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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南風窗NFC

    半個多世紀以來,“楓橋經驗”的底色始終不變,但外延不斷擴大,從最初的化解社會矛盾,拓展到基層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

    灰褂子中年男人猛一拍桌子,紙杯裡的水飛震起來,幾滴落在桌上。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兩眼瞪得渾圓,嗓門一聲大過一聲。坐對面的短髮女人毫不示弱,她騰地站起來,指著那男人的鼻子尖聲叫嚷。眼看兩邊就要動起手來,毛仲木趕緊上前,把他們分開。灰褂子被兩三個人勸出去了,女人雙手抱肩,呼呼喘著粗氣。

    這一幕發生在浙江諸暨市楓橋鎮聯合調解中心。67歲的毛仲木是這裡的調解員,過去六年裡,他調解了700多起矛盾糾紛,類似的激烈爭吵他已見過不少。把兩人分開後,毛仲木和同事便分頭去做他們的工作了。

    化解矛盾是楓橋鎮的傳統。20世紀60年代,楓橋鎮探索出“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的“楓橋經驗”。55年前,毛澤東作出批示,要“各地效仿,經過試點,推廣去做”。

    15年前,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提出要充分珍惜、大力推廣、不斷創新“楓橋經驗”,最大限度發揮其積極作用,促進經濟、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之後,2013年10月,習近平作出指示,要求各級黨委和政府把“楓橋經驗”堅持好、發展好,把黨的群眾路線堅持好、貫徹好。

    半個多世紀以來,“楓橋經驗”的底色始終不變,但外延不斷擴大,從最初的化解社會矛盾,拓展到基層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

    中國正處在社會轉型期,劇烈的社會變革生髮出棘手的社會矛盾。在這樣的背景下,剖析諸暨市在社會治理領域的一系列探索,能夠為中國其他地區提供有益的思考與借鑑。

    “矛盾不上交”

    調解糾紛是毛仲木的第二份工作。在這之前,他是楓橋鎮的幹部。2012年,鎮領導找到臨近退休的老毛,勸他留在鎮裡,利用幾十年積累的基層經驗,調解楓橋鎮的矛盾糾紛。

    今天這起由工傷引發的糾紛有些棘手。傷者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他在工廠上班時受了重傷,喪失了勞動能力。傷者家屬不滿賠償金額,所以找到毛仲木調解糾紛。那個灰褂子男人是機械廠的經理,而短髮女人則是傷者的妻子。因為雙方主張的賠償金額差距懸殊,這起糾紛從今年4月處理到現在,歷經5次調解,仍然沒有達成協議。這次調解,工廠拿出了新的賠償方案,但傷者家屬仍不認可。兩邊越說越急,這才有了前面劍拔弩張的場面。

    其實,大多數糾紛並沒有這麼複雜。基層的很多矛盾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雙方都在氣頭上,就越吵越兇。這些日常的小糾紛,只要一兩次調解,當事人消了氣便能很快和解。楓橋鎮每個村都成立了調解委員會,所以大多數日常的矛盾在村一級就被消化了。找到毛仲木的糾紛往往是村一級不好調解的,鄉鎮調解中心的目標就是處理掉這些複雜的糾紛,做到“矛盾不上交”。

    毛仲木已經總結出了一套調解方法。比如先把糾紛雙方隔離開,分頭做工作,等兩邊都冷靜下來,訴求接近時再叫到一起商量。調解這起工傷糾紛時,毛仲木的話並不多,他更多的是讓家屬和企業直接交流。只有當一邊的要求明顯不合理,或者雙方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溝通不再有效時,毛仲木才會打斷他們,說說自己的看法。

    老毛的這一套很有效果。雙方的意見都能得到表達,不留誤會;對一些過火的表述,毛仲木在理解了意圖後,可以用更容易接受的說法複述一遍,這其實是在給矛盾降溫,讓兩邊的溝通更冷靜。

    化解矛盾是“楓橋經驗”的核心問題。諸暨政法委委員、“楓橋經驗”研究會會長陳善平說,調解的意義就在於及早化解矛盾,避免矛盾激化為惡性事件。不難理解,在村一級,小矛盾早早解決了,村民之間不容易有積壓的情緒,暴力衝突就少了。

    鎮一級的調解就更重要。在這些複雜糾紛中,當事人的生活往往受到了很大影響,他們在感情脆弱時,很容易走極端。像這起工傷糾紛,在找到毛仲木前,傷者的妻子不僅數次到各級政府上訪,還曾以自殺相威脅。即便在調解中,她也多次說出“大不了魚死網破”這樣的話。調解為這個群體提供了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也給了他們希望,不至於做出衝動的決定。一些潛在的惡性事件就在這個過程中被避免了。

    調解中心的檔案夾裡,有過去幾年的調解記錄。糾紛的型別有很多,包括交通事故、勞務糾紛、民間借貸、感情糾紛等。2018年前11個月,聯合調解中心已經成功調解了270多起糾紛,這其中就有不少是毛仲木參與的。

    點著了一根菸,老毛說他打算再幹兩年,等到70歲了就正式退休。

    “楓橋經驗是個筐”

    “老齊,有兩個河南人喝酒打架,打破頭了,你過來看看!”

    採訪被一位民警打斷,齊克剛匆匆起身,跟著那位民警去了。河南人齊克剛來到店口鎮17年了,如今,他已經從一個年輕的打工者變成了一家企業的老闆。最近,他還多了一個新的身份—“新店口人先鋒隊”的會長。

    這一切還要從十幾年前說起。

    店口是諸暨市的工業強鎮。在店口鎮14萬常住人口中,有近8萬外來人口,他們主要是從河南、江西、安徽等省份來店口打工的農民工。由於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外來人口很難融入本地社會,他們往往與老鄉們抱團取暖,對本地人和其他省份的打工者則多有防備。

    外來工大量聚集給店口的社會治理提出了挑戰。店口鎮派出所副所長王鋼回憶,在2004年以前,外來人口聚集鬧事的情況很常見。他們不信任當地政府,遇到矛盾糾紛時,第一反應不是尋求警察的幫助,而是召集老鄉,以人多取勝。2004年,400多位貴州打工者因為工資發放的問題聚眾鬧事,甚至掀翻了警車。鎮派出所只有20多名民警,遇到這樣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很難作出反應。那時,怎樣化解外來務工人員的矛盾成了店口鎮最大的困擾。

    借鑑楓橋的做法,店口從2004年開始探索“以外治外”。“楓橋經驗”是讓村民信任的身邊人來調解糾紛,那外來人口的矛盾也要由他們信任的老鄉來化解。最初,店口從外來務工人員的家鄉請來“外籍警察”,對口調解老鄉們的矛盾。外警在做工作的過程中,發現了一批外來工內部的領頭人,他們大多是黨員,在老鄉們遇到糾紛時願意出來說句公道話,是外來務工群體中的熱心人。

    外警離開後,這些人被組織起來,成為店口鎮化解矛盾的主力。2015年,店口鎮成立了“新店口人黨支部”,2018年又成立了“新店口人先鋒隊”,吸收了200多個會員,齊克剛就是其中之一。

    不管是外警,還是先鋒隊,最核心的都是外來人口自治。打工者初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舉目無親,老鄉是身邊最可依靠的人。在他們眼中,當地政府是偏向本地人的,而老鄉的胳膊肘不會往外拐,說話才公道。像齊克剛這樣的熱心人在同鄉們心中很有威望,他操著河南話調解河南人的矛盾,效率也更高。那起酒後打架的糾紛,齊克剛只用了十幾分鍾就弄清了原委,兩位老鄉也很快達成了和解。

    實現外來工自治以後,店口鎮的治安有了明顯改觀。老鄉有了矛盾,很快就被先鋒隊化解了,像過去那種幾百人聚集的群體性事件,已經很多年沒再出現了。

    除了外來人口治理,“楓橋經驗”還被用到了企業管理上。

    富潤集團是諸暨第一家上市公司,1996年,這家制造業企業提出了60條關愛職工的規章制度,涉及職工的生產勞動、家庭生活、人際關係等方面,初衷就是化解職工矛盾,讓企業更安穩。

    在富潤集團董事局主席趙林中看來,這些做法顯然幫助了企業。最直觀的體現是在富潤遇到危機的時候。2018年,中國股市遭遇重創,富潤的股票也未能倖免,股價近乎腰斬。因為有大量股權質押在銀行,富潤面臨銀行爆倉的危機,需要籌集大量資金償還貸款。趙林中選擇求助於職工—以比銀行貸款稍高的利息向職工借錢。半個月裡,富潤借到了7000多萬元,順利平倉。

    “楓橋經驗是個筐,一切社會治理的方法都能往裡裝。”諸暨市一位基層幹部這樣說。仔細琢磨這句話,它其實傳遞出了一個資訊:有了先發優勢,諸暨在社會治理領域的探索會更主動,“楓橋經驗”囊括的內容也就越來越多了。

    店口鎮和富潤集團的做法就是“楓橋經驗”在不同地點、不同行業的延伸。一個顯著特點是,不管形式上發生哪些變化,“楓橋經驗”的本質還是化解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減少衝突。

    社會組織的力量

    72歲的陳信龍滿頭白髮,他顫顫巍巍地開啟一個資料夾,拿出一摞檔案,攤開在桌面上。陳信龍是浣東街道盛兆塢三村紅白理事會的會長,他剛剛拿出來的是村民們籤的承諾書,承諾未來的紅白喜事將按照村裡的標準操辦,不再盲目攀比。

    以前,婚喪嫁娶的大操大辦是諸暨民間的習慣。就算是一般的農民家庭,也會花上十幾萬元操辦。比如每桌酒席的標準一般在1500~2000元,飯菜中必然包含龍蝦等高檔海鮮;再比如參加酒席的賓客都可收到一包中華煙,小孩子還能領到紅包。三年前,陳信龍的小兒子討媳婦,花了30萬元來辦酒席。他們辦了75桌酒,用了兩箱中華煙,光禮炮就放了幾萬塊。

    大操大辦苦的是村民自己。許多人請一次酒席,要把一兩年的積蓄都搭進去,甚至要欠下幾萬元的外債。但不這麼做又怕被人笑話,面子上過不去。結果就是人人都比排場,酒席的標準也節節攀升。

    2018年6月,諸暨市鼓勵各村成立紅白理事會,倡導移風易俗。陳信龍曾做過多年的村幹部,在村裡輩分、威望都高,村裡認為他來做工作阻力最小。可實際上,這項工作沒什麼阻力。陳信龍直言,紅白理事會給了村民一個臺階下,有正當理由減少開支了,村民們都很支援。承諾書對宴請的規模、標準都有明確規定,比如每桌酒菜的標準不超過800元,不使用高檔菸酒等。一次紅白事辦下來,就能節省下三四萬元。

    辦酒席省下了錢,許多村民會捐一部分來做公益。直埠鎮紫草塢村的“小布衫”是一個掛靠在村裡的公益組織,他們向村民募捐,再用這些錢關心村裡的困難村民。比如他們會定期為孤寡老人剪指甲、打掃衛生,探望生病住院的貧困村民等。

    “楓橋經驗”近幾年的探索主要是引導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治理。不管是“新店口人先鋒隊”,還是“小布衫”、紅白理事會,它們都具有共同的性質—公益性的社會組織。如果說糾紛調解是在化解矛盾,那麼號召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治理,就是在從源頭上減少矛盾的產生。

    從密度來看,諸暨市社會組織的發展要領先於中國絕大多數地區。陳善平回憶,是2014年前後,諸暨市的社會組織出現了“井噴”。隨著市民參與公益的意願越來越強,民間自發的公益組織接連湧現,幾乎覆蓋到了每個社群。

    目前,諸暨市共有登記在冊的社會組織728家,備案的社會組織2232家,參與人數佔到常住人口的18.8%。當中國許多縣市的公益組織剛剛萌芽時,諸暨的公益活動已經搞得如火如荼了。

    相對政府,社會組織在基層治理中更容易獲得認同。諸暨市手拉手愛心服務社組織了一個關愛失獨家庭的公益專案,每個月都安排志願者到大唐鎮的15戶失獨家庭中家訪,陪失獨老人聊天。負責人王海江說,許多失獨老人一身都是病,非常需要他人的陪伴,他就曾在深夜接到過一位老人的電話求助,匆匆趕去把這位老人送到醫院。“這些事就得由社會組織來做,政府不好介入。”

    2018年11月,“楓橋經驗”紀念大會在紹興舉行,大會傳遞出的一個重要的訊號正是:要打破基層社會治理“自上而下”的線型模式,充分釋放社會力量微主體的大能量。“楓橋經驗”的精髓是讓群眾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只不過現在要更多地依託社會組織的力量。

    公益是件專業的事

    宣學軍靠在白色椅背上,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十年前,宣學軍創立了公益組織“一米Sunny”,關注自閉症兒童、問題青少年的成長。但從去年開始,他就想要把“一米Sunny”放棄掉,因為“太累了,一直在虧錢”。

    宣學軍頭疼的問題,很多公益組織都會遇到。剛開始的那幾年,“一米Sunny”運轉得很順利,因為覺得新鮮,志願者參加完一次活動,還會追著問有沒有別的專案。但只靠一腔熱情,公益組織並不能長久,這幾年,宣學軍明顯感受到志願者的積極性在下降。活動參與度不高,募集的資金就少了。起初,專案經費和員工工資還能透過企業的贊助來維持,但隨著今年經濟形勢下滑,幾家企業都中斷了資助,宣學軍扛不住了。

    管理公益組織其實是件專業的事。什麼樣的募資模式能支援公益組織長期運轉、怎樣組織活動能吸引志願者持續參加,這些都需要專業的社工知識做背景。而草根公益組織多由普通老百姓發起、運營,比如“小布衫”的前身是村裡的文藝團體,王海江是一家賓館的老闆,宣學軍則是名醫生,他們很少有人系統學習過社會組織的運營。宣學軍就感慨,之所以遇到這麼多困難,就是“因為團隊的專業性實在太差了”。

    引導公益組織的發展,政府必須發揮作用。公益組織專業性不足,運轉和募資都會受阻;沒有穩定的資金支援,公益組織就沒錢聘用專業的社工。怎樣才能打破專業性不足和資金困難的惡性迴圈?2017年,諸暨開始用公益創投的方式扶持社會組織。第一年財政投入65萬元,扶持了15個公益專案。2018年力度加大到300萬元,92個專案。宣學軍就申請到了8萬元的公益創投資金和社會組織扶持基金,至少“一米Sunny”明年的運營能夠維持了。

    公益創投不僅為了提供資金扶持,更是要提升公益組織的專業性。這幾萬元的創投資金並不是輕鬆拿走的,公益組織要透過前期答辯來介紹專案,還要接受第三方的考核評估。在這個過程中,專業的社工老師會提供資金使用、人員配備、專案設計方面的指導。諸暨市社會組織服務中心的翁晨芳說,這相當於逼著社會組織接受專業培訓,改掉一些不好的習慣,並把專業的社工知識應用到實際專案裡。

    政府與社會組織的關係是十分微妙的。一方面,社會組織所做的事恰恰是政府不擅長做的,對此政府的干預越少越好;另一方面,野火般生長的社會組織又迫切需要政府的規範才能健康的運轉下去。這對政府就是個不小的考驗了,放任不管和過度干涉都很糟糕。

    重要的是,政府要搞清楚社會組織到底需要什麼,用正確的方法把事情做對,政府與社會組織的互動才能有效。這也是今天“楓橋經驗”所要進一步回答的時代之問。

    公益創投之外,諸暨市又透過政府採購、定向委託的方式將部分職能轉移給社會組織承擔。從2017年算起,諸暨向社會組織購買服務的資金超過了2000萬元。

    社會組織服務社會、治理社會的能量很大,但要把這股能量釋放出來,政府必須將資源下沉到基層,讓更多的社會組織規範化、可持續。這是諸暨摸索出的經驗,也是中國其他縣市推動社會治理重心向基層下移的必經之路。

    社會治理不是件容易的事,路漫漫其修遠兮。

    編輯 | 趙義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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