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知道胡蘭成，大多是因為張愛玲。說實在的，無論是什麼樣的人，只要和張愛玲這樣的奇女子沾上邊，在中國基本上都能混成個名人，至少是個半截名人。而稍微瞭解一點胡蘭成，則大多是因為他那本《前世今生》。

可能是因為對張愛玲的偏愛，我一直比較排斥胡蘭成。覺的他的背叛與辯解，正如亦舒所說，有些下作與不堪。但同樣有人欣賞胡蘭成，比如陳丹青先生，陳丹青先生在他的《多餘的素材》一書中沒有明著講，不過話裡話外，對胡蘭成的才情還是頗為欣賞的。

胡蘭成有才情，他受日本的美學觀念和中國的傳統文化影響比較深刻，而且融合的也很好。以我的知識範圍，這樣的人，近代大概有三個，一者郁達夫，再者周作人，三就是胡蘭成了。仔細考察起這三個人的人生道路，也是很有意思的。

胡蘭成附逆而成漢奸，算是一個偽文人，但他的文學成就也不錯，一本《中國文學史話》很見功力。這個功力就在於，寫古文有白話的淺直，寫白話有古文的韻味。但另外糟糕的就是，書的內容枝蔓盤結，有些不成樣子。倒是在一些小問題上，很有些真知灼見。因為混亂，在這樣的學術著作中，我們所看到的是文學而不是學識。　　

這叫什麼？這叫“小聰明”

胡蘭成的文章，以載道為主，而文采斐然。我喜其文采，不喜其載道。他的文字很漂亮，婉約，柔媚。其自傳《今生今世》是很好的文學作品，尤其開頭寫故鄉與童年的部分，可謂詩意洋溢，裡面一些句子，幾乎可作為詩歌看。其歷史論著《山河歲月》也寫得蠻有意思，但裡面的論述邏輯以及對一些事情的定性我不太認同，總覺得有許多似是而非之處，所以不是很喜歡。

胡蘭成總愛誇大中國文明的成就，而貶低西方。他的貶低又往往不是實事求是，而是無知或故意無視。比如他認為我們的祖先自古就知道萬物迴圈之理，西方則至今仍不明白。若真如其所言，何以西方也有曆法呢？胡蘭成之以為西方不知迴圈之理，理由是西洋人不知息，而萬物旋轉乃在於大自然的息之動。他們可能真的不知道息是什麼，因為那不過是胡自說自話提出來的理論。但西洋人亦有其理論和方法，總不至於不知道你胡蘭成的理論就不能知道真理吧。但胡蘭成似乎就是這麼想的，他的理論雖全然空想，卻儼然自詡為真理，這種自信還真是非同一般。

在對比中國文化與西方文明的過程中，胡蘭成每每流露出一種盲目的自大。在他看來，西方的科學、哲學無非旁流小道，中國的文化才是大道。中國的古人早知道宇宙萬物是怎麼回事了，而西方的科學家至今依然什麼都沒弄明白。也不問問，若是如此，何以現代的科學發現與科技創造幾乎都是西方的，而中國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科學家。又何以西方文明一直在進步，而中國千百年來文明幾乎停滯不前。是，中國古人知道圓啊方啊陰啊陽啊這些個道理，但知道這些道理又怎麼樣呢，能產生萬有引力定律、相對論、計算機、太空飛船嗎？儒家的禮教、倫理、王天下究竟給華人帶來了什麼好處？不過是至今依然根深蒂固的專制統治、奴隸思維、暴民心理。

世人多罵胡蘭成為漢奸，但我以為他其實是極愛中國的。他愛中國的文化，以身為華人為傲，認為只有中國的歷史才是正宗的、正統的，其他文明包括西方文明在內都是旁流，最後都要回到正統中。所以，他完全持東方立場，輕視西方文明，講起中國就樣樣好，無一不是可親可喜有情有味，而西方就這不好那不好，處處貶低人家以抬高自己，偏執、自大到不可理喻。

胡蘭成的自大甚至使他有點看不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認為愛因斯坦因為沒有中國歷史的情操及華人的易經禮樂作其思考的背景，所以雖然天才卻難聞大道。換言之，他的學說因為有著這樣的背景所以能通向真理。他並且將中國的禮樂之學與數學、物理學、哲學一起列為世界的幾大基礎學問。但西方可沒有什麼禮樂之學，他們的文化知識結構豈非是缺失的？但人家還是一樣有自己的文化與創造，自己的文明與科學，一樣發展到今天。可見，禮樂之學是有沒有都可以的，但數學、哲學、物理學都是不能沒有的。那麼，禮樂之學如何能和它們一樣併為世界的基礎學問？

胡蘭成認為西洋人沒有天下的觀念，但恰恰是西方國家不斷開拓新大陸，使世界全球化，而中國一直在閉關鎖國；他又以為西洋人沒有人世的風景，但他們豈非也有他們的風俗、傳統、宗教、信仰、文化、藝術、生活方式等等，難道華人的風俗、文化是風景，西洋人的就不是？但胡蘭成對東西方歷史的見解，我是認同的，或者說部分認同。西方歷史的確是直線式進化論式的，一些文明因被破壞、淘汰而就此湮滅，未被淘汰的文明呈遞進式發展。中國歷史則呈現出一種迴圈的狀態，總是改朝換代，而實際沒什麼長進，還是那一套體制、倫理、秩序，同樣的歷史總是不斷重演，始終是暴民推翻暴君又成為暴君又被暴民推翻而後暴民又成為暴君，又一直是在儒家和法家構建的那套秩序下重複著歷史，一直沒有民主，沒有現代化的政治，直至引進西方的文明，才得以有所改觀，步入現代化程序。

此外，胡蘭成對西方現代商業文明的批評，我亦認同。他認為西方商業文明的物慾橫流會破壞人的思想道德，而西方的工業生產亦違反大自然的迴圈之理，浪費地球資源，破壞生態環境。因此，他提出社會應以手工業為主，機器工業為輔，以人的德性來修正產業，而非使人的德性遷就產業發展，機器生產只需保證人們得以溫飽即可，要更多享受應以手工業去實現。這個想法，有點不現實，逆潮流，但我以為蠻好。人實際並不需要那麼多的東西，足夠即可。用再多的物也填不滿心靈的空虛，只會壓擠生活的空間。或許，從前的華人確如胡蘭成所說的講求與自然的和諧，可惜現在的華人並不如此了。現在的華人，傳統的劣根性都繼承了，而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則許多已經失卻了。學習西方文明，雖然總體上使歷史向前發展了，但同時也將西方的環境破壞、工業汙染都學了過來，而且變本加厲。由於儒家的傳統講求經世致用，無形中導致了華人急功近利的天性，因此破壞起環境來更加肆無忌憚，反正破壞了後果也由別人或以後的人承擔，自己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