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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楊元素:名繪,熙寧七年(1074)七月接替陳襄為杭州知州,九月,蘇軾由杭州通判調為密州知府,楊再為餞別於西湖上,唱和此詞。 ②東武:密州治所,今山東諸城。餘杭:杭州。 ③醉笑句:唐李白《襄陽歌》:“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此化用其意。

    ④河塘:指沙河塘,在杭州城南五里,宋時為繁榮之區。 ⑤墮淚句:《晉書·羊祜傳》:羊祜為荊州督。其後襄陽百姓於祜在峴山遊息之處建廟立碑,歲時享祭,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之為“墮淚碑”。這裡以楊繪比羊祜,“羊”“楊”音近。

    ”取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句。杜甫此詩是漂泊成都時作。漸老,語意含悲。逢春,則一喜。能幾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將逢春之喜也一併化而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筆致淡宕而蒼老。前人謂杜詩筆老,說得極是。東坡拿來此句,妙在正好寫照了自已在“烏臺詩案”後貶謫黃州的相似心情。

    東坡黃州詩《安國寺尋春》雲“看花嘆老憶年少,對酒思家愁老翁”,可盡此句意蘊。此時正是看花嘆老,對酒思家,所以下句便道:“花滿楚城愁遠別。”此句取自許渾《竹林寺別友人》詩。時當春天,故曰花滿。謫居黃州,正是楚城。遠離故國,豈不深愁!花滿楚城,觸目傷心,真是春紅萬點愁如海呵!取此句實在切已之至。

    楚城一語,已貫入詞人受迫害遭貶謫的政治背景這一深層意蘊,並隱然翻出之,詞句便不等同於傷春傷別之原作。這極能體現集句古為今用之妙。“傷懷”,短韻二字,分量極重,囊括盡臨老逢春遠別之種種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鑄語,遂進一步將所集唐人詩句融為已有。“何況清絲急管催”,此句取自劉禹錫《洛中送韓七中丞之吳興》詩。

    傷心人別有懷抱,更何況酒筵上清絲急管之音樂,只能加重難以為懷之悲哀呵。周邦彥《滿庭芳》雲:“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語意相似,若知人論世,則東坡此句實沉痛過之。據載,“東坡來黃州、二君(指太守、同判)厚禮之、無遷謫意。君猷秀惠,列屋杯觴流行,多為賦詞。

    ”(《蘇軾詩集》卷二十一《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施元之注)詞中所寫酒筵絲管,當是黃州太守為東坡所設。

    過片著力寫思鄉之情。“吟斷望鄉臺。”取自李商隱《晉昌晚歸馬上贈》詩。義山原詩云:“徵南予更遠,吟斷望鄉臺。

    ”這裡雖是取其下句,其實亦有取上句。東坡宦遊本不忘蜀,其《醉落魄·席上呈楊元素》雲:“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退隱還鄉,幾乎是東坡平生始終纏繞心頭的一個情結。人窮則思返本,何況南遷愈遠故國。當飲酒登高之際,又怎能不倍加望鄉情切!下邊縱筆寫出:“萬里歸心獨上來。

    ”此句取自許渾《冬日登越王臺懷歸》詩。詞人歸心萬里,同筵的諸君,又何人會此登臨之意?“獨”之一字,突出了詞人的一份孤獨感。東坡黃州詩《侄安節遠來夜坐二首》雲:“永夜思家在何處?”語意同一深沉。萬里歸心,本由宦遊而生,更因遷謫愈切。無可擺脫的遷謫意識,在下句進一步流露出來。

    “景物登臨閒始見”,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後移居霅溪館因題長句四韻》,蓋有深意。原詩云:“景物登臨閒始見,願為閒客此閒行。”兩句之中,閒字三見。東坡取其詩意,是整個地融攝,又暗注已意。春日之景物,只因此身已閒,始得從容登臨見之真切如此。此句雖是言登臨覽景,其實已轉而省察自身。

    閒之一字,飽含了自已遭貶謫無可作為的莫大痛苦。東坡黃州詞《念奴嬌》(大江東去),即發抒理想落空、“人生如夢”(一作“人間如夢”,此組《南鄉子·集句》之三“須著人間比夢間”可參)之感。此句,正是感喟這份無可作為的痛苦與憤懣。然而,此時詞人又能如何?“徘徊”此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鑄之語,但它所關訊息甚大,暗示著詞人此時心態由外而轉向內向之一過渡。

    輾轉徘徊,反思內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結筆取李義山《無題》(颯颯東海細雨來)詩句,沉痛之極,包孕至廣。東坡黃州詩《寒食雨二首》雲:“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正是結筆乃至全詞的極好註腳。君門不可通,故國不可還,兩般相思,一樣寒灰。

    一結哀感無窮。東坡在黃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曠達一面(《念奴嬌》、《赤壁賦》),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詞深刻反映了東坡當時心態的一個側面。

    此詞落墨於酒筵,中間寫望鄉,結穴於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現出一個從向外觀照而返聽收視、反觀內心的心靈活動過程,由外向轉向內向,是此詞特色之一。

    這一點極可注意。北宋晁補之稱東坡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引)。而此詞則證明,東坡詞在橫放傑出風格之外,更有內斂綿邈之一體。若進一步知人論世,則當時東坡之思想蘄向,實已從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轉變為更多的向內用力。

    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元豐三年(1080)譜雲:“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於《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見此詞呈現反觀內心之特色並非偶然。同時,詞中取唐人詩句無一而不切合詞人當下之現境、命運、心態,既經其靈氣融通,遂煥然而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

    集句為詞,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如自已出,是此詞又一特色。東坡黃州詩《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五首》雲:“世間好語世人共,明月自滿千家墀”,“用之如何在我耳,入手當令君傷魄”,正是夫子自道。東坡這首集句詞之成功,足見其博學強識,更足見其思想之自由靈活。

    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說:“六朝及天水一代之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又說:“苟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於其間,即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可以移評東坡此詞。好的集句實無異創作。宋代詩詞盛行用典、櫽括、集句和古人韻等法式,自其低下者而觀之,不過為卑不足道的技巧。

    但自其高明者以觀之,則體現了一種以故為新、善繼傳統和尚友古人、認同古人的文化精神,可說是技近乎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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