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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巴黎歲月

      瑪妮雅剛剛在那濃煙瀰漫的巴黎火車站下了火車,那種慣有的奴隸壓迫感忽然離開了她,她的肩膀舒展了,心臟和肺葉都覺得舒服,呼吸到自由國度的空氣,這在瑪妮雅還是頭一次。瑪妮雅住進了布羅妮雅的家。

      因為她很興奮,她覺得事事無不稀奇:在行人道上逍遙散步的人們能用他們願意用的言語說話,是稀奇事;書店能不受限制地賣世界各地的書籍,也是稀奇事而最稀奇的,乃是那些微微斜向市中心的平直大路引著她,走向一所大學敞開的大門。

      這是一所多麼著名的大學啊!這所最著名的大學,幾世紀以前人們就把它形容作“宇宙的縮影”, 路德說過 :“最著名、最傑出的學校是在巴黎,它叫做索爾本!”

      這次經歷簡直就是一篇神話,那輛緩慢、顛簸而且寒冷的公共馬車,無異於一輛魔車,正把這個可憐的金髮公主由她的貧寒住處送到她夢裡的宮殿去。

      這輛四輪馬車走過塞納河,周圍的東西都使瑪妮雅心醉:那條霧濛濛的河的兩個支流,那些莊嚴而又優美的島嶼,那些古蹟,那些廣場,在左邊的聖母教堂的那些塔。走上聖米雪爾大道的時候,駕車的馬放慢了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著。就是那裡!到了!這個女學生拿起她的皮包,提起她那沉重的毛料裙子的裙褶,匆忙中,她不留意撞了鄰座的一個人,她羞怯地用遲疑的法國話道了歉。然後,由車頂急急走下梯級,到了街上,臉色緊張,向那座宮殿的鐵柵跑去。

      這座知識殿堂中,在1891年的時候,樣子很特別,六年以來索爾本一直在改建,現在像一條正在換皮的巨蟒。在那很長的、顏色很白的新正面後邊,鄰近黎塞留時代的老朽建築的工地上,不斷傳出鶴嘴鋤的撞擊聲。這種忙亂情況,使學生們的生活增添了一種別緻的混亂。在工程進行中,由一個教室移到另一個教室上課;在聖雅克棄置的舊屋裡,不得不設了幾個臨時實驗室。

      這個青年女子,用她一盧布一盧布積蓄起來的一點錢,取得了聽課的權利;她可以由佈告上的複雜時間表裡列著無數課程中,選她願意聽的課。她在那些“實驗室”裡有了自己的位置;那裡有人領導,有人指導,她可以不必盲目摸索著運用各種儀器做簡單試驗了。瑪妮雅現在是理學院的學生了。

      事實上,她已經不再名叫瑪妮雅,也不名叫“瑪麗亞”了,她在入學註冊單上是用法文寫的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基。但是因為她的同學不會說“斯可羅多夫斯基”這個很難說的字,而這個波蘭女子不肯讓人隨便叫她瑪麗,她就很神秘地沒有名字。一些年輕人在那個迴音很響的走廊裡,常常遇著這個女子,衣服穿得樸素寒儉,臉上神氣沉靜嚴肅,頭髮柔軟而且光亮;他們都覺得驚訝,轉過身來,彼此問著 :“這是誰?”回答總是空泛的 :“這是個外華人她的名字簡直沒法兒念!上物理課的時候,她永遠坐在第一排她不大說話”那幫年輕人都用眼睛追隨她,直到她那優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裡,然後說了一句結論 :“美麗的頭髮!”

      有很長的時候,索爾本的學生們,只認識他們這個不與人交往的同學的金色頭髮和斯拉夫式的頭。

      但是此刻這位青年女子對這些青年男子不感興趣。

      她被幾個嚴肅的先生迷住了,這些人的頭銜是“最高學府的教授”, 她要奪取他們的秘密。依照那個時代的可敬的規矩,他們上課都打白領帶、穿黑禮服,衣服上總帶著粉筆灰。瑪麗就看著這些莊重衣服和灰色鬍鬚過日子。

      前一天是李普曼先生的課,極有分量,極有條理。

      昨天她聽布提先生講課,他那像猿猴的頭裡裝滿了科學的寶藏。瑪麗願意聽所有的課程,願意認識那張白紙佈告上列著的23位教授。她覺得似乎永遠不滿足她心裡的焦渴。

      在開始幾個星期裡,她遇到了一些沒有料到的障礙。她認為自己精通法文,她錯了;常有整個句子因為說快了聽不清楚。她認為自己受過充分的科學教育,能夠輕易地跟上大學的功課;但是她在“普沙茲尼士附近斯茨初基”那個鄉下地方獨自進行的研究,與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通訊得來的知識,在“工農業博物館”裡碰運氣做的實驗,都不能代替巴黎中學畢業生的紮實的教育,瑪麗發現她在數學和物理學知識上有極大的缺陷,為了要得到她時時刻刻羨慕著的理學士的華貴頭銜,她必須努力用功!

      這天是保羅·阿佩爾講課,解釋很清楚,說法很別緻。瑪麗到得很早。這個波蘭女子坐在凳子上,臉上帶著讚賞的微笑,她那飽滿的寬寬的前額下面,極淺的灰色眼睛發出幸福的光芒。怎麼會有人覺得科學枯燥無味呢?還有什麼東西比支配宇宙的不變定律更醉人?還有什麼東西比發現這些定律的人類智慧更神妙?這些非凡的現象,以和諧的原則彼此聯絡;這種次序,表面上無次序而實際上有次序;與它們相比,小說顯得多麼空虛,神話顯得多麼缺乏想象力啊!

      這個青年女子的靈魂中湧現一種衝動,要向那無窮無盡的知識前進,要向物質和物質的規律前進;只有愛的感覺能與她這種感覺相比擬。

      “我拿起太陽來,再扔出去”

      聽見一位安詳莊嚴的學者說這樣短短的一句話,以前那些年的掙扎和受苦都是值得的了。

      瑪麗感到幸福極了。

      瑪麗熱烈地投向新生活為她提供的一切。她如飢似渴地用功,並且發現有了同伴的愉快,發現大學學習造成的團結一致的愉快。但是她仍很羞怯,不敢與法華人結交,而只與自己的同胞為伍。

      這些貧窮的青年人組織聚會和聖誕夜餐會,一些好意的廚子給夜餐會做華沙菜:淺紫色的熱巴爾什茨、磨菇白菜、塞肉的白斑狗魚、罌栗子糕、幾杯伏特加、很濃的茶還有戲劇表演,由一些業餘演員表演喜劇和正劇。這些晚會的節目單是波蘭文印的!用象徵的圖畫作裝飾:在白雪覆蓋的原野上有一所茅屋,底下有一個頂閣,裡面有個沉思的男孩在低頭看書末了是個聖誕老人由煙囪向一個實驗室裡倒科學書籍。

      前面是一個空錢袋,一些老鼠正在咬它瑪麗參加了這些慶祝。她沒有工夫學扮演或在喜劇裡擔任角色,可是在雕刻家瓦斯科夫斯基舉辦的愛國晚會中,她被選為舞臺造型《波蘭打破枷鎖》的主角。

      那天晚上,這個嚴肅的女學生成了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女子。她穿了一件老式的衣服,周身垂著民族色彩的長紗,金色頭髮從她那斯拉夫式堅定的臉龐兩邊披下來,隨意地垂在她的兩肩。那些波蘭亡命者,在這折紋重疊的石榴布料的衣裳裡看見了他們民族的形象。

      在布羅妮雅家的一場家庭緊急會議決定瑪麗搬到拉丁區去住,靠近大學、實驗室和圖書館。德盧斯基夫婦堅持要借給這個青年女子幾法郎,作為搬家費用。

      第二天早晨瑪麗就開始找房,去看每一所出租的頂樓。

      她離開屠宰場區的住房,覺得很懊惱;這個地方的風景雖然很平庸,房子裡卻充滿了溫情、勇敢和善意。瑪麗和卡西密爾·德盧斯基的感情像是兄妹,這種感情終身不變。瑪麗和布羅妮雅之間,許多年前就已經產生了一種很偉大的精神:犧牲、忠誠、互助。

      布羅妮雅正懷著孕,身體很沉重,仍然親自捆紮她妹妹的一點可憐的所有物,把它們堆在一輛手車上,以便短途搬運。然後,卡西密卡和他的妻子又上了那著名的公共馬車,由一輛馬車的頂層換到另一輛馬車的頂層,隆重地伴送“小東西”到她的學生住房去。

      她的生活實在也不得不像修道士的生活那樣簡單。

      自從瑪麗自動放棄了德盧斯基家供給她的食宿,就不得不自己支付所有的費用。她的進款分成一小筆一小筆來支出,她有一點積蓄,她父親給她每月寄來40盧布。

      在1892年,一個異國女子怎麼能夠一個月只用40盧布在巴黎過不太難堪的生活呢?這隻合三個法郎的一天,而她必須支付自己的衣、食、住、書籍、紙墨等費用,還須繳大學學費。這是亟需解決的問題,但是從來還沒有一個問題是瑪麗不能解決的。她有意地把分心的事都從日程中除去,不參加朋友聚會,不與別人接觸。同樣她斷定物質生活毫不重要,認為這種生活並不存在。依據這種原則,她給自己安排一種斯巴達式的不近人情的奇趣的生活。

      福拉特路,柏特華雅大道,佛揚替納路所有瑪麗住過的屋子都同樣便宜,同樣不舒服。第一處是在一所帶傢俱的破舊房子裡,許多學生、醫生、附近駐軍的軍官住在裡面。後來這個青年女子要得到安靜,便租了一箇中產階級家庭住房的頂樓,像是僕人的住房。她用15或20法郎一個月找到那樣極小的一間屋子,斜屋有一個天窗透進光線,而且由這個“鼻菸匣”向外望,可以看見一方天空。屋裡沒有火,沒有燈,沒有水。

      瑪麗用她所有的東西佈置這個地方:一張摺疊鐵床,上面鋪著她由波蘭帶來的褥子;一個火爐,一張白木桌,一張廚房裡用的椅子,一個臉盆;還有一盞煤油燈,上面罩著值兩個蘇的燈罩;一個水桶,她用來到樓梯平臺的水龍頭那裡去裝水;一個碟子大小的酒精爐,三年裡她就用它做飯;兩個碟子,一把刀,一把叉,一個湯匙,一個杯子,一個有柄平底鍋;最後是一把開水壺和三個玻璃杯。德盧斯基夫婦來看她的時候,她就照波蘭規矩,用這三個玻璃杯倒茶。在她接待客人的時候還是很殷勤的。

      她沒有僕人,一天來一小時打掃屋子的女工費用,已遠遠超過她的支出預算。在瑣碎的實用專長方面,她只會一件事——縫紉。

      瑪麗不承認自己會冷會餓。她不去燒那裝著彎曲煙筒的火爐;在寫數字和方程式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手指漸漸麻木,兩肩也顫動起來。有一碗熱湯,有一塊肉,她的體力就可以恢復;但是瑪麗不會做湯!

      她不能用一個法郎再費半小時工夫去做肉片!她差不多沒有進過肉鋪,更不用說飯館,那太貴了。一連幾個星期,她只吃抹了黃油的麵包,喝茶;當她想打一次牙祭的時候,她就到拉丁區的一家小飯店去吃兩個雞蛋,要不然就買一塊巧克力糖,或者一個水果。

      這種飲食,使幾個月前離開華沙時氣色很好的健壯女子很快就患了貧血。她時常由書桌前一站起來就頭暈,剛剛搶到床前躺下,就人事不省。醒過來的時候,她自問為什麼昏過去;她覺得自己有病,但是她對於疾病也和對於別的事情一樣,極為輕視。她一點沒有想到,她是因為身體虛弱而暈倒的,也沒有想到她唯一的病乃是飢餓。

      她不向德盧斯基夫婦誇說這種絕妙的生活辦法。

      每次她去看他們,他們問她烹調手藝進步如何,問她每天的食譜,她總是以單音字回答。若是她的姐夫說她氣色不好,她總堅持說是因為用功過度——事實上,她也確認為這是唯一使她疲倦的原因。然用,用一個表示不關心的手勢,推開這些憂慮,開始和她的外甥女玩,這是布羅妮雅的女兒,她很愛這個小孩。

      可是有一天,瑪麗在一個同伴面前暈倒了,那個女子趕緊跑到德意志路去。一小時後,卡西密爾登上樓梯,進了頂樓。這個青年女子,面色有點蒼白,已經在讀第二天的功課了。他檢查他的小姨,尤其注意察看那乾淨的碟子和空的平底鍋,在全屋子裡只找到一種食物:一小包茶葉。

      最後瑪麗不得不說實話了:從前一天晚上起,她只啃了一把小蘿蔔和半磅櫻桃。她用功到清晨三點鐘,睡了四小時,就到索爾本去。她回到家裡,吃完剩下的小蘿蔔,然後就暈過去了。

      20分鐘後,瑪麗一口一口地嚥下卡西密爾命令給她預備的藥:一大塊帶血的烤牛肉和一盤油煎的脆馬鈴薯。好像奇蹟一般,她的臉上有了血色。當晚十一點鐘,布羅妮雅親自到她給妹妹放了一張床的屋子裡去熄燈。幾天工夫,因為吃得好,照顧得好,瑪麗經過適當治療,體力恢復了。然後,牽掛著快要舉行的考試,她又回到了樓頂,答應他們說她從此懂事。

      但是,第二天她又開始喝風過日子。

      一個學士學位是不夠的!瑪麗決定考兩個學位:一個物理學學位,一個數學學位。她以前訂的要求很低的計劃擴大並且充實起來,其速度快得她都沒時間、更沒有膽量向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透露。這個好人正在焦急地等著她回波蘭,而且是在渺茫地感覺不安,他養育大了這個獨立自主的女孩,她服從與犧牲了許多年,現在毛羽一豐就自己飛了。

      無論瑪麗如何不愛交際,每天總不免要遇到一些人。有些小夥子對她很友善而且真摯。在索爾本,外國女子是很吃香的。這些貧苦女子差不多都有天才,她們由很遠的地方到龔古爾兄弟稱做“學問的奶孃”

      的大學來,很引起法國青年的同情。這個波蘭女子被籠絡住了,她發現她的同伴大多數都是“苦學的人”

      ——都尊重她,而且願意對她表示親切,甚至於願意極端親切瑪麗一定很美,因為她的朋友迪金斯卡小姐有一天甚至於威脅著要用她的傘,開啟那些圍著這個女學生的過於殷勤的愛慕者!迪金斯卡小姐是一個很可愛的熱情女子,自告奮勇充當了瑪麗的護衛。

      這個青年女子讓迪金斯卡小姐去抵禦那些她不感興趣的主動接近者,她自己則去接近那些不獻殷勤並且可以一起談功課的人。她在一堂物理課和一次實驗中間,同那已經是教授的保羅·潘勒維閒談,同讓·佩韓和查理·謀漢——法國科學界的兩個未來領袖談話。這種交情是疏遠的,瑪麗沒有工夫結交朋友和談情說愛,她愛的是數學和物理學她的頭腦很精確, 智力驚人地清晰, 沒有任何“斯拉夫式”的混亂能破壞她的努力。支援著她的是一種鐵石般的意志,一種求完善的狂熱情趣,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固執。她有步驟地、耐心地達到她自己的目標;1893年,她先得到了物理學學士學位;1894年,她又得到了數學學士學位。

      七月到了,激動、匆忙、可怕的磨難,在那幾個折磨人的早晨,瑪麗同30個學生關在考場裡,覺得神經緊張, 字都在她的眼前跳動, 有好幾分鐘工夫她不能讀那與命運有關的題紙,不能認清一般考題和“講義考題”的詞句。考完之後,就是等候的日子,要按照成績優劣,在梯形教室裡宣讀。瑪麗擠在裡面,與同考的人和學生家屬混雜一起,等候主考人進來,一直被人擠著,推來推去。忽然安靜下來了,她聽見頭一個唸了自己的名字: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基。

      沒有人猜想得到她的激動。她從同伴的賀喜聲中脫了身,從人群中逃脫,跑遠了。現在假期已經開始,回波蘭的時候到了,回家的時候到了。

      貧寒的波蘭人回家,是有固定的規矩的,瑪麗都一一遵行了。她把床、火爐、用具都存放在一個夏天還有錢在巴黎留著住屋的同胞那裡。她退掉自己住的頂樓,在永遠離開它之前,她把它完全打掃乾淨,向她不會再見到的守門婦告別,買了一些預備在路上吃的食物,然後,計算一下她還剩多少錢,走進一家大商店去買一點小擺設和一條圍巾出國的人帶錢回家是可恥的!偉大的習慣、最高的禮節、法律,都要人用完所有的錢給家裡的人購買禮物,然後一文不帶在巴黎北車站上車。這不是聰明辦法麼?兩千公里之外,在鐵軌的那一端,有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約瑟夫和海拉,有一個家,有餓了可以任意吃飽的食物,還有一個女裁縫,只要花幾個格羅齊就可以剪裁併且縫製襯衣和厚毛料衣服;這些衣服是瑪麗11月回索爾本的時候要帶去穿的!

      但是每次到了秋天,瑪麗必然產生同樣的憂慮:那裡去籌錢?怎樣回到巴黎?40盧布接著40盧布,她的積蓄已經用完了;而且她一想到她的父親為了要幫助她,連小享受都放棄了,就覺得十分慚愧。

      到1893年,情形似乎是全無希望,這個青年女子差不多要放棄這次旅行了,這時忽然出現了一個奇蹟。

      去年用傘保護她,使她不受愛慕者包圍的那個迪金斯卡小姐,現在又給她一次更適當的保護。她確信瑪麗的前途不可限量,在華沙用盡一切辦法,替瑪麗請求“亞歷山大獎學金”, 這種獎金是供給成績好的學生在國外繼續深造用的。

      600盧布!夠用15個月了!瑪麗雖然很知道如何替別人求助,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求這種補助,尤其沒有勇氣去辦必需的手續。得到之後,覺得眩暈迷惑,趕緊向法國飛去。

      亞歷山大獎學金來得正好!瑪麗刻意節省,試著使那600盧布能多維持一些日子,以便在教室和實驗室那種天堂裡可以多留一段時間。幾年之後,全國工業促進協會約請她進行一項技術研究,她又同樣刻意節省,從這第一次收入中省出600盧布來,送交亞歷山大獎學金委員會的秘書,這個秘書大吃一驚,因為委員會的紀錄中沒有過這樣的事情。

      瑪麗接受這筆獎學金的時候,是把它當作對她的信任的證據,當作信用貸款。在她那堅決的靈魂裡,她覺得把這筆錢留得太久是不誠實的,因為這筆錢此刻也許可以成為另外一個貧寒的青年女子的救命圈。

      瑪麗後來大概還認識了別的快樂。但是在人與人之間無限親切的時刻,甚至於在勝利和光榮的時刻,這個永遠鑽研不怠的學者從來不像在困苦和熱心努力中那樣自滿,那樣驕傲;她對她的貧寒引以自豪,把她獨立生活於異域引以自傲。她晚上在她那可憐的屋子裡燈下工作的時候,覺得她那還很渺小的命運,似乎已神秘地與她最為景仰的高尚生活聯絡起來了,她將成為過去的偉大的默默無聞的卑微者的同伴。有些人和她一樣,他關在光線不足的小屋子裡,也是離開他們的時代,才鞭策他們的才智超越已獲得的知識範圍的。

      這英勇奮鬥的四年,並不是瑪麗·居里最快樂的日子,但是在她的眼裡是最完美的日子,離她仰望的人類使命的極峰最近。一個人若是年輕而且孤獨,完全專心於學問,雖然“不能自給”, 卻過著最充實的生活。一種極大的熱情使這個26歲的波蘭女子能夠無視她所忍受的貧困,能夠安於她的貧賤生活。到後來,戀愛,生男育女,作妻子和作母親的憂慮,一種繁重的工作的複雜性,將把這個幻想者重新送進實際生活。但是在此刻這個有魔力支配的時期中,她雖然比以後任何時期都窮苦得多,卻像一個嬰兒那樣無憂無慮。她輕鬆地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翱翔,永遠認為那是唯一的純潔世界,唯一的真實世界!

      在這樣困苦的冒險中,決不可能每天都是極好的日子,常有意料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擾亂了一切安排,幾乎無法補救。如不能剋制的疲乏,需要治療的短期疾病,此外還有別的不幸,而且是很可怕的不幸僅有的一雙底子有幾個破洞的鞋子已經破爛不堪,不得不買新鞋。這就使好幾個星期的預算被打亂,這一大筆開銷不得不用盡方法彌補,在食物上節省,在燈油上節省。

      或是冬天比較長,七層頂樓上冰冷,冷得瑪麗不能入睡。她顫抖著,煤沒有了但是這算什麼?一個華沙女子會忍受不了巴黎的冬天麼?瑪麗再點上燈,四周看看,開啟那口大箱子,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能穿多少就都穿上,然後再鑽進被窩裡去,把其餘的衣服——她的襯衣和替換衣裳都堆在被上。可是天氣還是太冷,瑪麗伸出手臂,拉過那唯一的一張椅子,提起來壓在成堆的衣服上,給自己一種有重量和暖氣的幻覺。她一動不動地等待進入夢鄉。這時,水桶裡慢慢結了一層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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