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是悲劇，所以一些歡樂的場景才顯得彌足珍貴，讓人難以忘懷。書中那次生日宴的場景的確讓人心馳神往，那一番盛宴呵，怎一個嗨字了得！

只因宮中一位太妃薨逝，賈母王夫人一干人等須請靈受制，一月光景不得在家中，便令尤氏協理榮寧兩處，託薛姨媽在園內照管她們姊妹。薛姨媽也是個省事的，只是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點點卯罷了，亦不肯亂作威褔。也就是說大觀園內少了諸多約束，給足了紅樓兒女激情釋放的空間和機會，那一番酣暢淋漓，參予人數眾多的盛會在整個《紅樓夢》中是不多見的。

寶琴、寶玉、平兒、岫煙四人生日趕在了同一天，這幾個人倒也有意思得很，既有千金小姐、貴族公子，也有侍兒、貧民家的姑娘，是有些不尋常的意味在裡面，管它呢，快樂沒有界限，這一天所有人都是幸福的。大觀園內廚房預備下了兩桌酒席，擺在芍藥欄中紅香圃的三間小敞廳裡。因寶玉說雅坐無趣，須行令才好，黛玉便出主意拈鬮定奪所行之令。結果首先拈出個酒令的祖宗——射覆，湘雲亂令，看到又拈出個“拇戰”，便笑著說：“這個簡斷爽利，合了我的脾氣。我不行這個‘射覆’沒的垂頭喪氣悶人，我只划拳去了。”因亂令，上來就被罰了一杯，真是個冒失鬼。寶琴覆了個‘老’字，香菱射不到，湘雲幫她作弊，偏被黛玉看到，恨的湘雲敲黛玉的手。這邊湘雲和寶玉“三”“五”亂叫划起拳來。那邊尤氏和鴛鴦隔著席也“七”“八”亂叫划起來。平兒襲人也做了一對划拳，叮叮噹噹只聽得腕上的鐲子響。戰畢，三人限酒底酒面，湘雲又抖露出她的嘮叨令。湘雲圈拳輸了，寶琴笑道：“請君入甕。”湘雲道：

“奔騰而砰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鎖攬孤舟，既遇一江風，不宜出行。”說完這謅斷腸子的酒令，湘雲則舉著筷子上的鴨頭亮出酒底：

“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

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十分熱鬧。頑了一回，酒席已散，不見湘雲，尋到時卻是：

湘雲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地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好一場盛宴狂歡啊，醉了好，夢裡沒有憂傷，多少年以後，百轉夢迴，這一段往事能否重溫？

《紅樓夢》整部書是“蕭疏”到“衰落”再到“衰敗”以至“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大悲劇結局，絕大多數人物的命運也是悲劇性的，所以，不算多的幾處歡樂場景便顯得格外珍貴，也正是此巨大反差，為著作增加更動人的感染力和藝術效果。

要說最明媚歡快的當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賈母因難得碰到一個積古的同齡人說話，恰好劉姥姥為報王熙鳳二十兩銀子的救濟之恩，帶了些新鮮瓜菜來回報感謝，加上劉姥姥甚投賈母緣法，於是賈母留劉姥姥住兩日，還頗有興致的領著劉姥姥參觀遊幸大觀園，劉姥姥這個鄉村老嫗卻展現了她為人之道和人生智慧，王熙鳳把他滿頭插滿了花，拿她取樂，她自嘲：

“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撥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

就連她“吐咚”摔一跤都引得眾人大笑。劉姥姥誇園子比畫上還好，得知惜春就能畫時，誇惜春能幹，是神仙託生的。她誇黛玉的房子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讓賈母十分得意。一開席，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

“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已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後來，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史湘雲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曖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著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掙不住口裡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裡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她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隨後劉姥姥又要夾鴿子蛋時說：

“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

這時眾人剛住了笑，聽了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接著，劉姥姥好容易夾起一隻蛋，又不小心滑到地上，又忙鑽下去撿，嘆道：

“一兩銀子，也沒聽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經笑得都沒心吃飯了。

這個場景是賈府這些個錦衣玉食的主子們唯一的一次不以物質、權力地位為前提的開懷大笑，而且這個歡樂還維持到了第二天。更加有意思的是讓所有人笑到失了儀態笑出眼淚的是一個大字不識、卑微低賤的又老又醜的村婦。這樣寫，自是作者心中有大溝壑。

書中另一歡樂場景讓人印象深刻的當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這個生日作者著墨頗多，先是拜壽、然後紅香圃射覆、湘雲醉臥、香菱鬥草，至晚又來場濃墨重彩的夜宴佔花名，除迎春惜春岫煙未到，在園中居住的奶奶小姐們都到齊了。奶奶小姐丫鬟們玩佔花名，遊戲高雅有趣卻暗伏各人性格命運結局，寶釵抽中牡丹“恁是無情也動人”，探春是“日出紅杏倚雲栽”，李紈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湘雲是“夜深只恐花睡去”，黛玉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香菱是“連理枝頭花正開”，麝月是“開到塗糜花事了”，襲人是“桃紅又是一年春”。就此花名籤，我前文曾專門撰文分析過，在此不展開了。群芳夜宴當然是歡樂的和盡興的，到了第二天，平兒來怡紅院說要請眾人，襲人向她描述了昨夜盛況：

“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裡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

這次飲宴是賈府敗前的最後一場歡樂場景，一直延續到第二日還又寫妙玉寶玉拜貼互訪，餘音嫋嫋。除這兩次外，賈府還有不少喜慶歡樂的場面，基本都集中在五十四回之前，比如賈府過中秋、過元宵節、元妃省親、史湘雲辦的螃蟹宴和鳳姐過生日等，但這些節日大致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在尾巴上伏下悲讖，以歡樂始，結束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

群芳夜宴之後，賈府裡賈敬暴亡，賈璉偷娶尤二，尤三自刎，鳳姐大鬧寧國府，再往後尤二吞金，鴛鴦抗婚，繡春囊事端等等。文字越來越頹喪、低落、蕭瑟，到了七十五回賈府過中秋，每個人都極力做出歡快狀，只是悲涼、悽清、寂寞之感揮之不去。賈府從前的鮮花著錦、明媚富貴早已遠去，賈府馬上要面臨的是大廈傾、猢猻散的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