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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穿插游擊隊

    在《紅樓夢》出場的眾多人物中,賈氏夫人賈敏的存在顯得既悲情又工具化。儘管早在第二回就已出場,但為了將林黛玉“請”進賈府,作者不得不給她安排了一場重病,年紀不大便一疾而終。其後雖偶有被人提起,但其人生經歷、性格特點,一概雲山霧罩,難以捉摸。

    令讀者印象最深刻的,或許只有兩處,一是第三回賈母流露出的對她的疼愛;二是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之前的一段對話,王夫人對她“何等金尊玉貴”的評價。

    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也甚可憐了。也不用遠比,只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

    ——《第七十四回》

    按小說裡的故事線,王夫人說這話時,林黛玉已經在賈府生活了將近十年。也就是說,小姑子賈敏當時應該也已經去世十年了,出嫁則可能已有二三十餘年。但從其口中道出,仍能看出對賈敏閨中待字之時境況的稱讚。

    賈敏當年究竟是怎樣的尊貴,能讓王夫人這樣稱讚?她的生平又是如何?書中並未正面描寫。不過《紅樓夢》的行文,向來有“草蛇灰線,伏延千里”之說。依靠作者透露的些許線索,我們依然能夠了解一二。

    家世顯赫

    據冷子興在《紅樓夢》第二回對賈家人物關係的“演說”,寧、榮二府的興起,開始於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這兩個一母同胞的兄弟。作為開國之初屢立戰功的武將,兩人生前累官至公爵。在書中所載“四王八公”(其餘幾人分別為北靜郡王、東安郡王、南安郡王、西寧郡王以及鎮國公、理國公、齊國公、治國公、修國公、繕國公)之中,賈家獨佔其二,可謂鼎盛之至。而到賈敏出生在榮國府時,賈家的恩寵已經蔭及第三代。

    這三代之間,榮國府的人物關係大致是這樣的:

    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

    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

    ——《第二回》

    除此之外,冷子興談到因病夭亡的賈敏時,還曾說過一句,“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可見,賈敏應該還有三個姐姐。這三位賈氏夫人在《紅樓夢》中從未出場。不過由於賈府向來有將女兒放在一起撫養的習慣,這三位姐姐不一定都是賈母所出。只賈敏是其中最小的那個確定無疑。

    所謂國公,究竟是幾級幾品,職權是什麼,待遇又如何呢?儘管《紅樓夢》自謂“無朝代年紀可考”,但書中故事大多能看出作者曹雪芹家族的影子。其中官爵,儘管“信口編造”的極多,主要參考的還是明清制度。按清朝規制,爵位主要分為三個系統:宗室爵位、蒙古爵位和異姓功臣爵位。

    宗室爵位,又稱宗室覺羅世爵,由宗人府管理,共分為十二級,只授予愛新覺羅族人。

    蒙古爵位,稱為外藩蒙古世爵。由清廷授予蒙古封建主王公爵位,任命他們為旗長,蒙古語稱札薩克(jasak,意為掌權之統治者)。

    異姓功臣爵位,又稱為功臣世爵、民世爵,由吏部驗封司管理,主要授予漢族和西南民族等滿、蒙以外的民族人士。共分為九級,分別是——

    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輕車都尉、騎都尉、雲騎尉、恩騎尉

    其中,自輕車都尉以上,各爵位均分為一、二、三等。品級方面,公、候、伯三者為超品,子爵為正一品,男爵為正二品,餘者以此類推。賈府所謂寧國公、榮國公,就屬於異姓功臣爵位中第一等的公爵。品級還在正一品大員之上。跟官職相比,擁有爵位的功臣,可以享受更多待遇。按照規例,一品大員每年正式俸祿180兩白銀,而擁有公爵身份的官員,每年則有近700兩白銀的俸祿。

    與官職更為不同的是,擁有爵位的官員,可以把爵位傳給子孫,官職則不能。爵位世襲的方式,除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外,一般為按輩分遞減一等。最低一等的恩騎尉按律也為世襲罔替。也就是說,即便後代沒有再立功勳加封爵位,受爵者後代最後也有一個保底的恩騎尉爵位,每年享受45兩白銀的待遇。對於普通人家而言,這些銀兩已經足夠生活開支。

    賈府情況同樣如此。自榮國公以後,長子賈代善繼承爵位,按書中多處透露的線索,賈代善繼承的爵位似乎並未降等,依然是榮國公。在爵位加持之下,賈府政治上的尊崇地位自然不必多說。經濟方面,官俸儘管不婓,但賈府最主要的合法收入還是來自地租。

    地租收入有多少呢?可以參見五十三回寧府烏進孝交租的禮單。簡單來說,一處田產一季的收入大約是銀子兩千五百兩,實物大致也能折到這個錢。賈珍還嫌少了,說算準了該有五千銀子的。

    這個錢看似不多,但實際上烏進孝管的黑山莊只是寧國府名下莊園中的一個。寧府的莊園總計有八、九個。按照八個算,春秋兩季的現金收入就至少是四萬兩白銀。如果年成好不打折扣的話,應該能到七八萬兩。再加上實物收入,一年就有十幾萬兩的收入。這是寧國府的情況,而榮國府的情況大體與之相似。

    作為第二代榮國公的小女兒,在賈府聲名財富積累最盛的時候,賈敏在飲食起居、衣食住行等方面享受的待遇自然極高。賈母也絲毫不吝對女兒賈敏的疼愛,還曾當著王夫人等一眾女眷的面,對剛進賈府的林黛玉直言:

    “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

    從後來賈母如何對待寶玉、黛玉來看,當年她寵愛小女兒的情景也是可見一斑。

    蕙心蘭質

    顯赫的家世為賈敏帶來了令人豔羨的生活,但僅憑身世一項,還不能完整還原她身上具有的特質。究竟賈敏的個性如何,作者雖然十分吝惜筆墨,也還是透過跟她最親近的幾個人,透露些許。

    首先還是從賈母處著眼。綜觀《紅樓夢》全文,賈母喜歡的女孩很多,除了林黛玉、王熙鳳之外,史湘雲、薛寶琴、喜鸞等人也在其列。這些姑娘無一例外,不僅美貌過人,而且聰明伶俐、天真活潑。相反,行事古板謹慎的寶釵,就很少得到賈母的讚譽。

    由此可以推斷,這位最招母親喜愛的女兒,在未出閣時,必然也是一個非常聰敏靈秀的女孩,既有才情,也有智慧。

    賈敏的這些特點,在女兒林黛玉的烘托下,更是確鑿。

    作為警幻仙子《金陵十二釵》正冊欽定的十二釵之首,又是《紅樓夢》書中當之無愧的女一號,曹雪芹在林黛玉身上賦予了太多美好的氣質。

    論美貌,書中除了秦可卿、薛寶琴等寥寥數人外,幾乎沒有人可以穩壓黛玉一頭。在寶玉眼中,林黛玉是: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一作“喜”)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似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第三回》

    薛蟠第一次見到黛玉時,“又瞥見林黛玉風流婉轉,早已酥倒在那裡。”脂硯齋在此處的批語道:

    忙到容針不能。此似唐突顰兒,卻是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顰兒之丰神若仙子也。

    ——《第二十五回·甲戌側批》

    就是作者也曾直書——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第二十六回)

    論才情,大觀園中,薛林二人齊名,又以林略勝一籌。海棠社上,林黛玉憑藉《詠菊》《問菊》《菊夢》三首作品,“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魁奪菊花詩。除此之外,還有《葬花吟》《唐多令·柳絮詞》《代別離·秋窗風雨夕》等膾炙人口的名篇。黛玉的瀟湘館,一進門翠竹夾路,蒼苔滿地,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則疊著滿滿的書,活脫脫一個隱士的書房,也襯出了主人豐富和清靈的靈魂。

    論管理能力,通部書中,以王熙鳳和探春、寶釵幾人最為突出。但黛玉儘管體弱不管事,對一應事務也都看得透徹。探春對大觀園進行改革時,黛玉曾在與寶玉的談話中,表明自己贊同的意思:

    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第六十二回

    黛玉所住的瀟湘館,整部書裡一切日常事務井然有序,丫頭婆子們也都安靜肅整,各司其職,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反觀寶玉的怡紅院,墜兒偷東西,小紅和賈芸定情,半夜裡黑影跳牆等等事情觸目皆是。

    黛玉身上的這些特徵,儘管可能有後天的因素,但也有相當一部分延續了母親對自己的遺傳與影響。除了相貌上的繼承外,教育問題上,賈敏與林如海膝下無子,因此將林黛玉當作兒子教養,還請來賈雨村等“西賓”為其授業,“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相比同樣假充男兒教養卻大字不識的王熙鳳,黛玉的才情無疑來自於雙親,特別是母親的悉心培養。

    賈敏生病之時,黛玉年方五歲。其後一年之間,黛玉每日在榻前侍湯奉藥。估計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賈敏已經開始為女兒的未來做打算。黛玉進賈府時豐富的心理活動,也無時不在提醒讀者賈敏對她的囑託。

    林黛玉常聽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旬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

    ——《第三回》

    這樣看來,賈敏玲瓏的心竅,比之女兒黛玉,估計也不會差多少。而在身體素質方面,中年染病,一疾而終的賈敏,與女兒黛玉“病如西子勝三分”的特質也是相像。

    假設賈敏年輕時如林黛玉一樣美貌聰慧,而又滿腹才情。王夫人稱讚她一句“金尊玉貴”又怎為過。

    擇賢而婚

    在封建時代,大小官員乃至王公貴族之間,常會透過聯姻的方式達到締結盟友、親上加親的目的。《紅樓夢》中的聯姻關係更是屢見不鮮。

    以“賈、史、薛、王”這四大家族為例,四者的姻親關係十分複雜:

    代字輩,賈代善和賈母結合——賈家和史家(賈母作為賈府祖母級人物,具有相當的地位)

    文字輩,賈政和王夫人結合——賈家和王家(榮國府二房),薛姨媽和薛父結合——王家和薛家(薛姨媽乃王夫人之妹)

    玉字輩,賈璉和王熙鳳結合——賈家和王家(榮國府大房)

    除此之外,賈元春還與皇室有婚姻關係。

    但到了賈敏這裡,其結親的物件既非皇室,也不是四大家族中的另外三家,而是來自揚州的林家。林家的祖上儘管曾受封列侯,而到林如海這一輩,已經五世,早已是家道中落,不復當年的富貴。

    “列侯”一詞,原本是秦朝至陳朝存在的爵位,但在曹魏以後已成泛稱,所有受封爵位的王公都可稱列侯。按清朝降等襲爵的制度,只能封襲三代的,理論上應該是異姓爵位中第七等的騎都尉。與賈家受封的公爵之位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實際上,賈府能夠選中林如海當姑爺,看重的並不是他的家世,而是他的發展前途。這也體現了賈府擇偶標準的一次轉向。書中對林如海的介紹是這樣:

    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

    ——第二回

    能在四十歲之前連續透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這六級考試,並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受賜進士及第,用學富五車一詞形容林如海也絕不為過。在為官做人方面,林如海也可圈可點,儘管前科(三年之內)剛考中進士,但已經升至蘭臺寺大夫,又欽點出任為巡鹽御史。

    這兩個官職中,蘭臺寺大夫為曹雪芹杜撰的官職,有學者認為這一官職的原型應該是都察院御史。約為從六品或正七品官員。而巡鹽御史則是確有其職。明清時期,巡鹽御史是天下十三道御史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御史。主觀巡查當地鹽業賦稅。林如海出任的兩淮巡鹽御史,更是其中一等一的肥差。

    真實歷史當中,巡鹽御史都是官小權力大,可以直達天聽,因此非皇帝的親信不可為。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就曾任江寧織造兼兩淮巡鹽御史。乾隆皇帝小舅子高恆也是巡鹽御史。儘管只是正七品的小官,但林如海中進士不到三年時間就能被皇帝選中出任巡鹽御史,可見林如海確實有才能,更是皇帝著重培養的物件。

    以賈敏的蘭質蕙心,選擇學識淵博又深得上寵的林如海為婿,不僅為其找到了精神上的伴侶,也是替賈家謀得一個極有潛力的合作伙伴,可謂一舉多得。

    可憐不復

    作為一個從未在書中正面出現過的人物,賈敏的身世、個性以及婚配關係,都已由我們從各處蒐羅的線索抽絲剝繭般還原出來。在病入膏肓之前,賈敏所做的最後一個努力是將女兒黛玉送回賈府,由最疼愛她的母親撫養。

    林黛玉也並未辜負母親的期望,繼承了她身上所有出塵脫俗的一面。奈何賈敏的前半生儘管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後半生卻一曲未了、戛然而止。她短暫而幸福的人生,是賈家處於巔峰時期的側面體現。當賈家開始走下坡路後,不僅她的女兒,連同她的侄女們,也都再沒有機會獲得她曾經有過的幸福了。

    參考文獻:《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新校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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