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晚辭暮
雲夢的春天多雨，總帶著湖面是煙雨朦朧的樣子，連帶著碼頭也在一片霧濛濛裡。
“魏嬰……魏嬰……”
他聞聲抬頭，見那人白衣，帶著一頂斗笠，長紗遮面，負手站在一頁扁舟的船頭。
他說，魏嬰，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魏嬰怔怔的望著他：“湛兒你去哪？我跟你一塊兒去……”
可是他沒有等他，甚至沒有聽他把話說完，小舟便晃晃悠悠的飄遠，他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行舟於岸上奔跑，不斷喊著那人的名字。
然後岸上終於沒有路了，可那小舟搖搖晃晃的繼續行駛，刻在他眼中越來越小。
“湛兒回來……”
“你不要丟下我……”
“回來……”
“湛兒回來！”
恍然驚醒，嚇壞了守在床邊的歐陽子真，那孩子騰的便自椅子上彈起來。
“師傅……”
腦袋上纏著二指寬的的白布條，包的嚴嚴實實的，微微動便疼的厲害。
“師傅你都睡了五天了，可嚇死我了……”
“阿真……湛兒呢……”
大約是沒想到他一醒來張口就問這個，歐陽子真愣了一下，道：“含光君他沒什麼事，只是一點皮外傷，還是師傅你的傷比較嚴重……師傅你不是說去誅滅屠戮玄武麼，中間是出了什麼事，傷成這樣差點沒命了，要不是北堂先生妙手回春，現下怕是……”
這孩子，著實聒噪的很。
可是玄武洞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凝神想了片刻。
他殺了屠戮玄武，然後……他的命魂就消散了……那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瞬間就要崩潰了。
再然後，玄武洞坍塌，他們二人差點埋屍山中。
“我……我想去看看他……”魏嬰失魂落魄的就要掙扎著起身，奈何帶著這一身的傷，終究又狠狠跌回床上。
全身上下的傷都被牽動的疼起來，連帶著心臟也開始疼，疼的人生生落下淚來。
歐陽子真從未見過魏嬰哭，腦子裡嗡鳴一聲，愣怔在原地，手忙腳亂的伸手替他擦眼淚。
“阿真……”
“好疼啊……”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湛兒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從此天大地大，無處再尋故人。
原來心裡真的會是這般疼的。
“阿真……我留不住他了……”
“我該怎麼辦……”
門外，白衣人凝神聽著屋內那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要扣門的手頓了頓，便默默的放下了，他長立於門前，過了半晌，似是站的累了，便挪了挪腳步，默不作聲的靠在門上。
先前隱隱聽過傳聞，總說含光君大抵命不久矣，歐陽子真是不信的，可如今見師傅的模樣，他便忽然覺得，或許傳言是真。
“阿真，你都不知道，他從前執劍的樣子有多好看，他那個人，性子很驕傲，身上總有一種天生的驕矜，我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雖然總是看不慣他的傲氣，可他那樣確實最好看的……”
“我自亂葬崗歸來，他卻沒有那個樣子了……可我好想那樣的他……”
只聽到這裡，藍湛不動聲色的轉身離開。
不能再聽了。他想。
院門在他伸手的前一秒開了，抬頭只見墨染端著藥正要進來，看見他，只是眉心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而後便展開眉眼笑，低聲道：“腿不是還沒好麼，怎麼下床了。”
“不過一點皮外傷，哪裡會那般嬌氣。”
“他這會兒肯定醒了，你若是擔心，隨我進去看看他吧。”墨染柔聲道：“看樣子，估計著你是不是沒進去，其實也無妨的，你叫他看一眼，他也心安一些。”
藍湛盯著墨染的笑看了一會兒，微微垂下視線道：“不必……待過些日子，再說吧。”
他不願，墨染自不強求，手裡的藥放涼了藥效就不好了，他也不多說什麼，就要往屋裡去。
“墨染，還是多謝你費盡心思救他性命。”
墨染聞言腳步頓了頓，卻只是笑笑：“醫者本分罷了。”
他見那身影推門而去，漸行漸遠，終是嘆了口氣。
北堂墨染吶，說醫者本分幾個字，你也不害臊。
即使不願承認，可他在某一個瞬間，真的想過，要是魏無羨死了就好了。
可是啊，藍湛我知道的，倘若他死了，你才永遠都放不下他。
所以我救他，只是為了一己私心罷了。
正式踏入盛夏天，藍氏開始廣發拜帖，邀仙門百家共赴含光君的結道大典。
夷陵老祖的那一張拜帖，是由歐陽子真接下的，只覺得上面寫滿了悲傷，一時竟也不知該不該將此事告訴師傅。
只是未等他盤算完，便聽身後很低沉的一聲輕嘆，道：“阿真，給我吧。”
……
窗外夕陽彷彿火燒。
藍湛坐在床邊，像是剛睡醒，只一件白色裡衣裹在身上，領口處露出一片蒼白的胸膛，他始終盯著門外一叢竹林發呆，一直到實現裡出現了人的身影，黑色箭袖，髮間一抹紅。
他望著那人，淺淺的笑：“聽說他們給你送了拜帖，我就知道你會來。”
藍湛要和墨染結道的事，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可如今事情到了眼前即將成真，他卻還是沒辦法坦然自若，放下心裡的不甘。
“湛兒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我不會再讓你重蹈覆轍的，你能不能別不要我。”
跪在他面前，彷彿用盡了此生低微的姿態，握著他的手，掌心裡不知是誰的汗，溼漉漉的。
“你想怎麼罰我都行，我求你了，湛兒……我求你了……”
“我沒你我怎麼過啊。”
藍湛怔怔的低頭看著那人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終於還是輕輕搖頭。
“魏嬰，你知道的，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的生活裡有我的日子並不多，你就如你從前那般，好好過。”
他將手自他掌心一寸寸抽出。
“墨染他很好。”
魏嬰發現，藍湛在夕陽下，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柔和。
“魏嬰，我今日在這兒等你，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說：“雖然斷斷續續的同你說過很多了，但是也不知這些年怎麼了，話總是越來越多。”
“魏嬰，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之間很奇妙。我們之間，誤會沒有解開，深情也沒有傾訴，在一起的突兀，分開的卻理所應當，終了半生，到現在還是空空如也，強說我不遺憾那是假的。”
“我不想說我沒愛過你……聽起來很假，也很辜負自己。魏嬰，你記得，我愛過你，自年少起的十六年，都很深的愛過你，我藍忘機從不為任何自己選擇的事後悔，無論是跟你在一起，還是到現在分開。”
“當初不顧一切的跟你在一起時，兄長曾勸我，說這場豪賭贏不了的，可是你看，如今的你，就是我賭贏了的證據。”
這話多少讓魏嬰有些不知所云，他原以為他的湛兒吃過了虧，便再也不肯信他了，未曾想如今的藍湛已可以坦然訴說著往昔的深情和他們二人所有付之一炬的努力。
“是賭贏了的，可你不要了。”張口滿是苦澀。
藍湛似是淡淡的笑了笑，抬手將肩頭的衣服褪至腰間，露出光潔的面板。
“我身上共有兩處疤痕，一道是十六年前於你初識，為走屍所傷，一道是兩年前停步崖之上，為你所傷，這些年墨染沒少想法子要為我去掉這疤，終究都是徒勞無功，說起來，也沒什麼大礙，我這傷早就不疼了，可是每每看見這疤，還是會覺得難過……身傷如此，心傷亦如此，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年，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如果我不離開，就永遠不會醒來……這就是我最終決定不再重新開始的原因。”
“魏嬰，我早說過我們就到這兒了，沒有必要再去補償什麼，你不必再說你不會讓我重蹈覆轍，因為我根本不會再選擇重來一次，或者換種說法，那個不顧一切來愛你的藍忘機，你弄丟了，我不怪你，可我也找不回來了……我總想著，若是你我緣分是開始於那場救贖，我寧願在年少的時候，死在走屍手中，不要與你糾纏的這些年。”
“魏嬰，說來也好笑，當年你走後，我才發現你留在我這兒的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你留在我身上的標記，我也從墨染那裡得了法子，一併洗掉了……我想，如今縱是我死，也要死的乾乾淨淨，再不要和你魏無羨有任何瓜葛。”
悟了一生的心境，最終只剩這平靜的幾句話。
那人僵在原地，身側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襟，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胸膛中像是心臟被狠狠挖出來，颳了千百刀，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乃至每一次呼吸，都是鋪天蓋地的疼。
可藍湛望著他，卻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
“魏嬰，我沒有那麼遠的路可以走了，藍氏清貴，用不著我惦記。要說放不下的，唯有阿苑，他還小，我要你定要照顧好他。”
“湛兒你……別說了……”
他還是會有些手足無措，該面對的事情，在下意識的逃避。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該不是一件易事，可還是要好好磨磨他的性子……不要讓他像你一樣，走的太慢，走著走著，就將很多人都弄丟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個混賬……他怎麼會像我……阿苑是你一手帶大的，一定像你的……湛兒……”
藍湛聞言，只是淡淡一笑，搖頭道：“不，也不要讓他像我，魏嬰，不要叫他像我，等一個人成長實在太難了……”
一不留神，就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魏嬰踩著最後一縷夕陽離開雲深不知處，藍湛望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抬手隔著遙遠的距離，最後觸碰了他髮間一抹紅，那身影落入眼中，如同當年雲夢的煙雨落在湖面，到底掀不起漣漪了。
雲深不知處大喜那一日，賓朋滿座，仙門百家盡數到了，宴席間坐的滿滿當當的。
只空了一個座位，負責迎賓的弟子對了名帖，發現夷陵老祖拜帖到，人未到。
仔細一問，來的是原是老祖的親傳弟子歐陽子真。
“我師傅有恙不便前來賀喜，便命弟子前來道賀。”
歐陽子真說著，將手頭扎著紅色綢帶的盒子遞上去，由墨染接過，同藍湛一同開啟。
裡面全是巴掌大的木刻的小玩意兒，但是圖案，紋理精緻無雙，看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細細一看，這些小東西，剛成六合納彩之禮。
歐陽子真在這當口，想起師傅的話來。
“當年沒能給過他的，如今已沒了給的名分，這些，是我給他的交代。”
年少的心上漫過一絲奇異感傷。
“師傅說，含光君不缺奇珍異寶，這些是師傅親手做的，謹以此薄禮，恭賀含光君與北堂先生大喜，祝兩位同心好合。”
月影清麗，夜風裡蟬鳴都顯得溫柔了許多。
墨染推門出來，一身喜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他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讓晚風吹散微微的酒意，才朝著暗處低聲道：“你出來吧。”
於是，無人的黑暗角落，慢慢走出一道人影，手執長笛，黑衣幾乎快要融進夜色。
“他……他睡了？”
“嗯，放心，我給他的茶裡下了醉夢散，他不會醒的。”
魏嬰輕輕點頭，跟著墨染進了屋，屋裡紅燭搖曳，大紅的喜字貼的很顯眼。
原來，這便是洞房花燭啊。
忽而想起，當年藍湛入蓮花塢的時候，什麼儀式也沒有，他是一身白衣，與他拜了天地。
繞過山水鳳凰的屏風，他見睡著了的藍湛，眉眼溫和，安安靜靜的躺著，身上的紅豔豔的喜服映著一張蒼白的臉，如同烙鐵一般，猛地燙在了心頭。
說來也算幸運的，此生不能相守，卻還能見他穿喜服的樣子。
那日自雲深不知處下山來，見墨染正守在山門前等著他。
“我找到救他的方法了。”
淺淺淡淡的一句話，有如平地驚雷，將他從恍惚裡震醒。
“所謂的法子，名為生死咒，是取陰陽相生之道，骨血相容，命數相生，結此咒者，死生並蒂……”
魏嬰自小最聽不得這些文鄒鄒的東西，總是似懂非懂的樣子，便擺手道：“你往簡單的說。”
“簡單來說，藍湛體質屬陽，他的命魂雖然散去，可是能尋一個屬陰體質的人，結生死咒後，可將命魂共生，保兩人性命無虞，自此生同生，死同死。但是同時，一縷命魂承載兩個人的生命，壓力很大，要保證它不崩潰消散，只能終生養在極陰之地，說白了，便是亂葬崗那種地方。”
“換一種說法，這天下體質極陰的人不多，你是詭道大成者，是最合適的人，只是此咒一下，於你而言，便等同於自困於亂葬崗，永世不見天日。”
魏嬰握著笛子的手微微顫抖，而後便坦然的笑了：“我欠他一條命，如今沒讓我一命還一命，還是我賺了的。”
“待我將我那個小徒弟安置好了，我便來尋你。”
十指相扣，骨血相融，生死咒落，生死與共。
“湛兒，你累了，我知道……所以你休息一次，換我不顧一切的護著你，就像小時候那樣。”
魏嬰將那安穩睡著，對一切都從不知曉的人擁進懷裡，虔誠的低頭吻他。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這樣認認真真的吻他。
墨染沉默的看著，張口有些想說什麼，但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老實說，他當年剛到仙督府做客，溫情就說過，說別看這兩人兩個總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但其實，藍湛心裡很看重那個人。
那時候，他是真的不信……藍湛那樣冷淡且涼薄的像雪的人，怎麼會喜歡魏無羨這樣一個炙熱又幼稚的像小火苗似的人呢？
可是，縱是千般萬般的不信，那片雪終是撲向了火苗，聽憑那熾熱消融，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可如今卻明白了，大約是雪太涼，總在期待火的溫度，就像火過於熾熱，也會靠近雪的清涼。
只是終究不能相擁。
門輕輕關上，無人見那床上的人落下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消失在鬢角。
可他依舊安安靜靜的睡著。
墨染與歐陽子真共同送魏嬰上亂葬崗，三人並肩而行，沉默無言。
行至路口，魏嬰剎住腳步，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
“就到這兒吧，再往前走，那怨氣能把你們侵蝕的連渣都不剩。”
他像想起什麼，自懷中取出陰虎符來，鄭重其事的摁在了歐陽子真手中。
握著這塊微涼的鐵符，歐陽子真有些愣愣的：“師傅……”
“阿真，還記不記得師傅告訴過你，我能煉化陰虎符，從亂葬崗爬出來，都是因為黑暗中常見水中月，一碰即散，於是太想去見見那天上月，因此擺脫了陰虎符的反噬麼？如今，我的天上月已有歸屬，我便再沒了控制內心的力量。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說起來，我好像也沒有教你什麼，只將陰虎符留給你。”
“你的體質並非修煉詭道的絕佳體質，日後不妨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重新拜師學習，當然若你非要修詭道，只為了保護你重視的人，那便是夠的……記住，陰虎符不要輕易使用，除非有一天，你也遇見你的天上月。”
歐陽子真年紀尚小，還沒辦法坦然接受離別，咬了咬牙，還是哭了出來，嘴裡結結巴巴的叫著師傅，卻也再說不出別的話。
“阿真，日後有什麼麻煩，你便去姑蘇藍氏，湛兒會幫你的。”
魏嬰揉揉乖徒弟的腦袋，將目光轉向北堂墨染，那個人終於不再是嘴角永遠帶著柔和的微笑，瞧著臉色有幾分凝重，眉心微蹙，目光裡幾分說不清的感覺。
“別這樣看著我，我走了，你少了最大的對手，指不定心裡偷著樂呢。”
墨染微微挑眉，旋即彎起嘴角：“是，這會兒一想到未來佳人在側，我高興著呢。”
儘管仍是心有不甘，可藍湛有句話他卻聽進去了，他說過，墨染很好。
只要他覺得好，那他以後也會過得很好。
“替我跟阿苑說對不起，父親沒法陪他長大了。”
這回他沒再嗆回去，只低聲交代了墨染，便轉身往前走去。
“喂，魏無羨，你想不想知道生死咒實在哪裡找到的？”
墨染見那人仍舊往前，像是沒有要聽的打算，便往前追了兩步，道：“那是在藍氏藏書閣，禁書室裡。”
於是那人的腳步便意料之中的停了。
“他知道？”
“也許不知道。”
前路黑的不似人間，魏嬰站在原地怔怔的看了很久，終於還是回了一次頭。
想想他早該死了，在兩年前，在傷了湛兒，害死了那個孩子起，便該永墮地獄，託了那人的福，要他順著指引逃出來，那時候的初衷，也不過是再見他一面。
我從前想，要是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後來見到了，又想，若是能常常看見你就好了，可是……最後我又想，跟你重新開始就好了……
湛兒啊，我還是那麼個貪心人。
可是回到那個初衷，我不過是想見見你，如今，已是所願得償。
他朝墨染笑笑。
“那就永遠也別讓他知道。”
那條永遠暗無天日的路，那條他踩著屍山踏著血海爬出來的路，從此，一個人走回去。
藍湛清晨醒來，聽見外面有兩人竊竊私語的聲音，他走出去，見藍曦臣帶著阿苑已坐在桌邊，墨染忙著將熬的糯糯的粥盛進碗裡，見他起了，便溫和的笑一笑。
“醒了？過來吃些東西吧。”
藍湛見氣氛一派其樂融融，便點點頭，挨著阿苑坐下來，他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因為覺得奇怪，頭夜也並沒有做什麼，他怎麼就昏昏沉沉的睡到現在。
可記憶裡，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隱隱約約，似有個人含淚吻他。
是墨染麼？還是說他只是單純做了一場夢？
沒有答案。
“爹爹，今日阿苑第一次習劍術，你要不要去看？”
藍湛回過神來，低頭看阿苑閃爍著期待的星星眼，便笑著捏捏他的小臉：“好，爹爹去看。”
這麼一抬手，才發現右手手腕，戴著那串陳舊的珠鏈，不由得愣了一下。
難道真的是太習慣了，這東西在手上，竟一直沒有發覺。
墨染目光略過藍湛的臉，很快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那串珠鏈，便笑：“昨晚他偷偷摸摸來了，想見見你，可你大抵是太累已經睡了。他說他以前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我是覺得你現下這般，這東西確實有些用處，你睡得沉，我索性就給你帶上了。”
“那他人呢？”
“他說這天地之大，精彩絕倫，總要去看看。”
“哦……也好。”藍湛愣怔了片刻，嘴裡敷衍的應了兩句，便重新低下頭來吃他的飯。
藍曦臣將話題拉出來：“今日墨染先陪著忘機一同去吧。我還有些小事處理，晚些時候，我也去瞧瞧。”
墨染連忙笑著應下，改口已經很通順：“兄長的劍術在整個仙門百家都是最為上成，可不能吝嗇，非得教教我們阿苑不可。”
“那是自然……”
藍湛用小勺慢慢攪著粥，沉默的看著這麼一副溫暖光景，這種簡單而平和的日子，於現在的他而言，或許就是最合適的。
其它人，其他事，還是不思量了好。
不思量，自能相忘。他是這樣想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幾番冬去春來，暮暮朝朝了數載。
仙門中夷陵老祖的事蹟早已成為傳說，沒有人再見過他，他雲遊四方，卻四方無他，那人只活在人們茶餘飯後，說書人的故事裡。
藍湛偶爾會下山，也偶爾會在某個酒館吃飯時聽到這些故事，但只是聽一聽，吃完了便轉身去做他的事，從不留戀。
這些年來他的身子漸漸好了起來，見藍啟仁上了年紀，便接下了教習藍氏子弟經書詩文的任務，總也是有事可做。
他能感覺到原本近乎枯竭的生命之火在慢慢的恢復從前的生機，甚至靈力也有所恢復，但他從不問及其中緣由，墨染也便從不提起，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撫琴舞劍，焚香打坐，閒來喜歡一壺清茶坐上一會兒，興致起時帶弟子和阿苑一同下山夜獵，威望德行不減當年。
墨染說，他還是那個含光君。
他確實還是曾經的含光君，他只是再也不會憶起魏嬰，僅此而已。
辭晚辭暮
雲夢的春天多雨，總帶著湖面是煙雨朦朧的樣子，連帶著碼頭也在一片霧濛濛裡。
“魏嬰……魏嬰……”
他聞聲抬頭，見那人白衣，帶著一頂斗笠，長紗遮面，負手站在一頁扁舟的船頭。
他說，魏嬰，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魏嬰怔怔的望著他：“湛兒你去哪？我跟你一塊兒去……”
可是他沒有等他，甚至沒有聽他把話說完，小舟便晃晃悠悠的飄遠，他沒有辦法，只好跟著行舟於岸上奔跑，不斷喊著那人的名字。
然後岸上終於沒有路了，可那小舟搖搖晃晃的繼續行駛，刻在他眼中越來越小。
“湛兒回來……”
“你不要丟下我……”
“回來……”
“湛兒回來！”
恍然驚醒，嚇壞了守在床邊的歐陽子真，那孩子騰的便自椅子上彈起來。
“師傅……”
腦袋上纏著二指寬的的白布條，包的嚴嚴實實的，微微動便疼的厲害。
“師傅你都睡了五天了，可嚇死我了……”
“阿真……湛兒呢……”
大約是沒想到他一醒來張口就問這個，歐陽子真愣了一下，道：“含光君他沒什麼事，只是一點皮外傷，還是師傅你的傷比較嚴重……師傅你不是說去誅滅屠戮玄武麼，中間是出了什麼事，傷成這樣差點沒命了，要不是北堂先生妙手回春，現下怕是……”
這孩子，著實聒噪的很。
可是玄武洞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凝神想了片刻。
他殺了屠戮玄武，然後……他的命魂就消散了……那時候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自己瞬間就要崩潰了。
再然後，玄武洞坍塌，他們二人差點埋屍山中。
“我……我想去看看他……”魏嬰失魂落魄的就要掙扎著起身，奈何帶著這一身的傷，終究又狠狠跌回床上。
全身上下的傷都被牽動的疼起來，連帶著心臟也開始疼，疼的人生生落下淚來。
歐陽子真從未見過魏嬰哭，腦子裡嗡鳴一聲，愣怔在原地，手忙腳亂的伸手替他擦眼淚。
“阿真……”
“好疼啊……”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湛兒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從此天大地大，無處再尋故人。
原來心裡真的會是這般疼的。
“阿真……我留不住他了……”
“我該怎麼辦……”
門外，白衣人凝神聽著屋內那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要扣門的手頓了頓，便默默的放下了，他長立於門前，過了半晌，似是站的累了，便挪了挪腳步，默不作聲的靠在門上。
先前隱隱聽過傳聞，總說含光君大抵命不久矣，歐陽子真是不信的，可如今見師傅的模樣，他便忽然覺得，或許傳言是真。
“阿真，你都不知道，他從前執劍的樣子有多好看，他那個人，性子很驕傲，身上總有一種天生的驕矜，我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雖然總是看不慣他的傲氣，可他那樣確實最好看的……”
“我自亂葬崗歸來，他卻沒有那個樣子了……可我好想那樣的他……”
只聽到這裡，藍湛不動聲色的轉身離開。
不能再聽了。他想。
院門在他伸手的前一秒開了，抬頭只見墨染端著藥正要進來，看見他，只是眉心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而後便展開眉眼笑，低聲道：“腿不是還沒好麼，怎麼下床了。”
“不過一點皮外傷，哪裡會那般嬌氣。”
“他這會兒肯定醒了，你若是擔心，隨我進去看看他吧。”墨染柔聲道：“看樣子，估計著你是不是沒進去，其實也無妨的，你叫他看一眼，他也心安一些。”
藍湛盯著墨染的笑看了一會兒，微微垂下視線道：“不必……待過些日子，再說吧。”
他不願，墨染自不強求，手裡的藥放涼了藥效就不好了，他也不多說什麼，就要往屋裡去。
“墨染，還是多謝你費盡心思救他性命。”
墨染聞言腳步頓了頓，卻只是笑笑：“醫者本分罷了。”
他見那身影推門而去，漸行漸遠，終是嘆了口氣。
北堂墨染吶，說醫者本分幾個字，你也不害臊。
即使不願承認，可他在某一個瞬間，真的想過，要是魏無羨死了就好了。
可是啊，藍湛我知道的，倘若他死了，你才永遠都放不下他。
所以我救他，只是為了一己私心罷了。
正式踏入盛夏天，藍氏開始廣發拜帖，邀仙門百家共赴含光君的結道大典。
夷陵老祖的那一張拜帖，是由歐陽子真接下的，只覺得上面寫滿了悲傷，一時竟也不知該不該將此事告訴師傅。
只是未等他盤算完，便聽身後很低沉的一聲輕嘆，道：“阿真，給我吧。”
……
窗外夕陽彷彿火燒。
藍湛坐在床邊，像是剛睡醒，只一件白色裡衣裹在身上，領口處露出一片蒼白的胸膛，他始終盯著門外一叢竹林發呆，一直到實現裡出現了人的身影，黑色箭袖，髮間一抹紅。
他望著那人，淺淺的笑：“聽說他們給你送了拜帖，我就知道你會來。”
藍湛要和墨染結道的事，他是一早就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可如今事情到了眼前即將成真，他卻還是沒辦法坦然自若，放下心裡的不甘。
“湛兒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我不會再讓你重蹈覆轍的，你能不能別不要我。”
跪在他面前，彷彿用盡了此生低微的姿態，握著他的手，掌心裡不知是誰的汗，溼漉漉的。
“你想怎麼罰我都行，我求你了，湛兒……我求你了……”
“我沒你我怎麼過啊。”
藍湛怔怔的低頭看著那人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終於還是輕輕搖頭。
“魏嬰，你知道的，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的生活裡有我的日子並不多，你就如你從前那般，好好過。”
他將手自他掌心一寸寸抽出。
“墨染他很好。”
魏嬰發現，藍湛在夕陽下，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柔和。
“魏嬰，我今日在這兒等你，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說：“雖然斷斷續續的同你說過很多了，但是也不知這些年怎麼了，話總是越來越多。”
“魏嬰，你有沒有覺得，我們之間很奇妙。我們之間，誤會沒有解開，深情也沒有傾訴，在一起的突兀，分開的卻理所應當，終了半生，到現在還是空空如也，強說我不遺憾那是假的。”
“我不想說我沒愛過你……聽起來很假，也很辜負自己。魏嬰，你記得，我愛過你，自年少起的十六年，都很深的愛過你，我藍忘機從不為任何自己選擇的事後悔，無論是跟你在一起，還是到現在分開。”
“當初不顧一切的跟你在一起時，兄長曾勸我，說這場豪賭贏不了的，可是你看，如今的你，就是我賭贏了的證據。”
這話多少讓魏嬰有些不知所云，他原以為他的湛兒吃過了虧，便再也不肯信他了，未曾想如今的藍湛已可以坦然訴說著往昔的深情和他們二人所有付之一炬的努力。
“是賭贏了的，可你不要了。”張口滿是苦澀。
藍湛似是淡淡的笑了笑，抬手將肩頭的衣服褪至腰間，露出光潔的面板。
“我身上共有兩處疤痕，一道是十六年前於你初識，為走屍所傷，一道是兩年前停步崖之上，為你所傷，這些年墨染沒少想法子要為我去掉這疤，終究都是徒勞無功，說起來，也沒什麼大礙，我這傷早就不疼了，可是每每看見這疤，還是會覺得難過……身傷如此，心傷亦如此，我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和你在一起的這些年，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如果我不離開，就永遠不會醒來……這就是我最終決定不再重新開始的原因。”
“魏嬰，我早說過我們就到這兒了，沒有必要再去補償什麼，你不必再說你不會讓我重蹈覆轍，因為我根本不會再選擇重來一次，或者換種說法，那個不顧一切來愛你的藍忘機，你弄丟了，我不怪你，可我也找不回來了……我總想著，若是你我緣分是開始於那場救贖，我寧願在年少的時候，死在走屍手中，不要與你糾纏的這些年。”
“魏嬰，說來也好笑，當年你走後，我才發現你留在我這兒的似乎也沒有什麼了……你留在我身上的標記，我也從墨染那裡得了法子，一併洗掉了……我想，如今縱是我死，也要死的乾乾淨淨，再不要和你魏無羨有任何瓜葛。”
悟了一生的心境，最終只剩這平靜的幾句話。
那人僵在原地，身側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襟，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胸膛中像是心臟被狠狠挖出來，颳了千百刀，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乃至每一次呼吸，都是鋪天蓋地的疼。
可藍湛望著他，卻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
“魏嬰，我沒有那麼遠的路可以走了，藍氏清貴，用不著我惦記。要說放不下的，唯有阿苑，他還小，我要你定要照顧好他。”
“湛兒你……別說了……”
他還是會有些手足無措，該面對的事情，在下意識的逃避。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該不是一件易事，可還是要好好磨磨他的性子……不要讓他像你一樣，走的太慢，走著走著，就將很多人都弄丟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個混賬……他怎麼會像我……阿苑是你一手帶大的，一定像你的……湛兒……”
藍湛聞言，只是淡淡一笑，搖頭道：“不，也不要讓他像我，魏嬰，不要叫他像我，等一個人成長實在太難了……”
一不留神，就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魏嬰踩著最後一縷夕陽離開雲深不知處，藍湛望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抬手隔著遙遠的距離，最後觸碰了他髮間一抹紅，那身影落入眼中，如同當年雲夢的煙雨落在湖面，到底掀不起漣漪了。
雲深不知處大喜那一日，賓朋滿座，仙門百家盡數到了，宴席間坐的滿滿當當的。
只空了一個座位，負責迎賓的弟子對了名帖，發現夷陵老祖拜帖到，人未到。
仔細一問，來的是原是老祖的親傳弟子歐陽子真。
“我師傅有恙不便前來賀喜，便命弟子前來道賀。”
歐陽子真說著，將手頭扎著紅色綢帶的盒子遞上去，由墨染接過，同藍湛一同開啟。
裡面全是巴掌大的木刻的小玩意兒，但是圖案，紋理精緻無雙，看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細細一看，這些小東西，剛成六合納彩之禮。
歐陽子真在這當口，想起師傅的話來。
“當年沒能給過他的，如今已沒了給的名分，這些，是我給他的交代。”
年少的心上漫過一絲奇異感傷。
“師傅說，含光君不缺奇珍異寶，這些是師傅親手做的，謹以此薄禮，恭賀含光君與北堂先生大喜，祝兩位同心好合。”
……
月影清麗，夜風裡蟬鳴都顯得溫柔了許多。
墨染推門出來，一身喜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他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讓晚風吹散微微的酒意，才朝著暗處低聲道：“你出來吧。”
於是，無人的黑暗角落，慢慢走出一道人影，手執長笛，黑衣幾乎快要融進夜色。
“他……他睡了？”
“嗯，放心，我給他的茶裡下了醉夢散，他不會醒的。”
魏嬰輕輕點頭，跟著墨染進了屋，屋裡紅燭搖曳，大紅的喜字貼的很顯眼。
原來，這便是洞房花燭啊。
忽而想起，當年藍湛入蓮花塢的時候，什麼儀式也沒有，他是一身白衣，與他拜了天地。
繞過山水鳳凰的屏風，他見睡著了的藍湛，眉眼溫和，安安靜靜的躺著，身上的紅豔豔的喜服映著一張蒼白的臉，如同烙鐵一般，猛地燙在了心頭。
說來也算幸運的，此生不能相守，卻還能見他穿喜服的樣子。
那日自雲深不知處下山來，見墨染正守在山門前等著他。
“我找到救他的方法了。”
淺淺淡淡的一句話，有如平地驚雷，將他從恍惚裡震醒。
“所謂的法子，名為生死咒，是取陰陽相生之道，骨血相容，命數相生，結此咒者，死生並蒂……”
魏嬰自小最聽不得這些文鄒鄒的東西，總是似懂非懂的樣子，便擺手道：“你往簡單的說。”
“簡單來說，藍湛體質屬陽，他的命魂雖然散去，可是能尋一個屬陰體質的人，結生死咒後，可將命魂共生，保兩人性命無虞，自此生同生，死同死。但是同時，一縷命魂承載兩個人的生命，壓力很大，要保證它不崩潰消散，只能終生養在極陰之地，說白了，便是亂葬崗那種地方。”
“換一種說法，這天下體質極陰的人不多，你是詭道大成者，是最合適的人，只是此咒一下，於你而言，便等同於自困於亂葬崗，永世不見天日。”
魏嬰握著笛子的手微微顫抖，而後便坦然的笑了：“我欠他一條命，如今沒讓我一命還一命，還是我賺了的。”
“待我將我那個小徒弟安置好了，我便來尋你。”
十指相扣，骨血相融，生死咒落，生死與共。
“湛兒，你累了，我知道……所以你休息一次，換我不顧一切的護著你，就像小時候那樣。”
魏嬰將那安穩睡著，對一切都從不知曉的人擁進懷裡，虔誠的低頭吻他。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這樣認認真真的吻他。
墨染沉默的看著，張口有些想說什麼，但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老實說，他當年剛到仙督府做客，溫情就說過，說別看這兩人兩個總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但其實，藍湛心裡很看重那個人。
那時候，他是真的不信……藍湛那樣冷淡且涼薄的像雪的人，怎麼會喜歡魏無羨這樣一個炙熱又幼稚的像小火苗似的人呢？
可是，縱是千般萬般的不信，那片雪終是撲向了火苗，聽憑那熾熱消融，他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可如今卻明白了，大約是雪太涼，總在期待火的溫度，就像火過於熾熱，也會靠近雪的清涼。
只是終究不能相擁。
門輕輕關上，無人見那床上的人落下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消失在鬢角。
可他依舊安安靜靜的睡著。
墨染與歐陽子真共同送魏嬰上亂葬崗，三人並肩而行，沉默無言。
行至路口，魏嬰剎住腳步，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
“就到這兒吧，再往前走，那怨氣能把你們侵蝕的連渣都不剩。”
他像想起什麼，自懷中取出陰虎符來，鄭重其事的摁在了歐陽子真手中。
握著這塊微涼的鐵符，歐陽子真有些愣愣的：“師傅……”
“阿真，還記不記得師傅告訴過你，我能煉化陰虎符，從亂葬崗爬出來，都是因為黑暗中常見水中月，一碰即散，於是太想去見見那天上月，因此擺脫了陰虎符的反噬麼？如今，我的天上月已有歸屬，我便再沒了控制內心的力量。你是我唯一的弟子，說起來，我好像也沒有教你什麼，只將陰虎符留給你。”
“你的體質並非修煉詭道的絕佳體質，日後不妨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重新拜師學習，當然若你非要修詭道，只為了保護你重視的人，那便是夠的……記住，陰虎符不要輕易使用，除非有一天，你也遇見你的天上月。”
歐陽子真年紀尚小，還沒辦法坦然接受離別，咬了咬牙，還是哭了出來，嘴裡結結巴巴的叫著師傅，卻也再說不出別的話。
“阿真，日後有什麼麻煩，你便去姑蘇藍氏，湛兒會幫你的。”
魏嬰揉揉乖徒弟的腦袋，將目光轉向北堂墨染，那個人終於不再是嘴角永遠帶著柔和的微笑，瞧著臉色有幾分凝重，眉心微蹙，目光裡幾分說不清的感覺。
“別這樣看著我，我走了，你少了最大的對手，指不定心裡偷著樂呢。”
墨染微微挑眉，旋即彎起嘴角：“是，這會兒一想到未來佳人在側，我高興著呢。”
儘管仍是心有不甘，可藍湛有句話他卻聽進去了，他說過，墨染很好。
只要他覺得好，那他以後也會過得很好。
“替我跟阿苑說對不起，父親沒法陪他長大了。”
這回他沒再嗆回去，只低聲交代了墨染，便轉身往前走去。
“喂，魏無羨，你想不想知道生死咒實在哪裡找到的？”
墨染見那人仍舊往前，像是沒有要聽的打算，便往前追了兩步，道：“那是在藍氏藏書閣，禁書室裡。”
於是那人的腳步便意料之中的停了。
“他知道？”
“也許不知道。”
前路黑的不似人間，魏嬰站在原地怔怔的看了很久，終於還是回了一次頭。
想想他早該死了，在兩年前，在傷了湛兒，害死了那個孩子起，便該永墮地獄，託了那人的福，要他順著指引逃出來，那時候的初衷，也不過是再見他一面。
我從前想，要是能再見你一面就好了，後來見到了，又想，若是能常常看見你就好了，可是……最後我又想，跟你重新開始就好了……
湛兒啊，我還是那麼個貪心人。
可是回到那個初衷，我不過是想見見你，如今，已是所願得償。
他朝墨染笑笑。
“那就永遠也別讓他知道。”
那條永遠暗無天日的路，那條他踩著屍山踏著血海爬出來的路，從此，一個人走回去。
藍湛清晨醒來，聽見外面有兩人竊竊私語的聲音，他走出去，見藍曦臣帶著阿苑已坐在桌邊，墨染忙著將熬的糯糯的粥盛進碗裡，見他起了，便溫和的笑一笑。
“醒了？過來吃些東西吧。”
藍湛見氣氛一派其樂融融，便點點頭，挨著阿苑坐下來，他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因為覺得奇怪，頭夜也並沒有做什麼，他怎麼就昏昏沉沉的睡到現在。
可記憶裡，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隱隱約約，似有個人含淚吻他。
是墨染麼？還是說他只是單純做了一場夢？
沒有答案。
“爹爹，今日阿苑第一次習劍術，你要不要去看？”
藍湛回過神來，低頭看阿苑閃爍著期待的星星眼，便笑著捏捏他的小臉：“好，爹爹去看。”
這麼一抬手，才發現右手手腕，戴著那串陳舊的珠鏈，不由得愣了一下。
難道真的是太習慣了，這東西在手上，竟一直沒有發覺。
墨染目光略過藍湛的臉，很快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那串珠鏈，便笑：“昨晚他偷偷摸摸來了，想見見你，可你大抵是太累已經睡了。他說他以前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去的道理，我是覺得你現下這般，這東西確實有些用處，你睡得沉，我索性就給你帶上了。”
“那他人呢？”
“他說這天地之大，精彩絕倫，總要去看看。”
“哦……也好。”藍湛愣怔了片刻，嘴裡敷衍的應了兩句，便重新低下頭來吃他的飯。
藍曦臣將話題拉出來：“今日墨染先陪著忘機一同去吧。我還有些小事處理，晚些時候，我也去瞧瞧。”
墨染連忙笑著應下，改口已經很通順：“兄長的劍術在整個仙門百家都是最為上成，可不能吝嗇，非得教教我們阿苑不可。”
“那是自然……”
藍湛用小勺慢慢攪著粥，沉默的看著這麼一副溫暖光景，這種簡單而平和的日子，於現在的他而言，或許就是最合適的。
其它人，其他事，還是不思量了好。
不思量，自能相忘。他是這樣想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幾番冬去春來，暮暮朝朝了數載。
仙門中夷陵老祖的事蹟早已成為傳說，沒有人再見過他，他雲遊四方，卻四方無他，那人只活在人們茶餘飯後，說書人的故事裡。
藍湛偶爾會下山，也偶爾會在某個酒館吃飯時聽到這些故事，但只是聽一聽，吃完了便轉身去做他的事，從不留戀。
這些年來他的身子漸漸好了起來，見藍啟仁上了年紀，便接下了教習藍氏子弟經書詩文的任務，總也是有事可做。
他能感覺到原本近乎枯竭的生命之火在慢慢的恢復從前的生機，甚至靈力也有所恢復，但他從不問及其中緣由，墨染也便從不提起，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撫琴舞劍，焚香打坐，閒來喜歡一壺清茶坐上一會兒，興致起時帶弟子和阿苑一同下山夜獵，威望德行不減當年。
墨染說，他還是那個含光君。
他確實還是曾經的含光君，他只是再也不會憶起魏嬰，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