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是一隻小鳥嗎？ 摩羅 在我的老家，鄱陽湖北岸的一個小山村，一個小孩如果生了小病，精神萎靡不振，通常就被認為有可能靈魂在某處受到傷害或者業已丟失。於是，他的母親或者村中德高望重的老年女性，就用衣襟兜著一些大米，在黃昏漸漸降臨的那一刻，到村子外邊孩子可能受到驚嚇的某個地方，一邊撒米一邊向著悽迷的黃昏呼叫"某某呀，你山前山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旁邊跟著的幾個小孩趕緊應答說："來了！"女人又依次說："某某呀，你村前村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某某呀，你塘前塘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某某呀，你屋前屋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每喊一句，跟隨的孩子們都及時應答："來了！"這樣一邊反反覆覆喊一邊往病孩家中退。退回家中以後，女人將兜襟裡剩下的大米撒在病孩的頭上。一邊撒米一邊撫摩孩子的頭部，還輕輕唸叨："息祭！息祭！"表示靈魂已經回到了病孩的身體之內，整個儀式由此完結。
這個儀式在當地名為"喂嚇"。"喂"是當地方言，就是呼叫的意思。"嚇"是指靈魂（當地叫魂心）受到了驚嚇或傷害。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叫魂"。 筆者小時候多次成為這個儀式的中心人物—病孩。直到今天，筆者年近八十的母親依然為村裡的孩子呼喊在鄱陽湖邊的暮色之中。
可是，在這個意在招魂的儀式中，為什麼"喂嚇"的婦人不斷撒米呢？難道她要叫喚回來的靈魂對大米有什麼特殊的興趣嗎？ 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都相信人有靈魂。他們認為"一個動物活著並且行動，只是因為身體裡面有一個小動物在使它行動。如果人活著並且行動，也是因為它身體裡面有一個小人或小動物使得他行動。這個動物體內的小動物，人體內的小人，就是靈魂。"（弗雷澤《金枝》）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誰說靈魂是非物質的，誰就是在說蠢話。”（轉引自泰勒《原始文化》372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可見對於靈魂的具體形象的想象和理解，並不像今天所謂文明人所認為的那樣，是愚昧無知的想法。古希臘文明昌盛時代的大哲學家對於靈魂的理解，乃是古代各民族最普遍的思想意識。
古人把人的睡眠、生病、死亡解釋為靈魂的離體。睡眠和生病是靈魂暫時離體，死亡是靈魂永遠離體。根據這樣的理解方式，小孩的精神萎靡不振，身體虛弱疲軟，完全可能是因為丟了靈魂。
那麼，人類的靈魂究竟是什麼模樣呢？有的民族的先民認為人的靈魂就是人本身的模樣，美洲印第安人就有一個民族認為，靈魂形體就是一個微縮的人體，住在人的大腦正中。但是，也有一些民族把人類靈魂理解為某種動物的形體。許多民族的語言把靈魂比喻為一隻隨時飛來飛去的小鳥。這種比喻實際上可以看作古代先民對於靈魂形體的猜測和描述。出土於古代埃及王墓的一隻陶瓶上，畫著一直形體優美的小鳥站在屋頂上，這隻小鳥很可能是表示人的靈魂據守在這座房子上。
古往今來，詩人天天呼喚著"思想的小鳥"和"想象的翅膀"。雪萊吟詠著凌空舞蹈的雲雀，於連從盤旋於高空的鷹隼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頑強意志和遠大志向。司馬遷借歷史人物的名義感嘆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也就是把庸人的靈魂看作燕雀，把勇士的靈魂看作鴻鵠。莊子讓自己的靈魂與一隻蝴蝶時而互換角色，時而融為一體。梁山伯和祝英臺去世後，兩個人的靈魂都化作了蝴蝶在墓地上空翱翔交合。李商隱說"身無綵鳳雙飛翼"，其實是說只有靈魂才是綵鳳，才有雙飛翼。精衛填海的故事也是如此，精衛被大海淹死以後，她的靈魂變成了什麼？變成了一隻小鳥，天天運石填海，最後終於將大海填平。這是世界上最辛苦勞累的靈魂。這些全都可以看作靈鳥觀念在藝術思維中留下的痕跡。
即使是那些明確地把靈魂的形體理解為人體或者別的動物形象的民族，也可能同時還暗暗地認為，靈魂更像一隻靈動、活潑、飄逸的小鳥。爪哇人的小孩第一次放到地上時，為了防止他的靈魂逃出人體，就選擇雞棚作為他的落腳的地點。母親一邊將小孩的腳放在雞棚的地上，一邊做出咯咯咯的聲音，就像老母雞招呼小雞一樣。她們顯然是企圖用這樣的咯咯咯的呼聲牽引住兒子的靈魂。
這種咯咯咯的叫聲，在許多民族的風俗、巫術、民謠裡得到迴響。有的民族為了勾引自己心愛的姑娘的靈魂，在巫術和咒語中反覆模擬鳥鳴的聲音。"咯咯咯，某某某的靈魂啊/來呀，跟我一起走吧/來呀，跟我坐在一起吧/來呀，跟我並枕同眠吧/咯咯咯！魂呀魂！"他們相信這樣的咒語可以讓心愛的姑娘神魂顛倒，追隨而來。有時人們還用類似的咒語勾引敵人的魂魄，以期實現消滅敵人的目的。
然而，最為普遍的也許是用這樣的方式給人治病。南太平洋地區的婆羅洲一個名叫新當的地方，如果有人從高處摔下受傷，人們最為擔心的就是在剛才的震動中，靈魂掉落出來了。受傷者被抬回家後，他的妻子或者其他女性親屬便趕緊到出事地點，一面撒下金黃色的稻穀，一面唸唸有詞地喊叫："咯咯咯，魂呀，某某已經回到家中了，咯咯咯，魂呀！"接著把剛剛撒出的稻穀收回到籃子裡，帶到受傷者面前，細心地撒在他的頭上，口中像剛才一樣唸唸有詞"咯咯咯，魂呀！……"在這樣的儀式中，很顯然，人們把人的靈魂理解為一隻小鳥或者一隻小雞。
筆者家鄉的婦人在招魂儀式中一路撒米，同樣是把人類靈魂當作了一隻迷途的小鳥。沿路撒下的大米就是對這隻靈魂小鳥的呼叫與牽引。人們對於儀式的效果充滿期待，好象親眼看見一隻小鳥沿著撒米的路線一邊啄食一邊回家，最後在婦人撫摩病孩頭時，這隻小鳥返回到了病孩的體內。
靈魂是一隻小鳥嗎？ 摩羅 在我的老家，鄱陽湖北岸的一個小山村，一個小孩如果生了小病，精神萎靡不振，通常就被認為有可能靈魂在某處受到傷害或者業已丟失。於是，他的母親或者村中德高望重的老年女性，就用衣襟兜著一些大米，在黃昏漸漸降臨的那一刻，到村子外邊孩子可能受到驚嚇的某個地方，一邊撒米一邊向著悽迷的黃昏呼叫"某某呀，你山前山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旁邊跟著的幾個小孩趕緊應答說："來了！"女人又依次說："某某呀，你村前村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某某呀，你塘前塘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某某呀，你屋前屋後著了嚇你回來喲！"每喊一句，跟隨的孩子們都及時應答："來了！"這樣一邊反反覆覆喊一邊往病孩家中退。退回家中以後，女人將兜襟裡剩下的大米撒在病孩的頭上。一邊撒米一邊撫摩孩子的頭部，還輕輕唸叨："息祭！息祭！"表示靈魂已經回到了病孩的身體之內，整個儀式由此完結。
這個儀式在當地名為"喂嚇"。"喂"是當地方言，就是呼叫的意思。"嚇"是指靈魂（當地叫魂心）受到了驚嚇或傷害。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叫魂"。 筆者小時候多次成為這個儀式的中心人物—病孩。直到今天，筆者年近八十的母親依然為村裡的孩子呼喊在鄱陽湖邊的暮色之中。
可是，在這個意在招魂的儀式中，為什麼"喂嚇"的婦人不斷撒米呢？難道她要叫喚回來的靈魂對大米有什麼特殊的興趣嗎？ 生活在世界各地的人都相信人有靈魂。他們認為"一個動物活著並且行動，只是因為身體裡面有一個小動物在使它行動。如果人活著並且行動，也是因為它身體裡面有一個小人或小動物使得他行動。這個動物體內的小動物，人體內的小人，就是靈魂。"（弗雷澤《金枝》）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說：“誰說靈魂是非物質的，誰就是在說蠢話。”（轉引自泰勒《原始文化》372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可見對於靈魂的具體形象的想象和理解，並不像今天所謂文明人所認為的那樣，是愚昧無知的想法。古希臘文明昌盛時代的大哲學家對於靈魂的理解，乃是古代各民族最普遍的思想意識。
古人把人的睡眠、生病、死亡解釋為靈魂的離體。睡眠和生病是靈魂暫時離體，死亡是靈魂永遠離體。根據這樣的理解方式，小孩的精神萎靡不振，身體虛弱疲軟，完全可能是因為丟了靈魂。
那麼，人類的靈魂究竟是什麼模樣呢？有的民族的先民認為人的靈魂就是人本身的模樣，美洲印第安人就有一個民族認為，靈魂形體就是一個微縮的人體，住在人的大腦正中。但是，也有一些民族把人類靈魂理解為某種動物的形體。許多民族的語言把靈魂比喻為一隻隨時飛來飛去的小鳥。這種比喻實際上可以看作古代先民對於靈魂形體的猜測和描述。出土於古代埃及王墓的一隻陶瓶上，畫著一直形體優美的小鳥站在屋頂上，這隻小鳥很可能是表示人的靈魂據守在這座房子上。
古往今來，詩人天天呼喚著"思想的小鳥"和"想象的翅膀"。雪萊吟詠著凌空舞蹈的雲雀，於連從盤旋於高空的鷹隼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頑強意志和遠大志向。司馬遷借歷史人物的名義感嘆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也就是把庸人的靈魂看作燕雀，把勇士的靈魂看作鴻鵠。莊子讓自己的靈魂與一隻蝴蝶時而互換角色，時而融為一體。梁山伯和祝英臺去世後，兩個人的靈魂都化作了蝴蝶在墓地上空翱翔交合。李商隱說"身無綵鳳雙飛翼"，其實是說只有靈魂才是綵鳳，才有雙飛翼。精衛填海的故事也是如此，精衛被大海淹死以後，她的靈魂變成了什麼？變成了一隻小鳥，天天運石填海，最後終於將大海填平。這是世界上最辛苦勞累的靈魂。這些全都可以看作靈鳥觀念在藝術思維中留下的痕跡。
即使是那些明確地把靈魂的形體理解為人體或者別的動物形象的民族，也可能同時還暗暗地認為，靈魂更像一隻靈動、活潑、飄逸的小鳥。爪哇人的小孩第一次放到地上時，為了防止他的靈魂逃出人體，就選擇雞棚作為他的落腳的地點。母親一邊將小孩的腳放在雞棚的地上，一邊做出咯咯咯的聲音，就像老母雞招呼小雞一樣。她們顯然是企圖用這樣的咯咯咯的呼聲牽引住兒子的靈魂。
這種咯咯咯的叫聲，在許多民族的風俗、巫術、民謠裡得到迴響。有的民族為了勾引自己心愛的姑娘的靈魂，在巫術和咒語中反覆模擬鳥鳴的聲音。"咯咯咯，某某某的靈魂啊/來呀，跟我一起走吧/來呀，跟我坐在一起吧/來呀，跟我並枕同眠吧/咯咯咯！魂呀魂！"他們相信這樣的咒語可以讓心愛的姑娘神魂顛倒，追隨而來。有時人們還用類似的咒語勾引敵人的魂魄，以期實現消滅敵人的目的。
然而，最為普遍的也許是用這樣的方式給人治病。南太平洋地區的婆羅洲一個名叫新當的地方，如果有人從高處摔下受傷，人們最為擔心的就是在剛才的震動中，靈魂掉落出來了。受傷者被抬回家後，他的妻子或者其他女性親屬便趕緊到出事地點，一面撒下金黃色的稻穀，一面唸唸有詞地喊叫："咯咯咯，魂呀，某某已經回到家中了，咯咯咯，魂呀！"接著把剛剛撒出的稻穀收回到籃子裡，帶到受傷者面前，細心地撒在他的頭上，口中像剛才一樣唸唸有詞"咯咯咯，魂呀！……"在這樣的儀式中，很顯然，人們把人的靈魂理解為一隻小鳥或者一隻小雞。
筆者家鄉的婦人在招魂儀式中一路撒米，同樣是把人類靈魂當作了一隻迷途的小鳥。沿路撒下的大米就是對這隻靈魂小鳥的呼叫與牽引。人們對於儀式的效果充滿期待，好象親眼看見一隻小鳥沿著撒米的路線一邊啄食一邊回家，最後在婦人撫摩病孩頭時，這隻小鳥返回到了病孩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