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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無憂無慮的向日葵

    空中一陣鴉噪,抬頭只見寒鴉點點,駝著夕陽,掠過枯樹林,轉眼間便已消失在已呈粉紅色的西天。在它們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豔麗的時刻,西山在朦朧中塗抹了一層嬌紅,輪廓漸漸清楚起來。那嬌紅口又透出一點藍,顯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氣中摸得著的寒意。

  • 2 # 使用者1540599262960

    冬日的斜陽無力地照在這一片田野上。剛是下午,清華氣象臺上邊的天空,已顯出月牙兒的輪廓。順著近年修的柏油路,左側是幹皺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堅硬,這裡那裡,點綴著斷石殘碑。右側在夏天是一帶荷塘,現在也只剩下冬日的淒冷。轉過佈滿枯樹的小山,那一大片廢墟呈現在眼底時,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歷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臘羅馬時代。而在亂石衰草中間,彷彿應該有著妲己、褒姒的窈窕身影,若隱若現、迷離撲朔。因為中國社會出奇的“穩定性”,幾千年來的傳統一直傳到那拉氏,還不中止。

    這一帶廢墟是圓明園中長春園的一部分。從東到西,有圓形的臺,長方形的觀,已看不出形狀的堂和小巧的方形的亭基。原來都是西式建築,故俗稱西洋樓。在莽蒼蒼的原野上,這一組建築遺蹟宛如一列正在覆沒的船隻,而那叢生的荒草,便是海藻,雜陳的亂石,便是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三十多年前,初來這裡,曾想,下次來時,它該下沉了罷?它該讓出地方,好建設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來,它還是停泊在原野上。遠瀛觀的斷石柱,在灰藍色的天空下,依然寂寞地站著,顯得四周那樣空蕩蕩,那樣無倚無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門,依然卷著波濤。觀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陳列著兵器甲冑,那雕鏤還是那樣清晰,那樣有力。但石波不興,雕兵永駐,這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廢墟,只管悠閒地、若無其事地停泊著。

    時間在這裡,如石刻一般,停滯了,凝固了。建築家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建築的遺蹟,又是什麼呢?凝固了的歷史麼?看那海晏堂前(也許是堂側)的石飾,像一個近似半圓形的容器,年輕時,曾和幾個朋友坐在裡面照相。現在石“碗”依舊,我當然懶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卻欣然。因為我的變化,無非是自然規律之功罷了。我畢竟沒有凝固——。

    對著這一段凝固的歷史,我只有悵然凝望。大水法與觀水法之間的大片空地,原來是兩座大噴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標準境界,所以以“法”為名。西行可見一座高大的廢墟,上大下小,像是隻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覺得人是這樣渺小,天地是這樣廣闊,歷史是這樣悠久——。

    路旁的大石龜仍然無表情地蹲伏著。本該豎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上坡旁。它也許很想馱著這碑,儘自己的責任罷。風在路另側的小樹林中呼嘯,忽高忽低,如泣如訴,彷彿從廢墟上飄來了“留——留——”的聲音。

    我詫異地迴轉身去看了。暮色四合,方外觀的石塊白得分明,幾座大石疊在一起,露出一個空隙,像要對我開口講話。告訴我這裡經歷的燭天的巨火麼?告訴我時間在這裡該怎樣衡量麼?還是告訴我你的嚮往,你的期待?

    風又從廢墟上吹過,依然發出“留——留——”的聲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喚!召喚人們留下來,改造這凝固的歷史。廢墟,不願永久停泊。

    然而我沒有為這努力過麼?便在這大龜旁,我們幾個人曾怎樣熱烈地爭辯呵。那時的我們,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地滿懷熱忱!和人類比較起來,個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每個人自有理由做出不同的解釋。我只想,楚國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辭的光輝,不是永遠充塞於天地之間麼?

    空中一陣鴉噪;抬頭只見寒鴉萬點,馱著夕陽,掠過枯樹林,轉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紅色的西天。在它們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豔麗的時刻。西山在朦朧中塗抹了一層嬌紅,輪廓漸漸清楚起來。那嬌紅中又透出一點藍,顯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氣中摸得著的寒意。

    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閉上眼睛。

    “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身旁的年輕人在自言自語。事隔三十餘年,我又在和年輕人辯論了。我不怪他們,怎能怪他們呢!我囁嚅著,很不理直氣壯。“留下來吧!就因為是廢墟,需要每一個你呵。”

    “匹夫有責”年輕人是敏銳的,他清楚地說出我囁嚅著的話。“但是怎樣盡每一個我的責任?怎樣使環境更好地讓每一個我盡責任?”他微笑,笑容介於冷和苦之間。

    我忽然理直氣壯起來:“那怎樣,不就是內容麼?”

    他不答,我也停了說話,且看那瞬息萬變的落照。迤邐行來,已到水邊。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埂,枯埂上漾著綺輝。遠山凹處,紅日正沉,只照得天邊山頂一片通紅。岸邊幾株枯樹,恰為夕陽做了畫框。框外嬌紅的西山,這時卻全呈黛青色,鮮嫩潤澤,一派雨後初晴的模樣,似與這黃昏全不相干,但也有淺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清冷。

    樹旁亂草中窸窣有聲,原來有人作畫。他正在調色盤上蘸著顏色,蘸了又擦,擦了又蘸,好像不知怎樣才能把那奇異的色彩捕捉在紙上。

    前面高聳的斷橋便是整個圓明園唯一的遺橋了。遠望如一個亂石堆,近看則橋的格局宛在。橋背很高,橋面只剩了一小半,不過橋下水流如線,過水早不必登橋了。

    “我也許可以想一想,想一想這廢墟的召喚。”年輕人忽然微笑說,那笑容仍然介於冷和苦之間。

    我們仍望著落照。通紅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遠山顯出一層層深淺不同的紫色。濃處如酒,淡處如夢。那不濃不淡處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蘿,這鋪天的霞錦,需要多少個藤蘿花瓣呵。

    彷彿聽得說要修復圓明園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廢墟呢?最好是遠瀛觀一帶,或只是這座斷橋,也可以的。

    為了什麼呢?為了憑弔這一段凝固的歷史,為了記住廢墟的召喚。

    1979年12月

    賞析圓明園曾以其中西合璧的驚世之美聞名於天下,但這富於傳奇色彩的名園終因抵擋不住侵略者點燃的燭天大火而毀於一旦。如今只剩下那些散落在荒野中的斷壁頹垣在向人們訴說著它往日的輝煌、屈辱和今日的寂寞。《廢墟的召喚》寫的就是作者漫步於圓明園遺址時,面對它僅存的廢墟而產生的種種情思。

    當荒園的大片廢墟呈現在作者眼底時,她最初的反應是感到歷史忽然倒退了。因為她發現這廢墟的故事幾千年來在不斷地重演著。從妲己的時代直到那拉氏,一個個王朝在經歷了它的繁華之後,都不可避免地因統治者的腐敗而走向沒落。於是,這廢墟便不再是一朝一事的遺蹟,它彷彿變成了一部濃縮的歷史。歷史一頁頁地翻過去了,而它的消極影響卻並未隨時間的流逝而全部消亡。正如圓明園早已不復存在,而它的遺蹟仍然散落在莽蒼蒼的原野上。這“宛如一列正在覆沒的船隻”的廢墟,顯然已成為一種歷史的惰性的象徵。清除廢墟,“好建設新的一切”,這是時代的要求,也是作者的心聲。她用移情的方法將這願望賦予了廢墟。彷彿是從那裡吹過的風,帶來了廢墟的召喚:結束這惰性,掙脫因襲的重負,改造這凝固的歷史!作者的思緒也由此進入了一個更深的層次:她在思考應該如何去改造這凝固的歷史,靠誰來進行改造。

    對前一個問題,作者以《楚辭》為例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她說:“楚國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辭》的光輝,不是永遠充塞於天地之間麼?”改造,就是清除傳統文化中那些早已失去其存在意義的東西,從而使傳統文化中的精華更加璀燦奪目。那麼,改造應由誰來進行呢?棄舊圖新固然“匹夫有責”,但青年無疑是主力軍。文中那位青年是個很值得玩味的形象。與作者年輕時那一代青年相比,他顯得更成熟、更富於理智。他那介於冷和苦之間的微笑,體現了他所代表的一代青年洞察現實的睿智和正視現實的勇氣,希望就在他們身上。這樣,作者從眼前的廢墟上讀出的就不僅是歷史,她還看到了現實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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