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79歲，正越來越走向時光深處。她在湖南老家，經常盼望我回去；我在浙江艱難覓食，不敢向她承諾，歸家總是遙遙無期……
母親和我
感恩母親
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帶點孩子氣。——老舍
母親一直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我砍柴放牛十年後，進了城，讀書，工作。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在母親和我之間，生活的煙火，一直平凡地瀰漫著。那些酸甜苦辣的小故事，我總是不禁意地想起。這樣的故事,在七十年代生人的心上,也許很多都是共同記憶吧。
母親最青春時
我的父親母親
考第一名獎三個雞蛋
讀一年級時，第一次其中考試，聽寫拼音字母。我不知道寫滿一行要另起一行，我是第一行從右寫到左，第二行從左寫到右。老師跟我母親說，全班很多滿分，而我只能得個零分。我跟母親辯解，其實我都寫對了，只是方向錯了。母親說，方向錯了，也是錯。
當時，我內心很委屈，覺得不就是方向錯了嘛，幹嘛打零分。現在想來，老師和母親都是對的，方向錯了是最大錯，很遺憾的是，我現在還是搞不對方向。
一年級時，我大腦發育不全，數學奇差。我的同桌是個留級的，他一下就能口算出4減2等於2，而我，要數很久的小棒，才能得出結論，所以我像佩服神童一樣佩服他。因為反應慢，我老要被留下來補課，這讓母親很沒面子。
小時候，每天都要放牛，還必須割草。草一背在背上，我就很容易面板過敏，全身起紅疙瘩，奇癢無比，越抓越癢，越癢越抓，生不如死。我常常一回家，老遠就喊媽媽幫我去關牛羊，自己一頭砸進池塘洗澡。
母樣看到我經常這樣，也很心疼。一次，她把我叫到身邊，心疼地說：崽啊，讀書要加油啊，你不是個幹農活的料。母樣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也許心裡在絕望地想，我也不是個讀書的料。
三年級的時候，奇蹟開始發生。我的成績從全班倒數跳到順數第一。母親大喜過望，因此推出了一項獎勵制度：考第一名獎三個雞蛋，第二名兩個，第三名一個。在兒時，一個雞蛋在我心中的地位，遠超過了現在中國新聞獎的地位。因為有這項制度，我估計我是當時中國為數不多的天天盼望考試的小學生。
母親這項制度一直伴隨我到初中，第一名的獎勵額度也提高到了十個雞蛋。這時候，我常常以一天一個的速度消費著雞蛋，而我可憐的姐姐，因為不曾有獲獎提名，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盯著。我的同學，經常因此取笑我，當考試成績一出來，他們同我一起回家，遠遠地就對著我家喊，你兒子考了第一名，準備十個雞蛋啊。他們一喊，我就羞得不行。
我很感激母親這一激勵制度，讓兒時的我一直有一個追求的目標。雖然先天稟賦不高，卻因此也獲得了不少駑馬十駕的好處。
摔破碗就要捱打
二十年前，呆在紹興建設局幹活的兩年裡，沒事時我看了不少閒書。不是我有多好學，而是要到書中尋找笑話，用來講給辦公室的同事聽，人到中年，她靠我的笑話美容。
當時，我們中午吃飯是在單位的食堂，每人都有自己的飯盒，吃完後，要自己洗。我很怕洗碗，就與同事有個約定：她每天負責幫我洗碗，我呢，就等她洗好碗，負責給她講個笑話，只要開心笑了，就算勞務扯平。如果不好笑，我得重新講一個。那時沒網路，找個笑話不容易。生活中也不可能鬧那麼多笑話，所以我得拼命看書，揀人家的笑話。特別是要拼命地看壞書，挑黃色笑話。
我長大了怕洗碗，並不是覺得洗碗有多艱辛，實在是小時候洗得過度了，陰影太長。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洗碗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讀一年級時就已洗了多年。一直持續到讀高中，住校了才擺脫洗碗的惡運。
那時候，我家人口眾多，碗也並不是吃完就洗，而是要等吃了一天，晚上再一起洗。碗堆積在一起，在我當時的眼裡，山一樣。沒有洗潔精，我得用熱水先洗一遍，再用涼水清一遍。不論寒暑，夜夜如此。洗碗時，水霧中湧起的那種怪味，現在都還在我心頭縈繞。
少年時，我基本上算是一隻乖乖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從不打架，碰到強人，躲著走。所以，雖然長得不好，但也很少挨亂棍。但洗碗是個例外，經常因此捱打。
我個子小，巴掌也不大，小時候，三個碗疊著，我端起來就有點力不從心。洗碗時，為了早點洗完收工，有時間去玩，我常常讓小手超負荷運轉，一次性疊五六個碗，提高效率。
此舉風險很大。經常手一滑，碗就掉了。
那時的一個瓷碗，在我家，就如一個金碗一樣寶貴，是萬萬摔不得的。常常是一有碗碎的聲音，母親的目光就會利劍出鞘，寒光閃耀，栗鑿也馬上就到了我頭上，有時候是一下，有時候是幾下，要看摔碗的數量。我是絕不能大哭的，只能沉默著，忍受疼痛，或者無聲地滴幾滴眼淚，繼續洗碗。
記得最倒黴的一次，我抱了五個碗，不小心全掉了，砸在另一堆碗上，一下破了七個……那一天，人被打傻了。第二天，碗不夠了，母親罰我用摔了個缺口的碗吃飯，我只得欣然接受，吃得小心翼翼。
當時，我也辯解，說，手太小了，拿碗容易掉。母親說，這不是理由，你不會一個一個拿呀。
去遠一點的地裡找花生
我幼時，農村還在搞集體。秋天，生產隊裡收花生，會把花生從地裡連根帶苗拔回來，再集中在一個大倉庫裡採摘。大人把花生採摘好後，會把苗順手扔出倉庫門外。苗上面，會有大人們漏採的花生，我們小孩子會守在門外爭採。
有些家長很狡猾，他們會故意不採完，漏得多一點，然後瞅準自己的孩子，把苗扔過去。我那時，個子小，力氣小，又不好爭搶，所以勝利果實很少。加上我的父親不會耍小聰明，總是把花生摘得乾乾淨淨的，才扔出來，所以我一點“後門”都沒有。
我幾乎空手回家，委屈得掉眼淚。母親安慰我說，崽呀，你搶不過他們的，你就走遠一點，去山上的地裡刨去。於是，我就拿著鋤頭去地裡刨，果然有不少遺落在地裡的花生，半天時間，我就能刨不少，只是格外辛苦。長大以後，我習慣於幹苦活，不會爭搶，跟母親的教育有關。
母親和妹妹在一起
看到乞丐， 一定要我盛碗飯
母親是有點小智慧的。
村裡頭那些短斤缺兩的小商販，拿她很是沒轍。一斤肉，你少了一點點，母親手掂一掂，就能感覺出來。如果真少了，母親會毫不顧人顏面，當眾指責，並一定要人家把少給的那一點補回來。因此，在坊間，母親的吝嗇和直言是出名的。那些滑頭腦，想在她面前耍心機，真的很難。
母親很節約，晚上在家裡，一定要做到人走燈滅。哪怕我是千里迢迢從紹興趕回去看她，一疏忽忘了關多餘的燈，她都會虎著臉，嚴肅批評一下。
母親其實不是很吝嗇，持貧濟困時，她還是大方的。記得小時，我們兄弟姐妹的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但家門口每有乞丐上門，母親總要施捨東西，而且一定要我滿滿盛一碗飯給乞丐。那時，小孩子要麼怕乞丐，要麼喜歡拿乞丐開涮。母親卻告誡我，不能玩弄乞丐，他們也許是神仙，上天派來試探人心的。看到我尊重乞丐，母親會表揚我有出息。
現在，村頭鄰里的，如果熟悉的人家真的碰到困難了，母親會主動上門送點錢物。有時，她還會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也送點。有一次，我半開玩笑半當真說，媽，我現在也很困難呢，需要救濟。母親說：你總好點吧！
母親很搞笑。有一次，鄰村的一位老人病得厲害，這人年輕時跟母親一起勞動過，有友情。聽說他病重，母校晚上去看望送錢，回來時，路滑，母親摔了一跤，手腳都摔壞了，疼了很久。這件事，母親沒有告訴我，怕我責怪她亂跑。前不久我回家探望，母親說起這事，跟我說，其實天老爺也沒長眼睛的，我做好事還摔跤。她說這話時，還悄悄放低聲音，怕老天爺聽到。
怕坐上輪椅，就站不起來了
2011年，父母從湖南老家來到紹興，我就有了很多時間跟他們相處。
但母親遭受了大痛苦。
在老家的時候，母親電話里老會跟我說，什麼時候又摔了一跤，但總是很慶幸，每次都是無大礙。我想，還是接到紹興來吧，這邊地平坦，不會那麼摔。誰知來了一個月，母親就不小心摔了一跤。老人家骨頭太脆了，水泥地上輕輕一磕，就股骨折了，這是很要命的關鍵部位。
動了手術，快半年，母親藉著柺杖都還不站起來，出不了門。
我想給她買個輪椅。
母親堅持不要。她說，坐上去，就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這話一出口，我差點掉了眼淚。
母親是好強的，她想自己站起來，生活可以自理。
70多歲了，這骨頭還能長起來嗎？我老是往最壞裡想，以為母親就這樣倒下了。看著她移動一下，都是一種很大的艱難，我嘴上雖然還天天跟她開著玩笑，但心裡頭卻真是酸酸的。
母親一輩子都過著拮据的生活，所以對錢很看重。我跟母親在一起的時候，身上一有餘錢，就分給她一點。媳婦看不明白，說，你媽人都起不來，你老給錢有什麼用？我說，這是精神療法，對別人不管用，對我媽很管用，跟補鈣一樣。
一年後，母樣終於可以脫離柺杖，慢慢地走上一小段，我也釋然了不少。
再後來，母親的腳居然出現奇蹟，返老還童一般，越來越靈便。她本有風溼病，五六十歲就已經瘸腿了。可慢慢地不瘸了，走路平穩起來，真是因禍得福。
現在一口氣能背下《增廣賢文》
母親沒什麼文化，只讀過一兩年書，但她跟著父親自學了不少東西。
去年，我回老家時，幫父母清理舊物，發現抽屜裡有一個小本子，是父親多年前手寫的《增廣賢文》。母親見我在翻閱，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她能背。
見我狐疑，母親就開背了。
《增廣賢文》有4500字，她真的一口氣背完了，花了半小時。中途有一句：“用心計較般般錯，退步思量事事難。”母親對此特別做了一下解釋。她說：這篇文章越往後越難背，沒那麼順口，我本來不想背了，但讀到這一句，理解到每件事情都是難做的，堅持才能勝利，於是繼續慢慢往下背，終於都背完了。
我有點驚詫，說：媽，我如果給你錄個影片，你也許可以做農村國學網紅。
父親年紀大了後，患了老年痴呆，搞什麼事都像個孩子，母親沒耐心，總兇他。前不久，父親去逝了，母親哭得很傷心，我在旁邊安慰她。我聽母親這麼哭：我的命根子呀，你不是誇海口說，你身體好得很，會活一百歲嗎，要是知道你這麼快就死掉，你就是再傻，我也不會這麼天天罵你的呀……
母親脾氣不好，誰不順意，就會嚴肅地開罵。我們陪她打麻將時，就是先掏錢給她墊底，並承諾錢贏了是她的，輸了連本帶息還給她，她都會把控不住，三四個回合不和牌，就開始臉色難看。
我曾經跟她開玩笑，說：媽，你脾氣那麼差，長得也不好看，又沒有文化，要不是因為你是我媽，我真不願意跟你來往，可你年輕時，怎麼把父親搞定的？
母親說：我年輕時，也可愛的，關鍵是比你爸聰明。
父親去逝後第四天，我還沉浸在難過之中，母親就開打麻將了。她個子小，桌子大，拿對門的麻將，她得站起來。我在旁邊，看著她一會坐，一會站，忙得不亦樂乎。我讚歎了：這個媽，任何悲傷都擊不垮啊！
母親今年79歲，正越來越走向時光深處。她在湖南老家，經常盼望我回去；我在浙江艱難覓食，不敢向她承諾，歸家總是遙遙無期……
母親和我
感恩母親
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帶點孩子氣。——老舍
母親一直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我砍柴放牛十年後，進了城，讀書，工作。在鄉村和城市之間，在母親和我之間，生活的煙火，一直平凡地瀰漫著。那些酸甜苦辣的小故事，我總是不禁意地想起。這樣的故事,在七十年代生人的心上,也許很多都是共同記憶吧。
母親最青春時
我的父親母親
考第一名獎三個雞蛋
讀一年級時，第一次其中考試，聽寫拼音字母。我不知道寫滿一行要另起一行，我是第一行從右寫到左，第二行從左寫到右。老師跟我母親說，全班很多滿分，而我只能得個零分。我跟母親辯解，其實我都寫對了，只是方向錯了。母親說，方向錯了，也是錯。
當時，我內心很委屈，覺得不就是方向錯了嘛，幹嘛打零分。現在想來，老師和母親都是對的，方向錯了是最大錯，很遺憾的是，我現在還是搞不對方向。
一年級時，我大腦發育不全，數學奇差。我的同桌是個留級的，他一下就能口算出4減2等於2，而我，要數很久的小棒，才能得出結論，所以我像佩服神童一樣佩服他。因為反應慢，我老要被留下來補課，這讓母親很沒面子。
小時候，每天都要放牛，還必須割草。草一背在背上，我就很容易面板過敏，全身起紅疙瘩，奇癢無比，越抓越癢，越癢越抓，生不如死。我常常一回家，老遠就喊媽媽幫我去關牛羊，自己一頭砸進池塘洗澡。
母樣看到我經常這樣，也很心疼。一次，她把我叫到身邊，心疼地說：崽啊，讀書要加油啊，你不是個幹農活的料。母樣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眼淚都快下來了，她也許心裡在絕望地想，我也不是個讀書的料。
三年級的時候，奇蹟開始發生。我的成績從全班倒數跳到順數第一。母親大喜過望，因此推出了一項獎勵制度：考第一名獎三個雞蛋，第二名兩個，第三名一個。在兒時，一個雞蛋在我心中的地位，遠超過了現在中國新聞獎的地位。因為有這項制度，我估計我是當時中國為數不多的天天盼望考試的小學生。
母親這項制度一直伴隨我到初中，第一名的獎勵額度也提高到了十個雞蛋。這時候，我常常以一天一個的速度消費著雞蛋，而我可憐的姐姐，因為不曾有獲獎提名，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盯著。我的同學，經常因此取笑我，當考試成績一出來，他們同我一起回家，遠遠地就對著我家喊，你兒子考了第一名，準備十個雞蛋啊。他們一喊，我就羞得不行。
我很感激母親這一激勵制度，讓兒時的我一直有一個追求的目標。雖然先天稟賦不高，卻因此也獲得了不少駑馬十駕的好處。
摔破碗就要捱打
二十年前，呆在紹興建設局幹活的兩年裡，沒事時我看了不少閒書。不是我有多好學，而是要到書中尋找笑話，用來講給辦公室的同事聽，人到中年，她靠我的笑話美容。
當時，我們中午吃飯是在單位的食堂，每人都有自己的飯盒，吃完後，要自己洗。我很怕洗碗，就與同事有個約定：她每天負責幫我洗碗，我呢，就等她洗好碗，負責給她講個笑話，只要開心笑了，就算勞務扯平。如果不好笑，我得重新講一個。那時沒網路，找個笑話不容易。生活中也不可能鬧那麼多笑話，所以我得拼命看書，揀人家的笑話。特別是要拼命地看壞書，挑黃色笑話。
我長大了怕洗碗，並不是覺得洗碗有多艱辛，實在是小時候洗得過度了，陰影太長。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洗碗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讀一年級時就已洗了多年。一直持續到讀高中，住校了才擺脫洗碗的惡運。
那時候，我家人口眾多，碗也並不是吃完就洗，而是要等吃了一天，晚上再一起洗。碗堆積在一起，在我當時的眼裡，山一樣。沒有洗潔精，我得用熱水先洗一遍，再用涼水清一遍。不論寒暑，夜夜如此。洗碗時，水霧中湧起的那種怪味，現在都還在我心頭縈繞。
少年時，我基本上算是一隻乖乖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從不打架，碰到強人，躲著走。所以，雖然長得不好，但也很少挨亂棍。但洗碗是個例外，經常因此捱打。
我個子小，巴掌也不大，小時候，三個碗疊著，我端起來就有點力不從心。洗碗時，為了早點洗完收工，有時間去玩，我常常讓小手超負荷運轉，一次性疊五六個碗，提高效率。
此舉風險很大。經常手一滑，碗就掉了。
那時的一個瓷碗，在我家，就如一個金碗一樣寶貴，是萬萬摔不得的。常常是一有碗碎的聲音，母親的目光就會利劍出鞘，寒光閃耀，栗鑿也馬上就到了我頭上，有時候是一下，有時候是幾下，要看摔碗的數量。我是絕不能大哭的，只能沉默著，忍受疼痛，或者無聲地滴幾滴眼淚，繼續洗碗。
記得最倒黴的一次，我抱了五個碗，不小心全掉了，砸在另一堆碗上，一下破了七個……那一天，人被打傻了。第二天，碗不夠了，母親罰我用摔了個缺口的碗吃飯，我只得欣然接受，吃得小心翼翼。
當時，我也辯解，說，手太小了，拿碗容易掉。母親說，這不是理由，你不會一個一個拿呀。
去遠一點的地裡找花生
我幼時，農村還在搞集體。秋天，生產隊裡收花生，會把花生從地裡連根帶苗拔回來，再集中在一個大倉庫裡採摘。大人把花生採摘好後，會把苗順手扔出倉庫門外。苗上面，會有大人們漏採的花生，我們小孩子會守在門外爭採。
有些家長很狡猾，他們會故意不採完，漏得多一點，然後瞅準自己的孩子，把苗扔過去。我那時，個子小，力氣小，又不好爭搶，所以勝利果實很少。加上我的父親不會耍小聰明，總是把花生摘得乾乾淨淨的，才扔出來，所以我一點“後門”都沒有。
我幾乎空手回家，委屈得掉眼淚。母親安慰我說，崽呀，你搶不過他們的，你就走遠一點，去山上的地裡刨去。於是，我就拿著鋤頭去地裡刨，果然有不少遺落在地裡的花生，半天時間，我就能刨不少，只是格外辛苦。長大以後，我習慣於幹苦活，不會爭搶，跟母親的教育有關。
母親和妹妹在一起
看到乞丐， 一定要我盛碗飯
母親是有點小智慧的。
村裡頭那些短斤缺兩的小商販，拿她很是沒轍。一斤肉，你少了一點點，母親手掂一掂，就能感覺出來。如果真少了，母親會毫不顧人顏面，當眾指責，並一定要人家把少給的那一點補回來。因此，在坊間，母親的吝嗇和直言是出名的。那些滑頭腦，想在她面前耍心機，真的很難。
母親很節約，晚上在家裡，一定要做到人走燈滅。哪怕我是千里迢迢從紹興趕回去看她，一疏忽忘了關多餘的燈，她都會虎著臉，嚴肅批評一下。
母親其實不是很吝嗇，持貧濟困時，她還是大方的。記得小時，我們兄弟姐妹的溫飽問題都難以解決，但家門口每有乞丐上門，母親總要施捨東西，而且一定要我滿滿盛一碗飯給乞丐。那時，小孩子要麼怕乞丐，要麼喜歡拿乞丐開涮。母親卻告誡我，不能玩弄乞丐，他們也許是神仙，上天派來試探人心的。看到我尊重乞丐，母親會表揚我有出息。
現在，村頭鄰里的，如果熟悉的人家真的碰到困難了，母親會主動上門送點錢物。有時，她還會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也送點。有一次，我半開玩笑半當真說，媽，我現在也很困難呢，需要救濟。母親說：你總好點吧！
母親很搞笑。有一次，鄰村的一位老人病得厲害，這人年輕時跟母親一起勞動過，有友情。聽說他病重，母校晚上去看望送錢，回來時，路滑，母親摔了一跤，手腳都摔壞了，疼了很久。這件事，母親沒有告訴我，怕我責怪她亂跑。前不久我回家探望，母親說起這事，跟我說，其實天老爺也沒長眼睛的，我做好事還摔跤。她說這話時，還悄悄放低聲音，怕老天爺聽到。
怕坐上輪椅，就站不起來了
2011年，父母從湖南老家來到紹興，我就有了很多時間跟他們相處。
但母親遭受了大痛苦。
在老家的時候，母親電話里老會跟我說，什麼時候又摔了一跤，但總是很慶幸，每次都是無大礙。我想，還是接到紹興來吧，這邊地平坦，不會那麼摔。誰知來了一個月，母親就不小心摔了一跤。老人家骨頭太脆了，水泥地上輕輕一磕，就股骨折了，這是很要命的關鍵部位。
動了手術，快半年，母親藉著柺杖都還不站起來，出不了門。
我想給她買個輪椅。
母親堅持不要。她說，坐上去，就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這話一出口，我差點掉了眼淚。
母親是好強的，她想自己站起來，生活可以自理。
70多歲了，這骨頭還能長起來嗎？我老是往最壞裡想，以為母親就這樣倒下了。看著她移動一下，都是一種很大的艱難，我嘴上雖然還天天跟她開著玩笑，但心裡頭卻真是酸酸的。
母親一輩子都過著拮据的生活，所以對錢很看重。我跟母親在一起的時候，身上一有餘錢，就分給她一點。媳婦看不明白，說，你媽人都起不來，你老給錢有什麼用？我說，這是精神療法，對別人不管用，對我媽很管用，跟補鈣一樣。
一年後，母樣終於可以脫離柺杖，慢慢地走上一小段，我也釋然了不少。
再後來，母親的腳居然出現奇蹟，返老還童一般，越來越靈便。她本有風溼病，五六十歲就已經瘸腿了。可慢慢地不瘸了，走路平穩起來，真是因禍得福。
現在一口氣能背下《增廣賢文》
母親沒什麼文化，只讀過一兩年書，但她跟著父親自學了不少東西。
去年，我回老家時，幫父母清理舊物，發現抽屜裡有一個小本子，是父親多年前手寫的《增廣賢文》。母親見我在翻閱，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她能背。
見我狐疑，母親就開背了。
《增廣賢文》有4500字，她真的一口氣背完了，花了半小時。中途有一句：“用心計較般般錯，退步思量事事難。”母親對此特別做了一下解釋。她說：這篇文章越往後越難背，沒那麼順口，我本來不想背了，但讀到這一句，理解到每件事情都是難做的，堅持才能勝利，於是繼續慢慢往下背，終於都背完了。
我有點驚詫，說：媽，我如果給你錄個影片，你也許可以做農村國學網紅。
父親年紀大了後，患了老年痴呆，搞什麼事都像個孩子，母親沒耐心，總兇他。前不久，父親去逝了，母親哭得很傷心，我在旁邊安慰她。我聽母親這麼哭：我的命根子呀，你不是誇海口說，你身體好得很，會活一百歲嗎，要是知道你這麼快就死掉，你就是再傻，我也不會這麼天天罵你的呀……
母親脾氣不好，誰不順意，就會嚴肅地開罵。我們陪她打麻將時，就是先掏錢給她墊底，並承諾錢贏了是她的，輸了連本帶息還給她，她都會把控不住，三四個回合不和牌，就開始臉色難看。
我曾經跟她開玩笑，說：媽，你脾氣那麼差，長得也不好看，又沒有文化，要不是因為你是我媽，我真不願意跟你來往，可你年輕時，怎麼把父親搞定的？
母親說：我年輕時，也可愛的，關鍵是比你爸聰明。
父親去逝後第四天，我還沉浸在難過之中，母親就開打麻將了。她個子小，桌子大，拿對門的麻將，她得站起來。我在旁邊，看著她一會坐，一會站，忙得不亦樂乎。我讚歎了：這個媽，任何悲傷都擊不垮啊！
母親今年79歲，正越來越走向時光深處。她在湖南老家，經常盼望我回去；我在浙江艱難覓食，不敢向她承諾，歸家總是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