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不意境的先不說，免得說我裝。我們提煉出來看看——

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宋 · 晏幾道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提煉成——

落花人獨立，

微Swift雙飛。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是不是詩中有詞，詞中有詩。

可是翁宏的呢？——

春殘

唐 · 翁宏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

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就一首詩而已，你把——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去掉後看看，最後兩句加進去。就莫名其妙了。所以晏幾道彎道超車2：1勝出。

如果把這句改一個字還是有點機會的，比如改成——寓目魂將斷，經年劉亦非——應該就有點意境了。

為什麼、“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在晏幾道的詩裡就比五代翁宏的詩裡好得多？

我認為晏幾道《臨江仙詞一首》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這落花二句用得情綿綿，意切切，千古不能有二的好句。“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意境更入情入理。晏幾道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而翁宏的五言古詩意境平平。晏幾道的詞與蘇軾的詞平分天下，詞中有詩，詩中有詞，得蘇軾詞聖之份，意境自然比翁宏為妙。

體會一下這意境如何？

花前人獨立，

月下影雙飛。

誰解纏綿意，

何時雁字歸。

一、詩與詞語言傳統的藝術特點差異

二、詩詞風格調子的整體性

詩與詞的語言特點有何不同？

要了解詞的語言的特點，首先要了解一下詞最初的狀態。詞最初的作用，是合樂演唱，用來娛樂的。使用的場所大多為秦樓楚館，或達官貴人的宴會，從女性歌伎口中唱出，所謂“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題材多女性生活和惜春傷別之類，風格柔媚綺豔，語言偏向女性化。

傳統的詩教給詩賦予了言志的功能，既然要寫志向，就不能作扭扭捏捏的女性姿態，所以詩的語言是沒有詞那種獨特的柔婉的女性氣質的。

我們看“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這兩句詩，是不是本身就有柔婉的女性化風格？暖春時節，花下的人獨自俏立，微雨裡雙燕飛翔，有點春天思人的意思。無論題材或風格，都很符合詞的本色，很“詞化”，小晏將其取為己用是很合理的。

小晏《臨江仙》是為思念小蘋妹子而寫的，他把拿來的這兩句詩插入自己的詞中，而上下文銜接得天衣無縫，整首詞渾然一體，看不出嵌入的痕跡。

春夢初醒，只看見樓臺門戶深鎖，宿醉已消，窗間簾幕低垂，昨夜那個借酒澆愁的人，看到這個春天，不禁想起去年的那個春天。春恨，恨什麼呢？因為去年小蘋妹子還在身邊，如今卻是自己孤身一人。接著由春恨自然地帶出落花和燕子。小晏公子獨自站在落花下，看到微微的春雨裡燕子雙雙飛翔，燕子成雙，而自己卻和情人離別，這一對比，自然更增傷感。下片自然地接著上片，回憶和起小蘋在一起的往事。

而這兩句詩的風格，又與整首詞的風格完美結合。春夢、樓臺、簾幕、春恨、落花、雙燕、羅衣、相思、彩雲，這些意象柔婉而美好，整體調性高度統一和諧，無鑲嵌的痕跡。

反觀翁宏的詩，語意表達上的連線是沒問題的，只是頸聯尾聯與首聯頷聯的銜接略欠自然渾成。尤其是尾聯“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展現的意境與“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更是格格不入，因此這首詩顯然不及小晏詞的自然渾成。

如果沒有小晏的詞，翁宏這兩妙句恐怕會如美玉埋在泥沙中一般，不為人所知。小晏就像一個眼光犀利的玉匠，把這件美玉挖出，讓其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偷來的東西能玩得如此出神入化，詩人手段令人驚歎。

翁宏寫的是五言律詩，用了四十個字，寫了一個女子看到落花、觸景生情、黯然神傷的感覺。

晏幾道寫的是詞，用了五十八個字，寫自己喝醉了、酒醒後，看到落花，念起了一段舊情。

詩詞的好壞當然不是由字數的多少來決定，但也不能小看這十八個字 —— 近似於一首絕句的用字量。相比五言絕句、律詩，詞的確佔優勢 —— 字數可長可短，可靈活選用，更易於把敘事、抒情完整地一氣呵成；而長短句和錯位的韻律，也使得詞讀起來更有意境。這也是婉約派詞人如李煜、李清照，能把哀婉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的原因之一。但絕句和律詩，就比較難做到，讀起來也略顯正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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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殘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

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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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翁宏的詩無愧為一首好詩，“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這四句，也是非常的出彩，因此《春殘》在晚唐時期也被稱為佳作。

但《春殘》的首聯起筆比較隨意：“又是春殘也”，這一個“也”字，有一點破局。

五言詩由於短，要求每一個字都要精，而翁宏在首句末尾弄出個語氣詞，這個語氣詞還不夠強烈、也不夠明確，就有一點破壞了整首詩的意境和美感。如果換一個字，這首詩的感覺會有大有不同。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又恰好在第二聯，難免受到第一聯的影響；如果放在尾聯，效果又會不一樣。

晏幾道把“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這兩句作為上闋的收尾，結果立刻凸顯出來；而下闋的收尾又是同樣精彩：“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上下闋今昔對比鮮明，意境也完全貼合，在結尾處可以說是餘音嫋嫋、回味無窮，提高了整首詞的品味和調性。

另外，兩首作品的立意雖相近 —— 都是顧及舊情、對影自憐、黯然銷魂，但翁宏寫的是女性，而晏幾道寫的是自己，所以在情感的表現力上，晏幾道更勝一籌。“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這四句雖好，但用來表現女子的柔腸寸斷，就比較泛泛，不夠惟妙惟肖。

《臨江仙》這首詞，除了“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四句，其它都是在敘事、畫人 —— 雖生動，但並不出彩；而這四句用在敘事之後、又恰在收尾的關頭，就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 前後完整、連貫，整首詞也立刻鮮活起來。

《春殘》在用字和韻律上，也有一些生僻，讀起來不易上口，這也是較難流行的原因之一。而晏幾道的詞就簡單、明瞭，用字很輕巧，讀起來韻味十足。

翁宏酷愛詩、也喜歡寫詩，但他不仕、不貪圖功名富貴 —— 寫詩就是寫詩，不去跟別人攀比、競爭，更不宣傳自己，所以也比較容易理解他為什麼要那樣寫首句 —— 就是喜歡這麼寫、就是想感嘆一下！但結果是：在後世的流傳中，他輸給了晏幾道。

但不管怎麼說，在唐朝眾多的名家、名作中，翁宏憑這兩句詩、還是藏在詩中不起眼的位置，能夠突出重圍、被稱為佳句，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詞多感傷之作，工於言情，風格接近花間詞。與其父晏殊並稱“二晏”。有《小 山詞》。《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藝術魅力在於以實寫虛，透過具體景物表現內心幽隱情愫。“落花人獨立， 微Swift雙飛”一句襲用五代翁宏《春殘》詩。為什麼比五代翁宏用得好，我認為原因如下：

1、晏幾道是宋代詞人中寫情高手，臨江仙這首詞，據說是為了追憶年輕歌女小蘋而作，作者透過追憶與鍾情女子的歡愉生活，傳達出自己苦戀不忘的，淒涼之感，同時也蘊含著對人世間美好事物一去不返的悵惘。

2、詞的上片寫春恨，首兩句寫眼前居住環境的，冷落寂寥，暗示自己今日的孤獨難耐，去年春恨卻來時，轉入追憶往事。詞的下片寫相思，作者寫初見時的強烈印象，一是穿著，二是記憶，這符合歌女身份，兩重新字和說相思則暗示，兩人是一見鍾情，傾心相愛。

3、以實寫虛，透過具體景物表現出內心，幽隱情愫，是這首詞的主要魅力所在，作者寫春恨，卻不寫具體形式，而用景物出之，“人獨立”與“燕雙飛”之間存在對其反襯關係，孤獨感就盡在不言之中寫相思，不直說今日已經思念小蘋，而說明月仍在，卻是稱讚。

依依不盡的相思之情在景物描寫中流露，達到了以景結情意在言外的效果。

為什麼“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在晏幾道的詩裡，就比在五代翁宏的詩裡好得多？

普遍認為這個句子在晏幾道的詞中比翁宏的詩中要更合適、更出彩。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來看看這兩首作品。

翁宏的五律《春殘》：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

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句平仄合法、音律清朗，對仗工整，念起來抑揚頓挫，前後迴環。上下五言，用精巧對仗的方式描繪了一幅晚春細雨中的景色，用“燕雙飛”來存托出“人獨立”的孤單和寂寞，出句對句結構上完全對仗，意思上卻有承續，有深化。在出句五個字當中，有花，有人，有落，有獨立，動靜結合，相得益彰，在對句當中，有雨，有燕，有微，有雙飛，描畫細緻，對比明顯。

內容充實卻不顯得臃腫，境界清疏卻不顯得空洞，實在是五言律句中的佳作。

翁宏就是個隱者，他的詩作現存很少。

這首詩其實在文學創作上較為奇特，起句“又是春殘也”走的是中唐韓愈散文入詩的路子，既簡單明瞭，又直接點題。像這種方式開句的律詩真的非常少，在很多人眼中這是這首五律的破筆，其實這只是晚唐詩歌一種尋路性的開創。雖然不一定好，但是一種努力的嘗試。

整詩就是寫一個女子在春末走出閨閣，在細雨中觸景傷懷，思念舊人。我們可以看出除了首聯開局獨特，頷聯對偶工整，清新自然之外，後面幾句雖然不能說敗筆，但是並沒有再起高潮，而是反覆抒寫，意多重複，用語平淡。

所以，這首詩名聲不顯，頷聯兩句卻獨出一格，成為佳品。

晏幾道創造性地挪用了翁宏這兩句詩，寫了一首詞《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詩言志，詞調情。在律詩中顯得清新自然的句子到了晏幾道這首相思小蘋的詞中，多了一絲無奈和苦楚。雖然是借用，卻不落窠臼，寫出了自己的味道。

這兩句詩用在上闕寫景的結尾，也讓我們明顯感覺到“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意在言外的味道，說明這兩句詩更適合在句尾，白描一副動靜合意的畫面，此中真味任人去聯想，更加有意思。

再加上晏幾道的詞內容上更豐富，適合配樂演唱，所以在流傳方面也佔盡優勢，世人只知臨江仙，無人考問出春殘。

其實翁宏的《春殘》是有些瑣碎繁複的，我們如果把他後面的重複兩句去掉，從五律改成一首五絕：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

是不是更加動人，更有意境了呢？言而未盡，詩意留白，這才是唐詩真味。

詩是韻文，更是一種精煉的文字表達。

我們學習創作詩歌的時候也要注意這一點。

這首晏幾道的《臨江仙》，藝術造詣頗深，曾為不少評家推贊，謂之“…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白雨齋詞話》)……通篇是寫懷念歌女小蘋的悵惘心情，且頻用不同的畫面和時期，來烘托形象及意境；另外詞人不僅懷想小蘋，還有失落的繁華光景、詩酒生活。……“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這不是實景，而是虛景。是一種情態的互文！蘊含“今昔懸殊，人天暌隔”，此可推知小山的意興闌珊，悵然若失，更為暗示他人生的大夢初覺，帷幕下落。接著的畫面是:“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Swift雙飛”。這乃是實寫。“落花”二句，本為翁宏詩句，這兒的襲用是合乎作詞規矩的。“微雨″與“落花”，獨立的“人″和雙飛的“燕″，含蓄地寫春恨，側重寓懷人。人、物、自然，合為一境，情景交融，又妥貼入妙！……下闋追憶與小蘋的初見，“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作者傾寫小蘋之心靈與情感美，不如此不能顯示那失去她的損失有多麼沉重。第一個鏡頭是在酒席宴前，以她的衣衫和一曲琵琶反映出她的心意和情愫。那是萬種柔情相酬！令詞人欣慰又陶醉！…“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第二個鏡頭是曲終人散，明月當樓。月下的小蘋像桃色的雲一般，冉冉沒去”。…小蘋，昔日青春的化身，回憶中美滿的一幕，如夢如幻，永鐫心間。結尾的十個字，當然是從李白《宮中行樂詞》中的“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脫穎而出！不過它也是詞人對小蘋的最完整又最生動的一筆。……悽清現實、悵惘相思以及美好回憶，還有詞人一生的悲慨傲然、及慣於憐香惜玉的殷殷綿柔，才是傾注於這首好詞問世的主因。……[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