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大約上幼兒園就知道我的身世跟別人不一樣。我有兩個家，兩對父母。我在鄉下被戲稱“城裡囡”，在城裡被戲稱“鄉下囡”。小時候對這些稱謂很憤怒，因為這讓我自己覺得，不管是在哪個家我都是多餘的。關於我在城裡出生又被送到鄉下撫養的經歷從小到大我聽到過很多版本。都是從鄰居那聽說的。兩個家都不太願意正面告訴我真實的情況。直到兩年前，三十歲的我才真正瞭解到關於我身世的所有秘密。

我開了一家小食店，在親生父母的樓下。來買的客戶有很多都是街坊鄰居。有一天，一個阿姨來買熟食，她也是我們的街坊，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僅限於打招呼，我對她並不是很熟，只知道她跟我姨媽家是好朋友。那天，阿姨來買東西得時候，突然說了一句“時間真快，你孩子都這麼大了”。剛開始我只當是街坊的寒暄，畢竟我們兩家都在這條東西長約200米的街上生活了二三十年。我隨口回答“我小時候，就認識您了。”阿姨說“你還是我接生的呢”當時我真是大吃一驚，想起我姨媽曾經說過，我是在家裡被她的初中同學接生出來的。但當時我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幾乎每天都能遇上的阿姨就是當年接生我的人。當時真感慨萬千，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也重新勾起了我對於自己的身世的好奇。

過了幾天，我裝作不經意的跟我母親說，“前兩天，住在街東邊的那個開小店的阿姨說我是她接生的”。媽媽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親口跟我說起我的身世。

我們家是農村戶口，但是村子就在城鎮中心，所以外村人都叫我們是“城裡人”。尤其是如今隨著城裡建設發展，我們村拿著農村戶口，享受著不錯的村民分紅福利待遇，更是很多周邊農村都羨慕的“城中村”。

我出生於86年夏天，是家中第二個孩子。那天清晨我母親挑著六七十斤的菜去城鎮中心的農貿市場售賣。等她捱到市場上時肚子疼的不行，她把菜擔子交給了同村人，竟然又自己走了1公里多的路回了家。我媽說，那時候，大部分農村婦女還是在家裡生的孩子。我姨媽叫來了在衛生院當衛生員的初中同學。據說我出生時很胖，竟然有八斤多。我媽痛了十多個小時才生下了我，流的血把身下鋪的軍大衣都染透了，提起來都能不停的往下滴血。最危急的是我出生時渾身青紫，不會哭。那個阿姨打了很多次我的屁股都沒有聲響。然後清理了我的嘴巴里的羊水和汙穢，讓我爸爸倒提著我打屁股，又按我的胸口，就一直不停的倒騰著，最後總算聽到我哭出聲來。

可是那時候正是計劃生育運動越來越嚴的年代，我上面已經有了一個姐姐。這對於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的我祖父母和父母來說，意味著我們家要斷了香火。這在當時的農村是不可接受的。後來他們找來了我媽媽的表哥夫婦，趁著黃昏日落偷偷地抱著我去了十幾公里外的城郊，他們就是我的養父母。他們對外稱我是村外馬路上撿來的，那時候遺棄女嬰的事件時有發生，村裡就有好幾個撿來的女嬰，有些是村裡人給當兒媳婦養的。所以對於我的出現，那個小村子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

最讓我疑惑的是我的“消失”。我出生是有人接生和見證的，那我的突然“消失”如何繞過那些街坊鄰居？對此我的父母很隱晦，只是模糊的說“我們對外宣稱你先天不足，出生後沒多久就死了”至於是如何做到讓別人信服，他們沒有透露更多。而我年幼時確實體弱多病，那是因為沒奶吃造成的營養不良。那時候養父母家很窮，他們自己還有兩個孩子。年幼的我瘦骨嶙峋，經常去衛生院和醫院。親生父母為了不被人發現，只是偶爾偷偷地送一些錢物過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直到她再懷孕時，有人舉報。計生辦的人順著線索查到城郊，我被養父母連夜轉移到更偏遠的舅舅家，那是養母的孃家。後來又去了叔叔家，那是養父從小被別人抱養的弟弟。東追西躲，上跑下藏，計生辦和我，我的親生父母，養父母展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諜戰。計生辦的人從沒能夠找到我本人，而且查訪的幾個村村民竟然都咬定沒有我這個人。我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齊心的幫我？也不知該如何感謝他們！或者是我福氣好，危難時有貴人相助。又或者我弟弟的命大，註定要來到這世間。總之，最後計生辦的調查因為證據不足而結案。88年春天，我弟弟來到人間，讓這個家庭深深地吐了口氣。89年，我認祖歸宗的事被提上家庭的議程。此時已經靠做餐館生意發達的親生父母，跑關係，找熟人，罰了四千塊錢，把我和弟弟都落在了這個家庭的戶口本上。如此我們家的超生事件終於塵埃落定，圓滿結束。

以前我總對自己的身世耿耿於懷，對於我的親生父母的“遺棄”耿耿於懷，對於他們的重男輕女耿耿於懷。年少時，我的腦子裡總是有很多畫面。那些都是我透過旁人或真或假的傳說中所想象出來的畫面。有著很多的疑惑不解。雖然隨著自己的成長，這些事情我已經不再去執著，至少不像年少時那樣鑽牛角尖。但有時腦海中的疑惑會形成一幅幅畫面猶如照片，縈繞翻轉。如今聽到父母親口講述，就如同一本被外人翻閱的相簿，每一張照片都有了註釋。而我也終於可以合上腦海中的那本相簿。

關於自己如何出生的話題，是初中班裡同學聊天時提起來的。

回到家，媽媽和哥哥姐姐正在客廳裡聊天。打完招呼，我就順便插嘴問了這麼一句：媽，我是從哪裡來的？

媽媽一怔，過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緩緩的從嘴裡吐出幾個字，你是我抱回來的。

我轉向坐在旁邊沙發上的大姐，她表情嚴肅，頻頻點頭：妹子啊，你真是媽媽撿回來的，當時看見你在垃圾堆裡，真是可憐……

當時的感受在若干年後想起來，仍然是一道晴天霹靂。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在被窩裡流淚，徹夜數星星，還想著怎樣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呢。

第二天起來在鏡子裡看著自己哭紅的眼睛，仔細端詳起來，這張臉和大姐的明明很像啊，怎麼我會是撿來的？

家裡依然平靜，我內心卻波浪翻湧。

孩子是可以責怪的，孩子是可以批評的但孩子是絕對不可以欺騙的。欺騙是一種深重的傷害。

許多年後，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幼兒園時她就揚起小臉，開始問，媽媽，我是從哪裡來的？

一瞬間，我又回到了自己問同樣問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