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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溫馨

    我站在一個光滑的木樁上,努力深呼吸,空氣中瀰漫著腐木的味道。“千萬別掉下去!”幾乎就在我這麼想的同一秒,我的身體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一頭栽進了渾水池中。幸好這個水池不深,剛及腰,當地居民稱它為“墨池”。35歲的中年男子阿列克謝將我救出後,又從水中撈出一些卷樹皮,上岸後像鋪地毯一樣將它們鋪展在地上。

    我們和瑪麗娜來到下諾夫哥羅德州僅有43個村民的布卡類村(Bukalei)。阿列克謝正在向我們展示,他們如何藉助大自然的這些饋贈謀生。他用雙手將椴樹皮的裡層皮——韌皮剝下,然後掛在柵欄上曬乾。這種職業叫什麼?一個世紀前,任何一個俄羅斯人都能答得上來。布卡類村的村民是至今為數不多的仍在從事這項俄羅斯古老手工業——樹皮工藝的人群之一。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標誌性的特產,例如,中國的絲綢,英國的毛線,俄羅斯則是椴樹韌皮。椴樹韌皮曾在俄羅斯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甚至毫不誇張地說,它曾像貂皮一樣,被視為國家的象徵。但樹皮對人們生活的必要性似乎已漸漸淡化。現如今,整個俄羅斯都沒有多少人知道“椴樹工”這個職業。

    椴樹韌皮是椴樹皮的裡層部分,又名內皮,經過浸泡和風乾,樹皮手工業者便可將其加工成各種手工品。樹皮手工品曾被大批次生產,包括樹皮鞋、海航用的錨繩、刷白牆用的刷子、“浴巾”、房頂上的頂板、麵粉篩、椴樹席和可以做成衣服和包袋的粗席等在內的幾十種日常用品。椴樹席是最暢銷的樹皮手工品,又稱為蒲席,部分用來出口。直到20世紀初,樹皮至少養活了俄羅斯中部地區的一半農民——主要是北伏爾加河地區的居民。據俄羅斯森林研究所統計,僅在1912年俄羅斯就儲備了280萬普特(沙皇時期俄國的主要重量單位,1普特等於16.38公斤)樹皮,即4.4萬噸。樹皮曾在俄羅斯人生活中發揮著如同現今的塑膠和橡膠一樣無可取代的功用。

    在俄羅斯以製作樹皮成品為生的手工業者被稱為“樹皮工”。1840年,地理學家別克爾·蓋比僅在伏爾加河流域的8個省就統計出上千種民間樹皮手工品。俄羅斯曾擁有規模如此龐大的樹皮手工業,致使椴樹林承受巨大壓力,國家資源管理局便派別克爾前去進行為期兩年的考察。“在俄羅斯森林裡,椴樹曾隨處可見,它們的逐漸減少卻也成就了一項優秀的手工藝。”別克爾寫道,“儘管所有華人都知道這種手工藝多麼能代表國家,但也未曾有人專門記載過,我決定收集這方面的相關資訊。”別克爾在60頁的《關於樹皮手工藝》的報告中提到的資訊令人驚訝,例如,只有這份報告記載過克里米亞曾用海棗樹韌皮做樹皮成品原材料。

    瑪麗娜在為講述布卡類鄰村——邁丹村(用椴樹材製作套娃)的文章拍照時,曾對椴樹皮手工業者有所瞭解。當時瑪麗娜說,布卡類村民以收集樹皮為主業,邁丹村以製作套娃為主業。“兩個村子互利合作的關係協調得很好,”攝影師瑪麗娜說,“椴樹工負責解決原料,還可以免費將韌皮從整樹皮裡剝出,套娃手工藝者就更方便了。”

    我沉思片刻後,決定前往下諾夫哥羅德州,重走別克爾·蓋比於1912年出版的“教材”《如何製作樹皮手工品》中提到的那條路。他在前言中提到,任何一個想要成為樹皮工的人都知道熟練掌握這項工藝,並使之成為謀生手段絕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書中首頁也清楚地提到,椴樹工業是一項需要探險的事業。

    在椴樹手工品製造過程中,收集樹皮是最危險的階段:不僅需要砍倒椴樹,還要將韌皮從整塊樹皮中剝離出。5月初是收集樹皮最好的時機:這段時間樹汁飽滿,樹皮易從樹幹上剝去。這時候需要全家出動,椴樹工帶著妻子和孩子在多沼澤的森林裡要住上幾周。嫩樹皮可以直接用牙撕,大樹就需要先砍倒,再用斧子剝皮。有時為加快速度,直接從還沒砍倒的樹上剝,而且他們都不用梯子只借助樹枝就可以爬上去。別克爾親眼見到椴樹工們不知道磨壞了多少雙鞋。

    在森林裡砍樹時,經常有馬受傷甚至死亡,人有時也會因潮氣過重患疾病而喪命。1913年,國家森林研究所尼古拉·菲利普教授形容椴樹工的工作環境是“極其艱苦的”。但是,別克爾在描述椴樹工工作的艱難程度時只用簡練的一句話寫道:“所有椴樹工都認為一切都是平常事而已,沒有任何人為此抱怨。”

    現如今,布卡類村民在森林裡已經力不從心:幾乎全部村民都是60歲左右的孤孀,全村只有兩戶年輕的家庭。我們在妮娜·別拉娃的幫助下,結識了當地的一些村民。妮娜是下諾夫哥羅德州的一名藥劑師,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布卡類村去城市讀書了,但她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天晚上都是如何“梳理”樹皮的。在布卡類村,製作樹皮手工品已成為大多數村民的一種習慣,從過去到現在早已根深蒂固。

    “在那之前,村子裡還沒有勞動社,我們自發地用韌皮編蒲席,然後做成袋子和墊子,現在每家每戶還有晾蒲席的架子,我帶你們去看。”我們在布卡類村鄉間的小路上遇到的隨行村民熱情地向我們介紹道。

    這是村裡唯一的一條主幹道,路邊的母牛正漫不經心地散著步,一座老房子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能看出這所老房子和布卡類村民的生活一樣,幾乎都已經脫離了現代文明。從市區來的公共汽車每天僅經過一次,食物供貨車3天來一次,村裡不通電,也沒有供水管道。我們造訪的第一戶村民是布卡類村裡最年長的一位女性——葉夫多基婭·菲奧多羅夫娜·克利馬科娃。

    走進葉夫多基婭家的院子,一股強烈的特殊氣味襲來,像是臭雞蛋味和花香混合而成的味道。葉夫多基婭和其他布卡類村民一樣,對這種味道早習以為常——她衣服上的這種味道更加濃郁。當我們走近木材棚時,這股味道變得強烈無比。剛邁進棚內,我們立刻明白了這股味道的由來:在高大的板棚裡,腐朽的木材和椴樹韌皮堆至天花板。“這些都沒來得及加工就腐敗了。”女主人向我們解釋道。

    布卡類村民用椴樹韌皮主要生產兩種手工製品——油漆工用的刷子和洗澡用的椴樹“浴巾”。村子裡沒有私人供銷商,這些老婦人們將刷子和韌皮賣給經銷商時從不記賬也不用發票。“買刷子的大多數是從羅斯托夫來的商人,他們會將貨物轉銷到烏克蘭。” 葉夫多基婭說,“買韌皮原材的人就多了,各個地方的都有,有時溫泉沙龍館的人也來買。”從一位偏遠孤村的80歲的老婦人口裡聽到“沙龍”這個詞令我感到驚訝,她還說,“經銷商轉賣的價格很高。”

    儘管葉夫多基婭已經步履蹣跚,但她還能動作嫻熟地向我們展示如何“梳理”韌皮。她用一把特製梳子——一塊釘滿鐵齒的木板,將手中韌皮梳理了15下,然後用短短几秒的功夫就將梳理好的韌皮條打成了結,一把真正的“俄羅斯式”的韌皮刷子就做好了。

    布卡類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瞭浦席的架子

    “您是如何篩選樹皮做原料的?”我問道。“沒那麼複雜,不需要篩選,深色韌皮做刷子,淺色做擦子(擦洗或洗澡用的纖維團)。” 葉夫多基婭答道。

    “一個世紀前,人們還沒掌握做刷子的技術,村民不得不在春天到來之前儘早篩選出最好的椴樹材。他們冬天空閒時就開始去森林深處尋覓椴樹生長得最好的地方,以避免來年春天在林子裡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別克爾在書中提到。直徑為5俄寸(1俄寸等於4.4釐米)左右即不超過20釐米、生長在沙土上的雲杉林或冷杉林裡的“中年”椴樹被認為是最好的原材料。暢銷書《如何製作樹皮手工品》的作者解釋說:“生長在好的沙地的樹的韌皮更有分量,老樹的樹皮不僅難剝,成色也暗。”在惡劣的環境下收集好椴樹皮後,就要為樹皮手工製作的第二個環節——浸水做準備了。

    為了見識一下浸水過程,我們和瑪麗娜出發前往列娜和阿列克謝家。布卡類所有村民都有自家的樹皮棚。不同於上了年紀的村民家,這對年輕夫婦是村裡樹皮加工的大戶,甚至連他們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女兒伊拉也加入了手工製作中。

    春收後,為了更容易將韌皮從整樹皮上剝離,要立刻將整塊椴樹皮浸水軟化,直至秋天才能取出。幸運的是,現今的椴樹工不用再為運送樹皮到浸水處發愁了。從前,樹皮運輸到河邊或堤壩是道十分複雜的工序:大卡車很容易陷在沼澤林裡,村民不得不想其他辦法運輸這些沉重的樹皮。這裡順便提一下別克爾在其書中描述的運輸樹皮的古老辦法:用冷杉樹製作“速成滑板”,做滑板需要兩棵帶根的冷杉,並且根的形狀像鉤子一樣彎曲,將兩棵冷杉纏繞固定在一起,再在上面鋪上一層樹皮。村民是如何弄倒冷杉的?作者在書中沒有明確提到,但這個過程究竟是怎麼完成的?我們的嚮導妮娜的媽媽雖然由於身體問題已經從幾年前開始就不再從事樹皮手工活了,但她記得她的祖父曾做過類似的滑板。

    我們在列娜和阿列克謝家門口敲了一會兒門,15分鐘後,有人給我們開了門。穿過前後院和菜園,我們終於看到了樹皮。我們已經適應了腐木的味道,但阿列克謝家棚子裡的這種味道實在濃郁得嗆眼。他們一家人整個夏天都在忙活著儲備原料:當年的樹皮要在水裡浸泡到秋天,通常這時阿列克謝就可以用去年儲備好的樹皮了。

    “你們為什麼要從事樹皮手工業?你們是年輕人,可以選擇更好的事業的。難道你們就不想從事一些更現代化的職業嗎?”我問愛蓮娜。“我是嫁到布卡類村的,身為妻子我應當跟著丈夫幹他的事業。”愛蓮娜在回答這個問題時似乎沒有夾雜任何感情。我這個好奇的問題在她看來可能很奇怪。“為什麼要這麼問?”她自顧自地說道。據阿列克謝說,從事樹皮加工的確有利可圖,而且一年只需要忙活5個月,入冬後他們就可以進城務工了。

    布卡類村民的第一傢俬家樹皮廠出現在10年前,當時恰逢鄰村石油工作者為報答村民提供住處的恩情,幫他們挖水池。早之前,樹皮都浸泡在森林附近的小河和森林的小溪裡。有時一條小溪每隔10米就浸泡一部分。浸泡樹皮需要靜止的水或堤壩有兩個原因。首先,這種情況下流水帶不走樹皮,其次,別克爾在其書中解釋為“為了使樹皮不因接觸空氣而變黑”。

    秋天時,人們將樹皮從水中取出,剝出鬆軟內皮。從前的布卡類村民們做這項工作有一種專門的工具——彎錐,一般用來編樹皮鞋。但隨著時代發展,村裡的彎錐都不知所蹤了,而現如今在俄羅斯再找一種類似的工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直到現在布卡類村都流傳一個關於彎錐的故事:還是在蘇聯時期,幾個木工還特意跑到莫斯科最大的百貨商場購買這種彎錐,但最終還是沒能找到相似的,失望而歸。阿列克謝不用工具就可以完成——用手和指甲剝樹皮。“手能更好地感受到樹皮的層次和哪裡是最好下手的地方。”他解釋道。

    布卡類村主要生產的樹皮手工成品-油漆工用的刷子

    在葉夫多基婭·菲奧多羅夫娜妹妹家,人們正用普特單位稱重,布卡類村至今仍像從前一樣使用這種度量單位。目前為止,布卡類村只剩下兩名編織樹皮的能工巧匠,但他們已經不進行長期生產,只偶爾製作,所以他們堅信,他們的作品也一定是十分罕見的。人們為了溫泉沙龍來購買椴樹皮鞋——在那裡也被當作一種按摩草鞋。但和刷子與韌皮手工藝品比起來,樹皮鞋的需求量很小。

    椴樹皮手工業只在俄羅斯具有大規模生產線,儘管這種原材料——基部常為斜心形的椴樹遍佈整個歐洲。為什麼這項手工業的發展還如此坎坷?無論是民族學者,還是文化學者都無法給出確切答案。但生態學家卻給出有趣的解釋:2012年俄羅斯科學院林學院的研究者們稱,樹皮手工藝的逐漸消失至少帶來一個巨大的好處——在上百年的濫砍濫伐後,俄羅斯在近70年來終於恢復了森林覆蓋率。

    也正是因為椴樹基部常為斜心形,才使其成為這項民族樹皮工業的主要原料。所有樹的樹皮組織內部都有可以在外皮和樹幹之間傳輸營養汁液的韌皮,但椴樹的韌皮最厚重、牢固、柔韌。許多椴樹韌皮專門用來製作樹皮鞋——為此需要砍掉大量年輕椴樹。別克爾在書中記載,榆樹皮鞋十分不舒適且易變黑。

    不算生產樹皮鞋耗費的樹木資源,僅是生產蒲席,在1912年一年就砍掉500萬棵椴樹!為此別克爾強烈建議擴大各種布匹和鞋子的生產量,代替蒲席和樹皮鞋,這也不無道理。早在18世紀,俄羅斯就已經開始栽培椴樹。“椴樹是俄羅斯的主要樹種之一,但如果椴樹工業繼續以如此大的規模持續一個世紀,椴樹將面臨絕種的危險。”林學家列夫·雷斯在幾年前提出。

    現如今,椴樹危機逐漸消失,但接踵而至的是手工業危機。葉夫多基婭幸福地回憶道:“雖然那是在蘇聯時期,但就像前不久剛經歷過的一樣,當時我們每次去野營的時候,都隨身帶回一些小樹皮,積攢到夏天再一起賣掉。”

    這裡年長的人總喜歡回憶過去,而年輕人喜歡生活在當下,他們沒人提及過布卡類村的未來,我在這裡談及這個問題似乎也不恰當。“如果將來需要的話,我們會搬走。”葉夫多基婭說道。在從布卡類村回來的路上,妮娜讓我們確信椴樹皮業可以給當地村民創收:“樹皮的確還有需求,如果沒有豐厚的回報,沒有人會拿著樹皮跑來跑去。”我們的嚮導沉思了幾分鐘後繼續道,“對那些不想上學或者沒條件上學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生活方式,賽過去莫斯科謀差事。用手邊的材料做些日常生活用品,還能傳承祖輩留下來的手藝。”

    這些天,我腦海中上百次地重複童年的歌謠:“院子裡有個木樁,木樁上有塊樹皮……”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些歌謠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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