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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4378517305442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伕,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①(註釋:①〔殺進腰〕把腰部勒得細一些。)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麼寬,多麼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繫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伕;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他沒有什麼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②(註釋:②〔一邊兒〕即同樣的。)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麼結實硬棒;他把臉彷彿算在四肢之內,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裡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伕裡,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裡,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像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裡人那麼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他天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裡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為嘴常閒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彷彿是老看著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一天沒拉著什麼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像兩條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係,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幹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於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乾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裡沒車,他放在哪裡。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只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麼誠實,臉上是那麼簡單可愛,人們好像只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即使人們疑心,也只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裡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價錢來。以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像裝傻,又像耍俏的那麼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伕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那撇著腳,像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麼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含,度數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採取這幾種姿態。他的腿長步大,腰裡非常的穩,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跑得多麼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脊背微俯,雙手鬆松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準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就是在拉包車的裡面,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點評】這一段人物描寫,從裝束、體態、身段,到靠力氣吃飯的人所引以自豪的體能、體力以及品性人格都寫得很精彩,把一個活生生的祥子呈現在我們面前。作者大聲地讚美他——他的健壯、樸實、充滿生氣,讓我們與作者一同欣賞這個舊中國的北京人力車伕吧!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乾巴巴的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乾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趴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只有銅鐵鋪裡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丁丁當當。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夥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只低著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臺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裡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裡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扇扇,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裡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彷彿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麼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裡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Sunny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裡,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裡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裡,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彷彿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麼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像踩著塊溼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的吃點什麼,看見食物就要噁心。胃裡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裡面會輕輕的響,像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裡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麼難受。在城裡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麼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麼一想,他忽然的不那麼昏昏沉沉的了,心中彷彿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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