裝了幾件木匠用的工具。

    “老陳,你還在省城!人家說你吃糧去了!”我快活地大聲叫起來。

    “我就只會做木匠,一個人應該安分守己。”他搖搖頭微微笑道,他的笑容裡帶了一點悲哀。他沒有什麼大改變,只是人瘦了些,臉黑了些,衣服髒了些。

    “少爺,你好好讀書。你將來做了官,我來給你修房子。”他繼續含笑說。

    我抓住他的手,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告辭走了。他還告訴我他在他從前的一個徒弟的店裡幫忙。

    以後我就沒有再看見老陳。公館裡的轎伕告訴我:老陳同別的木匠一起在南門一家大公館裡修樓房,工程快要完了,但是不曉得怎樣,老陳竟然從樓頂跌下來,跌死了。

    在那麼多的木匠裡面,偏偏是他跟著他父親落進了橫死的命運圈裡。這似乎是偶然的,似乎又不是偶然的。總之,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就這樣地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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