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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金玉滿堂15406

    再憶蕭珊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病房裡有淡淡的燈光,每夜臨睡前陪伴我的兒子或者女婿總是把一盞開著的檯燈放在我的床腳。

    夜並不靜,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攪拌混凝土。此外我還聽見知了的叫聲。在數九的冬天哪裡來的蟬叫?原來是我的耳鳴。

    這一夜我兒子值班,他靜靜地睡在靠牆放的帆布床上。過了好一陣子,他翻了一個身。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

    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在我們家中,樓下寢室裡,她睡在我旁邊另一張床上,小聲囑咐我:“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我,千萬不能吞在肚裡啊!”……

    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裡,我站在床前,她含淚望著我說:“我不願離開你。

    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啊?!”……

    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我用鋪蓋矇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我到哪裡去找她?!”我連聲追問自己。

    於是我又回到了華東醫院的病房。耳邊仍是早已習慣的耳鳴。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

    ……彷彿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我彷彿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車子的駛近,等待一個人回來。

    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後來,“文革”收場,封閉了十年的樓上她的睡房啟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樓,她仍然伴著我度過無數的長夜。

    我擺脫不了那些做不完的夢。總是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總是那一副前額皺成“川”字的愁顏!總是那無限關心的叮嚀勸告!好像我有滿腹的委屈瞞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給打翻在地讓人踏上一腳。……每夜,每夜,我都聽見床前骨灰盒裡她的小聲呼喚,她的低聲哭泣。

    怎麼我今天還做這樣的夢?怎麼我現在還甩不掉那種種精神的枷鎖?……悲傷沒有用。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當振作起來,即使是最後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在我的家中,親愛的面容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

    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做肥料。

    ……鬧鐘響了。聽見鈴聲,我疲倦地睜大眼睛,應當起床了。床頭小櫃上的鬧鐘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時間:六點半起身。

    兒子幫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麼夢,醒了多少次。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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