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手札
我的一生充滿恥辱。
我不理解什麼是人的生活。我的老家在東北地區的鄉下，長大後才第一次見到火車。那時候我常在火車站的天橋上跑上跑下，誤以為這複雜的構造是為了增加趣味，像國外的遊樂場一樣時髦，完全沒意識到它是用來讓旅客越過鐵路的。而且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有這樣的誤解。當時的我把來回上橋下橋當成一個雅而不俗的遊戲，甚至認定這是鐵路提供的最好服務，等到發現天橋只不過是為了方便旅客越過鐵路的便利設施時，便瞬間失去了興趣。
小時候，我在圖畫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不認為它修建在地下是出於實用性的考慮，而是因為車在地下行駛比在地上更加妙趣橫生。
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年纏綿於病榻，臥病在床時深感床單、枕套、被套盡是些無聊的裝飾，到二十來歲才恍然大悟它們都是實用品，不禁為人的節儉黯然哀傷。
而且我也不識餓之滋味。我並無意顯示自己出身於衣食無憂之家，不是這樣淺薄的意思，而是真的不明白飢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或許聽起來不可思議，即使餓了我也感覺不到。上小學和中學時，只要從學校一回來，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說：“肚子餓了吧？我以前放學回來餓得不行，來點兒甜納豆怎麼樣？還有蛋糕和麵包哦。”於是我順勢發揮起討好別人的天性，邊發牢騷說肚子好餓，邊往嘴裡丟十粒甜納豆。正因如此，完全不明白所謂的飢餓感到底為何物。
我當然也經常吃東西，但是沒有哪一次是因為肚子餓而吃東西的。我吃東西，因為別人認為它很珍貴或很豪華，抑或去別人家做客，主人招待的東西，就算是不想吃也還是強迫自己吃了。而對於兒時的我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在家裡吃飯。
在鄉下的家裡，我們一家十幾口分成兩排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我是老么自然要坐在最末位。每每想到十幾個人在昏暗的屋子沉默地用餐，我就不寒而慄。再加上我家是那種古板的鄉下人家，配菜基本不變，不指望有什麼珍貴或豪華的食物，漸漸地吃飯成了我最害怕的事。在昏暗的屋子裡，我坐在最末的位置上，冷得瑟瑟發抖卻還要往嘴裡硬塞飯菜。人到底為什麼要吃一日三餐呢？我暗自琢磨，莫非這是一種儀式？全家人一日三次在固定的時刻聚在昏暗的屋子裡，按照固定的順序吃飯，沒有食慾卻還要面無表情彎腰低頭嚼著飯，難道是在向屋裡遊蕩的靈魂祈禱嗎？
不吃飯就會死不過是唬人的迷信罷了。但（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這是迷信）這種迷信卻時刻讓我感到恐怖與不安。人不吃飯會死，所以不得不一直工作、吃飯—簡直沒有比這更晦澀難懂而又可怕的說法了。
總而言之，我很迷茫，完全不懂經營人生為何物。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人的完全不同，我因此而不安，曾經夜夜輾轉反側、痛苦呻吟甚至陷於癲狂。我幸福嗎？從兒時起，我就是別人口中幸福的孩子，可我覺得自己一直深陷無間地獄，反倒是說我幸福的人看起來比我幸福多了。
我甚至認為自己身負十大痛苦不幸，旁人倘若承受任何一種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總之，不明白，到底什麼是旁人的痛苦，又會達到何種程度？充滿實用性的痛苦，吃飯就可以解決的痛苦，或許才是悽慘無比的阿鼻地獄？我所謂的十大不幸與之相比不值一提？我真的不明白。但是，他們卻不想自殺也不會發狂，討論著政治，不絕望不放棄地與生活抗爭，並不痛苦呀？他們成為利己主義者，並篤信這是理所當然，並不懷疑自己啊？所以他們很輕鬆。可是，所謂人生真的如此就完滿了嗎？我確實不懂……夜晚酣然入睡，早晨神清氣爽，究竟會做什麼樣的夢？走在路上腦中又在思索著什麼？金錢？恐怕不止如此吧？我曾聽過人為吃飯而活，卻還從未聽說人為金錢而活。但是，從現實情況看……不，我這也不懂……越想越不明白，我深深地陷入不安與恐懼，難道只有我不同？我甚至不敢與旁人搭話，因為不知說什麼。
那時最終想出的辦法是扮演小丑。
這是我對人最後的求愛。我極度恐懼人類卻又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其死心。演小丑逗笑是我能想到與人聯絡起來的唯一方法。表面上我在不斷搞笑，其實是在豁出一切，汗流浹背地為人服務。
兒時起，我就不懂家人的痛苦或他們在考慮著什麼。這樣的隔閡讓我恐懼不堪，只好逼自己扮起滑稽的小丑。漸漸地，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成了一個無法袒露真心的孩子。
只要看一下那時候我與家人的合影就會發現，別人拍照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唯獨我是皺著臉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這其實就是兒時的我一種可悲的滑稽。
而且，家人責備我時，我從不頂嘴。那寥寥數語彷彿晴天霹靂擊中我，簡直讓我發狂，哪還顧得上頂嘴？我甚至覺得別人的責備都是人間至高無上的“真理”，我無法實踐這真理，因此才不能與人一起生活。所以我從不與人爭論或是辯解。聽到別人說我壞話，總是默默地承受，認定是自己不對，內心承受著瘋狂的恐怖。
或許無論是誰被別人批評或斥責都會不開心，然而我卻從人們憤怒的表情裡發現了比獅子、鱷魚、惡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大家隱藏著這種本性，一旦被觸發就會暴露，就好像草間安詳睡覺的牛，猛然甩起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看到別人因怒而暴露的可憎面目，我不禁毛骨悚然，可一想到這或許也是生而為人的一種資格，我就會陷入深深的絕望。
我懷著對人的恐懼如履薄冰，擔心自己的舉止不符合人的標準，然而這樣的煩惱只能獨自鎖在心底最深處的箱子裡。我隱忍著憂鬱與敏感，假裝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漸漸變成一個小丑般的滑稽怪人。
只要能逗笑別人，做什麼都好，這樣就沒人會發現我根本不在他們所謂的“生活”裡。總之絕對不能礙別人的眼。我期望自己是“無”、是“風”、是“空”，披著滑稽可笑的外衣娛樂家人，甚至面對比家人更難懂的男僕與女僕們我也拼死提供小丑服務。
夏天我在浴衣裡面穿上紅毛衣，跑到走廊上走來走去，只為逗笑。平時不苟言笑的大哥看到此景也忍俊不禁，飽含疼愛地對我說：“阿葉，不能這麼穿。”再怎麼說我也不是不知冷熱在大夏天穿毛衣的傻子，我只是將姐姐的裹腿纏在胳膊上，從浴衣的袖口露出一點，外人看起來好像裡面穿著毛衣。
我父親在東京有許多工作，因此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別墅，一個月大部分時光在東京的別墅中度過。回家時他常給家人甚至其他親戚帶禮物，而且似乎上了癮。
有一次去東京的前天夜裡，父親把孩子們叫到客廳，笑眯眯地問每個人這次想要什麼禮物，然後將孩子們的答案記在記事本上。父親對孩子們如此親近還是很少見的。
“葉藏呢？”被父親一問，我竟無言以對。
別人問想要什麼，反而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一樣，反正沒有什麼能讓我快樂，這樣的想法一下子掠過我的腦海。而且，別人贈予的東西，即使多麼討厭也不能拒絕。討厭的事情不能說討厭，喜歡的東西也要提心吊膽偷偷摸摸，我只感到極度苦澀與難以名狀的恐怖。我無法靠自己從二者中選擇其一。這種性格或許是造成我“恥辱的一生”的重大原因之一。
我沉默著，正彆彆扭扭的時候，父親不耐煩地說：“還是書嗎？淺草的商店裡賣小獅子，就是正月舞獅用的那種，大小正適合小孩兒披在身上，你不想要嗎？”
一旦被問到不想要嗎，我就完了，連滑稽的回答都做不出來。作為小丑還是不合格啊。
“就書吧。”大哥認真地說。
“這樣啊。”父親彷彿頓覺掃興，一下子合上筆記本，連寫都沒寫。
這是多大的失敗啊！我竟然惹怒父親，他一定進行可怕報復的。趁現在我一定要做點兒什麼補救。夜裡，我顫抖地躺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地思考對策，猛然起身來到客廳，開啟父親剛才放筆記本的抽屜，拿出筆記本，嘩啦啦地翻到記下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上“舞獅”後才回去睡覺。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要舞獅用的獅子，反而書還好點兒。但是我注意到父親想給我買獅子，為了迎合他的想法，討得他的歡心，我只能偷偷潛入客廳以身犯險。
我的這一非常手段果然獲得巨大成功。父親從東京一回到家就用大到我在自己的房間裡都能聽到的聲音對母親說：“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裡翻開筆記本一看，竟然寫著‘舞獅’，而且不是我的字跡。我左思右想，肯定是葉藏的惡作劇。這孩子，我問他時哧哧笑著不回答。真是個怪孩子啊，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卻好好地寫在筆記本上，我在玩具店裡忍不住笑了起來。快把葉藏叫過來。”
有時候，我把家裡的男僕和女僕們召集起來，一個男僕胡亂彈著鋼琴（雖然我家在鄉下，但這些東西還是有的），我則隨著狗屁不通的曲調跳印第安人舞給他們看，大家都笑得不行。二哥點亮閃光燈，拍下我跳舞的照片。等照片洗出來一看，腰布（就是一塊印花包袱皮）的連線處竟能看到我的小雞雞，家人又是大笑一場。對我來說真是意外的成功。
每個月我都會訂十多本新出版的少年雜誌，另外又從東京郵購各色書籍，默默地讀完。
亂七八糟博士呀，古里古怪博士呀，這些書中的角色都是我的老熟人。還有鬼怪故事、講談、單口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旁門左道我也頗為精通，所以常一臉嚴肅地說笑話，逗家裡人開心。
但是，啊，學校！
我在學校頗受尊敬。“受尊敬”這個詞的含義令我害怕，根本是在欺騙旁人，一旦被人識破所有的偽裝都七零八落，會受到的羞辱比死還可怕。這就是我對所謂“受尊敬”的定義。欺騙別人得到敬重，一旦有人識破，他就會告訴大家，人一旦意識到自己被騙，盛怒下的復仇將會多麼可怕！一想到這些，我就不禁毛骨悚然。
我在學校受人尊敬，與其說是因為家境富裕倒不如說是因為世人所謂的“聰明”。我從小體弱多病，常病休一兩個月，甚至出現過一學年臥病在家的情況，即便如此，我拖著大病初癒的身體坐人力車到學校參加期末考試，成績也比誰都好。身體好時我也不怎麼學習，上課時一直畫漫畫，下課後把漫畫裡的故事講給同學聽，取悅他們。寫作文時，淨寫些滑稽可笑的故事，被老師提醒過依然我行我素。因為我知道老師其實私下裡期待著我的滑稽段子呢。有一次，我照例用特別悲傷的筆調寫了自己的丟人經歷。那一次母親帶我坐火車去東京，我把尿尿進車過道的痰盂裡（那次去東京，不是我不知道那是痰盂，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天真無邪）。我有把握自己寫的故事一定能逗笑老師，所以在他回教師辦公室時偷偷跟在後面。只見他一出教室就迫不及待地將我的作文字從全班同學的作文字中抽出來，在走廊上邊走邊看，哧哧笑著，等到了辦公室可能是看完了，滿臉通紅地大笑起來，立刻給其他老師看。我看到這一切感到特別滿足。
淘氣的孩子。
我成功地把自己變成所謂的淘氣包，終於可以擺脫被人尊敬了。在我的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思想品德七分，這件事還成了家裡的一大笑話。
然而，我的本性卻恐怕正與愛開玩笑的淘氣包相反吧。那時女僕和男僕們教唆我做下許多可悲的事。現在的我看來，對孩子做那樣的事簡直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行中最最醜惡卑劣的。但是我還是忍下來了，我只能無力地苦笑又發現一種人的特質。如果我有說出真相的習慣，可能會毫無慚愧地告訴父母他們犯下的罪行，可是我連父母也不完全理解。告訴別人，我對這種方式絲毫不抱期望。告訴父親，告訴母親，告訴周圍的人甚至是上告政府，結果還不是被深諳世故之人的狡辯擊垮？
哪有什麼公平？反正告訴別人沒什麼用。我也只能不說真話，忍耐著繼續扮演我的小丑角色。
不相信人類？哎？你什麼時候變成基督教徒了？或許看到這兒有人會這樣嘲笑我。但是，對於人類的懷疑並不僅與宗教之路相通。包括嘲笑我的人，人類不都會把耶和華什麼的拋諸腦後，在彼此懷疑中安心生活嗎？還是小時候，父親所屬政黨的名人來我們鎮演講，男僕們帶著我到劇院聽演講。現場坐得滿滿當當，還能看到好多鎮上和父親關係要好的人在熱烈鼓掌。散場後，聽眾們在下雪的夜路上三三兩兩相伴回家，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今天的演講內容，與父親關係要好的人的聲音也夾雜在其中。說父親的開場致辭很糟糕，那個名人的演講也狗屁不通什麼的，那些所謂的父親的“同志們”用近乎憤怒的聲調大肆批判。然後他們還順路去了我家進到客廳，帶著喜悅的表情恭喜父親說今天的演講太成功了。當母親問男僕們今晚的演講如何時，他們都若無其事地回答很有趣，明明在回家途中男僕們議論著說演講會什麼的無聊死了。
但這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人的生活充斥著互相欺瞞、爾虞我詐，而他們卻竟能不受傷害，甚至彷彿連互相欺騙都沒意識到似的，熟練地純粹而開朗地活著。我對互相欺騙沒什麼特別興趣，畢竟我也是假扮滑稽，日日夜夜欺騙人類。我不在乎教科書般的正義或所謂的道德之類的。但我不懂人如何能邊互相欺騙邊純粹而開朗地活著或者說還有活下去的自信。沒有人教會我其中的真諦。如果能明白其中緣由，或許我就不那麼畏懼人類，不用拼命地服務人也能好好生活。現在，我與人的生活對立，夜夜飽嘗身處地獄之苦。總之，連僕人們對我犯下那樣令人憎惡的罪行都無法向人傾訴，這不是我對人不信任，當然也不是什麼基督主義，而是對於名為葉藏的我，仍緊閉著信賴的外殼。即便父母也偶爾展現許多令我費解的事。
無法向別人傾訴，許多女人本能地嗅到了我散發出的孤獨，多年後這成為我被利用的誘因之一。
因為在女人的眼中，我是一個能對戀愛守口如瓶的男人。
第一手札
我的一生充滿恥辱。
我不理解什麼是人的生活。我的老家在東北地區的鄉下，長大後才第一次見到火車。那時候我常在火車站的天橋上跑上跑下，誤以為這複雜的構造是為了增加趣味，像國外的遊樂場一樣時髦，完全沒意識到它是用來讓旅客越過鐵路的。而且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有這樣的誤解。當時的我把來回上橋下橋當成一個雅而不俗的遊戲，甚至認定這是鐵路提供的最好服務，等到發現天橋只不過是為了方便旅客越過鐵路的便利設施時，便瞬間失去了興趣。
小時候，我在圖畫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不認為它修建在地下是出於實用性的考慮，而是因為車在地下行駛比在地上更加妙趣橫生。
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年纏綿於病榻，臥病在床時深感床單、枕套、被套盡是些無聊的裝飾，到二十來歲才恍然大悟它們都是實用品，不禁為人的節儉黯然哀傷。
而且我也不識餓之滋味。我並無意顯示自己出身於衣食無憂之家，不是這樣淺薄的意思，而是真的不明白飢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或許聽起來不可思議，即使餓了我也感覺不到。上小學和中學時，只要從學校一回來，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說：“肚子餓了吧？我以前放學回來餓得不行，來點兒甜納豆怎麼樣？還有蛋糕和麵包哦。”於是我順勢發揮起討好別人的天性，邊發牢騷說肚子好餓，邊往嘴裡丟十粒甜納豆。正因如此，完全不明白所謂的飢餓感到底為何物。
我當然也經常吃東西，但是沒有哪一次是因為肚子餓而吃東西的。我吃東西，因為別人認為它很珍貴或很豪華，抑或去別人家做客，主人招待的東西，就算是不想吃也還是強迫自己吃了。而對於兒時的我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在家裡吃飯。
在鄉下的家裡，我們一家十幾口分成兩排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我是老么自然要坐在最末位。每每想到十幾個人在昏暗的屋子沉默地用餐，我就不寒而慄。再加上我家是那種古板的鄉下人家，配菜基本不變，不指望有什麼珍貴或豪華的食物，漸漸地吃飯成了我最害怕的事。在昏暗的屋子裡，我坐在最末的位置上，冷得瑟瑟發抖卻還要往嘴裡硬塞飯菜。人到底為什麼要吃一日三餐呢？我暗自琢磨，莫非這是一種儀式？全家人一日三次在固定的時刻聚在昏暗的屋子裡，按照固定的順序吃飯，沒有食慾卻還要面無表情彎腰低頭嚼著飯，難道是在向屋裡遊蕩的靈魂祈禱嗎？
不吃飯就會死不過是唬人的迷信罷了。但（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這是迷信）這種迷信卻時刻讓我感到恐怖與不安。人不吃飯會死，所以不得不一直工作、吃飯—簡直沒有比這更晦澀難懂而又可怕的說法了。
總而言之，我很迷茫，完全不懂經營人生為何物。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人的完全不同，我因此而不安，曾經夜夜輾轉反側、痛苦呻吟甚至陷於癲狂。我幸福嗎？從兒時起，我就是別人口中幸福的孩子，可我覺得自己一直深陷無間地獄，反倒是說我幸福的人看起來比我幸福多了。
我甚至認為自己身負十大痛苦不幸，旁人倘若承受任何一種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總之，不明白，到底什麼是旁人的痛苦，又會達到何種程度？充滿實用性的痛苦，吃飯就可以解決的痛苦，或許才是悽慘無比的阿鼻地獄？我所謂的十大不幸與之相比不值一提？我真的不明白。但是，他們卻不想自殺也不會發狂，討論著政治，不絕望不放棄地與生活抗爭，並不痛苦呀？他們成為利己主義者，並篤信這是理所當然，並不懷疑自己啊？所以他們很輕鬆。可是，所謂人生真的如此就完滿了嗎？我確實不懂……夜晚酣然入睡，早晨神清氣爽，究竟會做什麼樣的夢？走在路上腦中又在思索著什麼？金錢？恐怕不止如此吧？我曾聽過人為吃飯而活，卻還從未聽說人為金錢而活。但是，從現實情況看……不，我這也不懂……越想越不明白，我深深地陷入不安與恐懼，難道只有我不同？我甚至不敢與旁人搭話，因為不知說什麼。
那時最終想出的辦法是扮演小丑。
這是我對人最後的求愛。我極度恐懼人類卻又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其死心。演小丑逗笑是我能想到與人聯絡起來的唯一方法。表面上我在不斷搞笑，其實是在豁出一切，汗流浹背地為人服務。
兒時起，我就不懂家人的痛苦或他們在考慮著什麼。這樣的隔閡讓我恐懼不堪，只好逼自己扮起滑稽的小丑。漸漸地，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成了一個無法袒露真心的孩子。
只要看一下那時候我與家人的合影就會發現，別人拍照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唯獨我是皺著臉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這其實就是兒時的我一種可悲的滑稽。
而且，家人責備我時，我從不頂嘴。那寥寥數語彷彿晴天霹靂擊中我，簡直讓我發狂，哪還顧得上頂嘴？我甚至覺得別人的責備都是人間至高無上的“真理”，我無法實踐這真理，因此才不能與人一起生活。所以我從不與人爭論或是辯解。聽到別人說我壞話，總是默默地承受，認定是自己不對，內心承受著瘋狂的恐怖。
或許無論是誰被別人批評或斥責都會不開心，然而我卻從人們憤怒的表情裡發現了比獅子、鱷魚、惡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大家隱藏著這種本性，一旦被觸發就會暴露，就好像草間安詳睡覺的牛，猛然甩起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看到別人因怒而暴露的可憎面目，我不禁毛骨悚然，可一想到這或許也是生而為人的一種資格，我就會陷入深深的絕望。
我懷著對人的恐懼如履薄冰，擔心自己的舉止不符合人的標準，然而這樣的煩惱只能獨自鎖在心底最深處的箱子裡。我隱忍著憂鬱與敏感，假裝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漸漸變成一個小丑般的滑稽怪人。
只要能逗笑別人，做什麼都好，這樣就沒人會發現我根本不在他們所謂的“生活”裡。總之絕對不能礙別人的眼。我期望自己是“無”、是“風”、是“空”，披著滑稽可笑的外衣娛樂家人，甚至面對比家人更難懂的男僕與女僕們我也拼死提供小丑服務。
夏天我在浴衣裡面穿上紅毛衣，跑到走廊上走來走去，只為逗笑。平時不苟言笑的大哥看到此景也忍俊不禁，飽含疼愛地對我說：“阿葉，不能這麼穿。”再怎麼說我也不是不知冷熱在大夏天穿毛衣的傻子，我只是將姐姐的裹腿纏在胳膊上，從浴衣的袖口露出一點，外人看起來好像裡面穿著毛衣。
我父親在東京有許多工作，因此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別墅，一個月大部分時光在東京的別墅中度過。回家時他常給家人甚至其他親戚帶禮物，而且似乎上了癮。
有一次去東京的前天夜裡，父親把孩子們叫到客廳，笑眯眯地問每個人這次想要什麼禮物，然後將孩子們的答案記在記事本上。父親對孩子們如此親近還是很少見的。
“葉藏呢？”被父親一問，我竟無言以對。
別人問想要什麼，反而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一樣，反正沒有什麼能讓我快樂，這樣的想法一下子掠過我的腦海。而且，別人贈予的東西，即使多麼討厭也不能拒絕。討厭的事情不能說討厭，喜歡的東西也要提心吊膽偷偷摸摸，我只感到極度苦澀與難以名狀的恐怖。我無法靠自己從二者中選擇其一。這種性格或許是造成我“恥辱的一生”的重大原因之一。
我沉默著，正彆彆扭扭的時候，父親不耐煩地說：“還是書嗎？淺草的商店裡賣小獅子，就是正月舞獅用的那種，大小正適合小孩兒披在身上，你不想要嗎？”
一旦被問到不想要嗎，我就完了，連滑稽的回答都做不出來。作為小丑還是不合格啊。
“就書吧。”大哥認真地說。
“這樣啊。”父親彷彿頓覺掃興，一下子合上筆記本，連寫都沒寫。
這是多大的失敗啊！我竟然惹怒父親，他一定進行可怕報復的。趁現在我一定要做點兒什麼補救。夜裡，我顫抖地躺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地思考對策，猛然起身來到客廳，開啟父親剛才放筆記本的抽屜，拿出筆記本，嘩啦啦地翻到記下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上“舞獅”後才回去睡覺。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想要舞獅用的獅子，反而書還好點兒。但是我注意到父親想給我買獅子，為了迎合他的想法，討得他的歡心，我只能偷偷潛入客廳以身犯險。
我的這一非常手段果然獲得巨大成功。父親從東京一回到家就用大到我在自己的房間裡都能聽到的聲音對母親說：“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裡翻開筆記本一看，竟然寫著‘舞獅’，而且不是我的字跡。我左思右想，肯定是葉藏的惡作劇。這孩子，我問他時哧哧笑著不回答。真是個怪孩子啊，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卻好好地寫在筆記本上，我在玩具店裡忍不住笑了起來。快把葉藏叫過來。”
有時候，我把家裡的男僕和女僕們召集起來，一個男僕胡亂彈著鋼琴（雖然我家在鄉下，但這些東西還是有的），我則隨著狗屁不通的曲調跳印第安人舞給他們看，大家都笑得不行。二哥點亮閃光燈，拍下我跳舞的照片。等照片洗出來一看，腰布（就是一塊印花包袱皮）的連線處竟能看到我的小雞雞，家人又是大笑一場。對我來說真是意外的成功。
每個月我都會訂十多本新出版的少年雜誌，另外又從東京郵購各色書籍，默默地讀完。
亂七八糟博士呀，古里古怪博士呀，這些書中的角色都是我的老熟人。還有鬼怪故事、講談、單口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旁門左道我也頗為精通，所以常一臉嚴肅地說笑話，逗家裡人開心。
但是，啊，學校！
我在學校頗受尊敬。“受尊敬”這個詞的含義令我害怕，根本是在欺騙旁人，一旦被人識破所有的偽裝都七零八落，會受到的羞辱比死還可怕。這就是我對所謂“受尊敬”的定義。欺騙別人得到敬重，一旦有人識破，他就會告訴大家，人一旦意識到自己被騙，盛怒下的復仇將會多麼可怕！一想到這些，我就不禁毛骨悚然。
我在學校受人尊敬，與其說是因為家境富裕倒不如說是因為世人所謂的“聰明”。我從小體弱多病，常病休一兩個月，甚至出現過一學年臥病在家的情況，即便如此，我拖著大病初癒的身體坐人力車到學校參加期末考試，成績也比誰都好。身體好時我也不怎麼學習，上課時一直畫漫畫，下課後把漫畫裡的故事講給同學聽，取悅他們。寫作文時，淨寫些滑稽可笑的故事，被老師提醒過依然我行我素。因為我知道老師其實私下裡期待著我的滑稽段子呢。有一次，我照例用特別悲傷的筆調寫了自己的丟人經歷。那一次母親帶我坐火車去東京，我把尿尿進車過道的痰盂裡（那次去東京，不是我不知道那是痰盂，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天真無邪）。我有把握自己寫的故事一定能逗笑老師，所以在他回教師辦公室時偷偷跟在後面。只見他一出教室就迫不及待地將我的作文字從全班同學的作文字中抽出來，在走廊上邊走邊看，哧哧笑著，等到了辦公室可能是看完了，滿臉通紅地大笑起來，立刻給其他老師看。我看到這一切感到特別滿足。
淘氣的孩子。
我成功地把自己變成所謂的淘氣包，終於可以擺脫被人尊敬了。在我的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思想品德七分，這件事還成了家裡的一大笑話。
然而，我的本性卻恐怕正與愛開玩笑的淘氣包相反吧。那時女僕和男僕們教唆我做下許多可悲的事。現在的我看來，對孩子做那樣的事簡直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行中最最醜惡卑劣的。但是我還是忍下來了，我只能無力地苦笑又發現一種人的特質。如果我有說出真相的習慣，可能會毫無慚愧地告訴父母他們犯下的罪行，可是我連父母也不完全理解。告訴別人，我對這種方式絲毫不抱期望。告訴父親，告訴母親，告訴周圍的人甚至是上告政府，結果還不是被深諳世故之人的狡辯擊垮？
哪有什麼公平？反正告訴別人沒什麼用。我也只能不說真話，忍耐著繼續扮演我的小丑角色。
不相信人類？哎？你什麼時候變成基督教徒了？或許看到這兒有人會這樣嘲笑我。但是，對於人類的懷疑並不僅與宗教之路相通。包括嘲笑我的人，人類不都會把耶和華什麼的拋諸腦後，在彼此懷疑中安心生活嗎？還是小時候，父親所屬政黨的名人來我們鎮演講，男僕們帶著我到劇院聽演講。現場坐得滿滿當當，還能看到好多鎮上和父親關係要好的人在熱烈鼓掌。散場後，聽眾們在下雪的夜路上三三兩兩相伴回家，不分青紅皂白地批評今天的演講內容，與父親關係要好的人的聲音也夾雜在其中。說父親的開場致辭很糟糕，那個名人的演講也狗屁不通什麼的，那些所謂的父親的“同志們”用近乎憤怒的聲調大肆批判。然後他們還順路去了我家進到客廳，帶著喜悅的表情恭喜父親說今天的演講太成功了。當母親問男僕們今晚的演講如何時，他們都若無其事地回答很有趣，明明在回家途中男僕們議論著說演講會什麼的無聊死了。
但這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人的生活充斥著互相欺瞞、爾虞我詐，而他們卻竟能不受傷害，甚至彷彿連互相欺騙都沒意識到似的，熟練地純粹而開朗地活著。我對互相欺騙沒什麼特別興趣，畢竟我也是假扮滑稽，日日夜夜欺騙人類。我不在乎教科書般的正義或所謂的道德之類的。但我不懂人如何能邊互相欺騙邊純粹而開朗地活著或者說還有活下去的自信。沒有人教會我其中的真諦。如果能明白其中緣由，或許我就不那麼畏懼人類，不用拼命地服務人也能好好生活。現在，我與人的生活對立，夜夜飽嘗身處地獄之苦。總之，連僕人們對我犯下那樣令人憎惡的罪行都無法向人傾訴，這不是我對人不信任，當然也不是什麼基督主義，而是對於名為葉藏的我，仍緊閉著信賴的外殼。即便父母也偶爾展現許多令我費解的事。
無法向別人傾訴，許多女人本能地嗅到了我散發出的孤獨，多年後這成為我被利用的誘因之一。
因為在女人的眼中，我是一個能對戀愛守口如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