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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LOVE軒寶123

    李叔同先生

    豐子愷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裡見到李叔同先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即後來的弘一法師。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非做得徹底不可。

    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徵文,名字屢列第一。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在日本時,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對於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並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捲髮,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託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後來,我見過李先生在日本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樑上,竟活象一個西洋人。由此可以想見,當時他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他一時代的服裝,表現出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讀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本來常讀理性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藏。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不久他就學佛。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要出家為僧。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到了虎跑寺。我們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癯的法師了。法師的僧臘(出家時間)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多餘的宣紙如何處置?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裡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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