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很聰明。人已經死了，輓聯寫的再有水平再光彩奪目，死人是看不到的。生前就知道了輓聯的內容，多麼有面子。曾國藩畢竟是一品大員。

曾國藩是個做大事的，成大事的人。他其實愛好很多，比如酒色名利。年輕時也流連煙花，也喜歡官僚間的吃請。但他的厲害之處，在於能戒掉這些不好的癖好。但，寫輓聯這個癖好，曾公中晚年可是欲罷不能，為什麼會這樣？

這話得細將，曾公年少，家境尚一般。讀書人的小愛好女人與酒也有那麼點。特別是小有點功名後，更是與同僚吃喝玩耍。曾國藩不同於常人的一點在於他有一個反省之心，而不是沉淪下去。做為一個讀書出頭的農家子弟，在少許迷茫後又找到了方向。但堅持方向卻不容易，曾國藩雖說考上了功名，卻沒有補上肥缺，家裡也不是大地主，想必生活上得仔細安排，方不現窘迫，這樣的日子勢必讓曾公在性格上更沉穩含蓄，講究實用，故而不太會附會詩文風雅。曾公沒愛上了詩詞歌賦，為將來筆墨上的愛好留下了一個空地。

此後仕途發展也是艱險諸多，先是長期的停步不前，後又是快速提升，爾後又有多方掣肘。這樣的仕途經歷，讓曾公看透了人生起落，不禁喜歡上對人品頭論足。平定太平天國也是挫而愈勇，不勝不懈，更是錘鍊提升了曾公的心性，使之看人閱人更準。並且曾公後期長期處於高位，看人閱人是重要工作內容。這樣的經歷與能力，寫輓聯(一生功過點評)不在話下。平定太平天國中，將領殉國，曾公得寫輓聯; 戰勝論功行賞，也要對將領一生做個評定，寫的就多了，寫的又好，就養成了習慣。

這樣的一些人生經歷，讓曾公寫的輓聯比時人更深刻更準確，在當時評價很高，這也激勵著曾公的創作熱情。再加之寫輓聯不算惡習，所以善於自省的曾公就沒有引起注意！然而，輓聯唄，死了才寫，沒死就寫，那不是盼別人死嗎？可是太平天國滅了後，死人不多，曾公閒不下來就偷偷給活人寫輓聯，這就成癖好了！

仕途的沉浮，沙場的建功立業，歷練了曾國藩識人用人的過人本領，自然對所識之人有更透撤的瞭解，而輓聯更是在此基礎上對一個人的蓋棺論，至於給活人偷偷寫輓聯，估計也就是曾國藩的一嗜好罷了。

李伯元在《南亭筆記》中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曾國藩很喜歡寫輓聯，其擔任京官時，與一個叫湯鵬的人是莫逆之交。然而有一天，湯鵬突然和曾國藩割席斷交了。起因是某年元旦，湯鵬到曾國藩家中拜年，見曾國藩的硯臺下壓著一張紙。湯鵬想看，曾國藩就神色愧疚的攔著。這一來激起了湯鵬的好奇心，他非要看。二人一番打鬥，曾國藩認輸。湯鵬拿起那張紙，才發現是曾國藩給平日交往的朋友們寫的輓聯，按人頭每人一副。當然，他湯鵬也在其中。給活人寫輓聯，即使是現在，也會讓人感覺晦氣，更何況一百多年前的晚清。於是乎湯鵬大怒，自此與曾國藩絕交。

很多人看到這個故事，都會以為曾國藩喜歡給活人寫輓聯。其實不然，曾國藩只是喜歡寫輓聯而已，之所以給活人寫，不是他喜歡，而是沒辦法。

經常在玩耍，

很少去上班。

晚清職場能清閒到這種程度：即使曾國藩不請假，在單位消失一個月，他的上司也不會問責。有這麼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曾國藩自然要做一些喜歡的事兒打發時間。

這些喜歡做的事兒包括：看朋友的小妾，看《綠野仙蹤》、下棋，睡懶覺、到琉璃廠海淘書籍和寫輓聯。

然而，曾國藩是晚清道德的楷模，他不久後開始立志戒色，看美女和《綠野仙蹤》的愛好首先要戒掉。睡懶覺和下棋他又感覺虛度光陰。至於到琉璃廠海淘書籍倒是與他當時的文人身份相符，無奈掏書和淘寶一樣，都是要花錢的。京官時期的曾國藩不象後來當大帥，銀子象流水一樣從手中過，他實在是窮。只有寫輓聯，既可以陶冶情操，又成本極低。

就這樣，當所有的愛好都必須遏制時，寫輓聯在曾國藩的愛好中一枝獨秀了。

說實話，中國古代的文人都是非常喜歡寫悼文的。錢鍾書在《圍城》裡曾經說：“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髮。‘週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

而在所有屬於悼文的文體中，輓聯是最難寫的。有人把芭蕾比作殘酷的藝術，那麼輓聯就是悼文中的芭蕾。你想，要在兩行遵守平仄和押韻的句子中既概況和評價一個人的一生，又要寄託寫作者的哀思，是不是有點象舞者把力道凝聚在足尖，再舞動出最優雅的姿態。

曾國藩太喜歡挑戰這種極限文體了。

然而，當曾國藩終於可以心安理得的發展寫輓聯的愛好時，一個最大的問題橫在他的眼前。那就是沒有人死。

話說，曾國藩當京官時，天下基本上還是太平的。即使晚清人壽命普遍不高，他身邊的人大多還是活的好好的。所以翻開曾國藩早期的輓聯，太夫人們是他輓聯中挽的最多的那一類人。這些老太太含辛茹苦養大孩子，再供他們功成名就，也就差不多該燈盡油枯翹腿歸西了，正好成為曾國藩的素材。就這樣，曾國藩成為了北京老年婦女之友，他熱衷於用一副輓聯，諂媚的向她們獻上臨終關懷。

不過，太夫人們也是有限資源，她們每年也頂多死一兩個，所以根本不夠曾國藩寫的。無奈，飢不擇食的曾國藩只好把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你以為曾國藩想這麼幹，他是沒辦法啊！

作為千古完人，曾國藩肯定知道給活人寫輓聯晦氣。拿本文開頭提到的那個湯鵬來說，抓到曾國藩為自己寫輓聯後不久，他就因為彈劾宗室尚書載銓服毒自殺了，僅僅活了43歲。

不過，湯鵬既然是千古完人的朋友，就該為曾國藩兩肋插刀的。

幸好，自咸豐三年開始，曾國藩開始轉行，他投筆從戎，平定太平天國去了。這一來，他從此改邪歸正，再也不用給活人寫輓聯了。

因為太平天國之戰，每天都有無數人失去生命，曾國藩獲得了大量的素材。從此，曾國藩不但不用給活人寫，即使死人，他也可以挑三揀四，選擇死人中的極品寫作了。

我們可以看一看曾國藩為這些極品死人寫的輓聯：

挽江忠烈公忠源

百戰守三城，章貢尤應千世祀；

兩年躋八座，江天忽報大星沉。

挽王壯武公錱

陡驚失萬里長城,那堪死後得書,尚題七月初七夜；

已拔作一朝名將,未解生前何意,僅容三十有三年。

挽李忠武公續賓

八月妖星，半壁東南摧上將，

九重溫詔，再生申甫佐中興。

挽何桂清

雷霆雨露總天恩，早知報國孤忠，惟拚一死；

成敗功名終幻境，即此蓋棺定論，亦足千秋。

挽袁端敏公甲三

屬纊寄箴言，勤我勉為範宣子；

蓋棺有定論，何人更議李臨淮。

挽李勇毅公續宜

我悲難弟，公哭難兄，舊事說三河，真成萬古傷情地；

身病在家，心憂在國，彌留當十月，正是兩淮平寇時。

挽馬端敏公新貽

範希文先天下而憂，曾無片時逸豫；

來君叔為何人所賊，足令百世悲哀。

挽劉忠壯公松山

勳業略同馬伏波，骨歸萬里；

精誠差比嶽忠武，壽少二齡。

尤其是胡林翼，他是曾國藩的朋友兼戰友，還是中興重臣。這可是死人中極品中的極品。話說，當胡林翼病死的訊息傳到曾國藩的大營，他悲痛欲絕，一口氣寫了兩副輓聯依舊意猶未盡，又為弟弟曾國荃捉刀寫了一副。

挽胡文忠公

逋寇在吳中，是先帝與藎臣臨終恨事；

薦賢滿天下，願後人補我公未竟勳名。

再挽胡文忠公

竭治民治兵治賊之心，丹陛推誠，從病積賢勞，三疏乞休猶未允；

後忠列忠武忠節而逝，黃泉聚首，知功成皖鄂，百年遺恨定同銷。

代弟曾國荃挽胡文忠公

少壯劇豪雄，到暮年折節謙虛，但思盡忠補過；

東南名將帥，賴先生苦心調護，只為骨肉弟昆。

不久，朝野各級大員、名流都為胡林翼撰寫了輓聯，與曾國藩的一併送到了胡林翼的葬禮上。胡的同事、部下們在悲悼胡的同時，也展開了一項有意義的文化活動，那就是評選誰的輓聯寫的最好。

最後，在大家公正嚴格的評選下，曾國藩包攬了輓聯三甲，其風頭之勁，唯有林黛玉奪魁菊花詩可比。

曾國藩送走輓聯參加評選時，正值湘軍進軍安徽腹地的關鍵時刻，他不可能親自參加胡林翼的葬禮，唯有在大營主持軍務。那麼，曾國藩是以何種心情等待評選結果的呢？

那麼，當喜訊傳來，曾國藩得知自己的輓聯包攬了金銀銅三塊獎牌後，他的心情又如何呢？

曾國藩繼續告訴郭嵩燾，他“歡喜欲狂”。

夠了！這是輓聯啊！胡林翼還是你的朋友，能不能嚴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