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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忙人71904673

    第二年夏天,後園裡種了不少的韭菜,是因為祖母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而種的。

    可是當韭菜長起來時,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這韭菜了,家裡別的人也沒有吃這

    韭菜的,韭菜就在園子裡荒著。

    因為祖母病重,家裡非常熱鬧,來了我的大姑母,又來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著她自家的小車子來的。那拉車的騾子掛著鈴當,嘩嘩啷啷的就停在窗

    前了。

    從那車上第一個就跳下來一個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點,是二姑母的兒子。

    他的小名叫“小蘭”,祖父讓我向他叫蘭哥。

    別的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不大一會工夫我就把他領到後園裡去了。

    告訴他這個是玫瑰樹,這個是狗尾草,這個是櫻桃樹。櫻桃樹是不結櫻桃的,我也

    告訴了他。

    不知道在這之前他見過我沒有,我可並沒有見過他。

    我帶他到東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樹時,還沒有走到眼前,他就說:

    “這樹前年就死了。”

    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使我很吃驚的。這樹死了,他可怎麼知道的?心中立刻來了一

    種忌妒的情感,覺得這花園是屬於我的,和屬於祖父的,其餘的人連曉得也不該曉得才

    對的。

    我問他:

    “那麼你來過我們家嗎?”

    他說他來過。

    這個我更生氣了,怎麼他來我不曉得呢?

    我又問他:

    “你什麼時候來過的?”

    他說前年來的,他還帶給我一個毛猴子。他問著我:

    “你忘了嗎?你抱著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還哭了哩!”

    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總算他送給我過一個毛猴子,可見對我是很好

    的,於是我就不生他的氣了。

    從此天天就在一塊玩。

    他比我大三歲,已經八歲了,他說他在學堂裡邊唸了書的,他還帶來了幾本書,晚

    上在煤油燈下他還把書拿出來給我看。書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為都是帶著圖,

    我一看就連那字似乎也認識了,我說:

    “這念剪刀,這念房子。”

    他說不對:

    “這念剪,這念房。”

    我拿過來一細看,果然都是一個字,而不是兩個字,我是照著圖唸的,所以錯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了。

    從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

    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

    因為祖母病重,家裡熱鬧得很,來了很多親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個什麼。有的拿

    了些白布撕著,撕得一條一塊的,撕得非常的響亮,旁邊就有人拿著針在縫那白布。還

    有的把一個小罐,裡邊裝了米,罐口蒙上了紅布。還有的在後園門口攏起火來,在鐵火

    勺裡邊炸著麵餅了。問她:

    “這是什麼?”

    “這是打狗餑餑。”

    她說陰間有十八關,過到狗關的時候,狗就上來咬人,用這餑餑一打,狗吃了餑餑

    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我沒有聽進去。

    家裡邊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裡,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

    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我從後園裡捉了一個特別大的螞蚱送給他去看,他連看也沒有

    看,就說:

    “真好,真好,上後園去玩去吧!”

    新來的蘭哥也不陪我時,我就在後園裡一個人玩。

    祖母已經死了,人們都到龍王廟上去報過廟回來了。而我還在後園裡邊玩著。

    後園裡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我家的醬缸是放在後

    園裡的),一看,有雨點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

    帽一定更好。

    於是我就從缸上把它翻下來了,到了地上它還亂滾一陣,這時候,雨就大了。我好

    不容易才設法鑽進這缸帽子去。因為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頂著它,走了幾步,覺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

    經走到哪裡了,自己也不曉,只曉得頭頂上拍拍拉拉的打著雨點,往腳下看著,腳下只

    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個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這缸帽子就和個小

    房似的扣著我。這比站著好得多,頭頂不必頂著,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裡邊可是

    黑極了,什麼是看不見。

    同時聽什麼聲音,也覺得都遠了。大樹在風雨裡邊被吹得嗚嗚的,好像大樹已經被

    搬到別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種在北牆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牆根離家裡的房子很遠的,家裡邊那鬧

    嚷嚷的聲音,也像是來在遠方。

    我細聽了一會,聽不出什麼來,還是在我自己的小屋裡邊坐著。這小屋這麼好,不

    怕風,不怕雨。站起來走的時候,頂著屋蓋就走了,有多麼輕快。

    其實是很重的了,頂起來非常吃力。

    我頂著缸帽子,一路摸索著,來到了後門口,我是要頂給爺爺看看的。

    我家的後門坎特別高,邁也邁不過去,因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來。好不容

    易兩手把腿拉著,弄了半天,總算是過去了。雖然進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麼方向,

    於是我就大喊,正在這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

    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來,我一看,屋子裡的人,完全不對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長板上。

    從這以後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裡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有的拿著香、紙,到靈前哭了一陣就回去了。

    有的就帶著大包小包的來了就住下了。

    大門前邊吹著嗽叭,院子裡搭了靈棚,哭聲終日,一鬧鬧了不知多少日子。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

    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又加上從前我沒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

    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個。

    我們上樹爬牆,幾乎連房頂也要上去了。

    他們帶我到小門洞子頂上去捉鴿子,搬了梯子到房簷頭上去捉家雀。後花園雖然大,

    已經裝不下我了。

    我跟著他們到井口邊去往井裡邊看,那井是多麼深,我從未見過。在上邊喊一聲,

    裡邊有人回答。用一個小石子投下去,那響聲是很深遠的。

    他們帶我到糧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時候竟把我帶到街上,是已經離開家了,

    不跟著家人在一起,我是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遠。

    不料除了後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麼熱鬧,不是看那街

    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裡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有一天,他們把我帶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離我家本不算遠,也不過半里多地。

    可是因為我是第一次去,覺得實在很遠。走出汗來了。走過一個黃土坑,又過一個南大

    營,南大營的門口,有兵把守門。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來太大了,實在是不應該。

    我們的院子就夠大的了,怎麼能比我們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點不大好看了,我走過

    了,我還回過頭來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擺到牆頭上來了,我覺得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見人家偷

    去呢!

    還看見了一座小洋房,比我們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問我,哪裡好?我也說不

    出來,就覺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麼陳舊。

    我僅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見的可太多了。所以覺得這南河沿實在遠。問他們:

    “到了沒有?”

    他們說: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轉過了大營房的牆角,就看見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走了幾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髒了

    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劃到河的對岸

    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

    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後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

    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麼也沒有的地方,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的

    地方。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

    家裡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裡的,人家的花盆

    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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