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賈芸借錢是為了買香料送給王熙鳳繼而謀得一份差事。

為什麼要寫倪二借給他錢？

第一個原因:賈芸謀差求過賈鏈，結果那差事被王熙鳳派給來求她的賈芹了。賈芸求錯人，錯過一次機會了。這次他計劃的好好的，就差錢了。但是他去跟親舅舅借香料，舅舅就是開鋪頭的，東西是現成的，借都不肯借。舅舅叫卜世仁，不是人。賈芸說他爹死的早，是沒有東西留下，不是被他揮霍光的，他爹過世後，舅舅們幫忙料理的後事，什麼都沒有留下合理嗎，平時這舅家也不大接濟。賈芸要走，舅舅留吃飯，舅媽說沒米沒錢，連一頓飯都不肯讓他吃。母舅和外甥，那麼親的關係，連舅舅都不肯幫他，舅媽一頓飯都不留，人情多冷啊，比鄰居還不如吧。一來親情靠不住，二來沒錢沒香料，差事謀不成，空有計劃。那怎麼辦？

第二個倪二是賈芸的鄰居，這人是放高利貸的，高利貸收利息，普遍印象:不是好人。但是他把錢借給賈芸了，十五兩三錢，還跟他說這錢不要利息，也不用寫文約。說說倪二的風險，一個是利息沒有了，二是要是賈芸不認賬，他連本金都沒有了，三是沒約還的時間，如果賈芸短期還不上，時間有的拖了。後面賈芸事成了，錢還了，真的沒還利息，這時候說利息就俗了，兩個人成為朋友了。

原來至親骨肉會對你袖手旁觀，能幫也不肯幫，原來放高利貸的也不全是壞人，曹雪芹對倪二很讚賞，說他是“醉金剛輕財尚義俠”，有難處時最能識人，倪二這種身份平素是沒多少人願意和他交好的，誰知道竟這麼仁義，說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應該看親疏，一個人好壞，也不是看職業看得出來的。

我情願要倪二這種朋友，也不願意有卜世人這樣的舅舅。

所以寫倪二，為了和卜世人做對比，也為了促成後面賈芸順利得到差事，和紅兒相愛，當賈府出事時還能儘儘力幫寶玉。賈芸紅兒踏實能幹肯動腦，倪二尚義，結果都不差。

這裡影射的是一段南明舊事。滿清1644年入關後，李自成和張獻忠剛開始是兩線作戰，一方面繼續對明朝，一方面對入關的滿清。慢慢地民族意識讓張、李二人意識到，入關的滿清才是最大的敵人。因此李自成死後，其餘部成為重要的抗清力量，張獻忠甚至在臨死前告捷將領要聯合南明共抵外侵。事實是這兩支力量對後來的南明抗清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特別是李定國等將領率領的大西軍更是轉而擁護南明永曆政權，掀起了抗清高潮。可以說，正是這些這些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南明的存在。而這些力量當初卻是反對明朝，李自成甚至是明朝的掘墓人，親手斷送了明朝江山。

倪，諧音“逆”，本是明朝的叛逆之人。高利貸者，都是利大風險大的事，推翻明朝當然是冒著掉頭的巨大危險的。然而他們面對外族入侵毅然放棄民族內部的兄弟間仇恨，主動走上了擁護明朝共同抗擊外來侵略的道路。這就是作者為啥給他們“義狹”二字的評價。

賈芸，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西廊，明朝相對於東北滿清，位處西方，故為“西廊”。崇禎為老五，南明，從情理上可以看成他的餘脈，稱為“兒子”沒有大問題。芸，《說文》：“淮南王說：‘芸草，可以死而復生。’”此人能使賈府劫後復生，正是暗指賈芸所代表的南明在一定時間段恢復了明朝政權。庚辰本第24回夾批：“孝子（指賈芸）可敬。此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也是指賈芸在南明會有一番作為之意。

芸哥兒是《紅樓夢》中為數不多的好男兒，雖然為了生活有摧眉折腰之舉，但是我還是很欣賞他。

我們先看看倪二是什麼人呢？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

倪二顯然並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好人。他是放高利貸的，常常用武力解決問題的這麼一個人。

賈芸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差點就被他揍了。

為什麼沒有揍成了，因為賈芸是他是熟人、鄰居。如果是另外一個人碰了倪二，大家想一想如果此時是一個倪二不認識的人，是不是一頓皮肉罪是免不了的了。

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

倪二為什麼借賈芸錢呢？

第一、是賈芸從來沒有和倪二借過錢。從上文來看，賈芸也從來沒有和別人張口借錢過。他舅舅卜世仁曾經藉著給賈芸父親辦葬禮，貪汙了賈芸家不少錢。這樣賈芸窮困之下，也沒有和舅舅們張過口。顯然是比較有傲骨的。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賈家族中有喪事，公中都是會出銀子，族人也都會出錢出力，顯然不用到賣田賣房的地步。參見賈瑞的葬禮。

第二、賈家整個家族，雖然內裡骯髒敗壞，但是在外面人看來是禮儀、簪纓之家。賈芸張口借錢自然不代表賈家張口借錢，但是對於倪二來說，這虛榮心滿足的不是一點兩點了。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

第三、倪二本身也並不是一般潑皮，遇到他敬重的人，也不是一味放貸撒潑。

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

因此是這樣的倪二又遇到了這樣的賈芸，才有了醉金剛輕財尚義俠這麼一段故事。

這裡面自然有仗義每多屠狗輩的思想在裡面，也有人先自重而後人重的想法。從後文來看，賈芸固然因為生活每每向人低頭，但是他本身的傲骨和純良之心，從來沒有變過。

這裡僅僅埋下一個賈芸認識醉金剛倪二的伏筆，千萬不要以為這是作者的閒來之筆。事實上，在賈府被抄沒之後，賈寶玉等賈府人犯會被集中看守在“獄神廟”，這在《石頭記》一書八十回以後是一個非要重要的章節，在這一節中將重點介紹小紅和賈芸夫婦夥同茜雪`醉金剛倪二等人將賈寶玉救出獄神廟的前後故事，這一點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中的脂批中可以看到，可惜的是原文在傳閱中散佚，實在是個缺憾！

初看《紅樓夢》的時候就對醉金剛倪二印象深刻，卻又十分不解。印象深刻此乃我本家，可是形象卻被描寫得那麼不堪：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

這樣的一個人，能給人什麼好印象，？靠放高利貸為生，簡直就是潑皮無賴一個，幹這一行的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不會有好東西。

可是，我們看他是是怎麼對賈芸的：

那天他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只聽那個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

我們知道，在此之前，賈芸剛剛在他舅舅那兒碰了一鼻子灰，舅舅卜世仁又是說他沒算計兒，又是說他立不起來，還拿他跟賈芹比，真正是百般嫌棄。最後說讓他在這裡吃了飯走，舅媽又說沒米了。這賈芸可謂在舅舅那兒嘗夠了世態的炎涼。

可是，當他碰到一個潑皮倪二的時候卻是如此敬重他，不但稱他為賈二爺，而且自悔自己該死，連說兩遍。脂硯齋在這裡評的是：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兩（份量）在”也。

作者透過一個潑皮的對人的態度，寫出了賈芸的為人。

果然，這麼稱呼還不算，當倪二聽說了賈芸借錢的事之後，主動將剛剛收到的利息借給賈芸，而且說了這麼一通話：“你既肯青目，這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這段話太義氣了！倪二不僅主動把銀子借給賈芸，而且不要他寫條子（其實，有的時候人的信用就是比條子管用，沒有信用的人大概寫了條子也是白寫），你要寫條子，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說明倪二就沒打算賈芸能還上他的錢，儘管如此，賈芸的為人，還是讓他敬佩，讓他這個原本是唯利是圖的人放棄了利而選擇了義，“輕財尚義俠”。如果是一位原本重義的人如此做，在我們眼裡看來不算什麼事，而一位唯利是圖的人放棄了利而選擇了義，那才從反面襯托出賈芸之品行。

《紅樓夢》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是因為無論文學性還是思想性，各方面都很出色。書中以小見大的描寫很多，從中可以窺見當時社會的各種形態，所以有人說這部書是一部反映當時社會風俗人情的“百科全書”。書中的人物描寫更是令人讚歎不已，眾多人物，無論“戲份”多少，總是一出場就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三言兩語，人物形象和性格就宛如浮現眼前，栩栩如生。

倪二借錢給賈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八十回的原著中，倪二隻出場了一次，就是借錢給賈芸這次。然而透過這個情節，讀者卻可以看出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包括世態人情、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具體人物的形象體現等等。

1.倪二的仗義與卜世仁的無情，形成鮮明對比，深刻反映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賈芸在沒有碰到倪二之前，先去了自己舅舅卜世仁家裡。因為他想用一些冰片麝香之類的香料做敲門磚，嘗試從鳳姐那裡獲得一個工作機會。而卜世仁家正好是開香料鋪的，賈芸想向他賒一些冰片麝香。

不料這位舅舅確實“不是人”，不但一口拒絕了賈芸，還端起舅舅的架子教訓賈芸，說他“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然後假惺惺留賈芸吃飯，一旁的舅母則唱雙簧似的說家裡沒米了。

心知肚明的賈芸趕緊告辭出來，正一肚子煩惱，不小心衝撞了倪二。醉醺醺的倪二本來掄起拳頭就要打賈芸，但是認出賈芸之後，反而向賈芸賠罪，還問他有什麼事。

知道了卜世仁的做法之後，倪二大怒：

“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

就這樣，在自己親舅舅那裡碰了壁的賈芸，意外地從放高利貸的街坊倪二那裡得到十幾兩銀子，順利地買到冰片麝香孝敬王熙鳳，最終成功得到了大觀園花木工程的監工崗位。工作過程中，還順帶和聰明的丫環小紅私下定情，解決了人生大事。

沒有倪二，賈芸就不見得有這樣的機會和命運了。可以說這個以放高利貸為生的“潑皮無賴”是賈芸的貴人，相反，親舅舅卻在自己外甥遭遇困境的時候一毛不拔、拒之門外。仗義與無情，對比明顯，人情冷暖，一目瞭然。

好的文學作品，就是這樣善於透過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情節，寫出人生百態。

2.倪二既是“潑皮無賴”又是“義俠”，亦正亦邪的立體形象，生動描摹出底層的生態智慧。

倪二的“職業”並不光彩，是放高利貸的，平日的形象，就是個潑皮無賴。從他被賈芸碰到之後的第一反應，就可以看出他的“日常兇狠”：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

這樣的人物，平常人家肯定是唯恐避之不及。所以賈芸也趕緊第一時間道歉：

“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

倪二認出了賈芸，態度馬上改變：

“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

當賈芸表示不想說之後，倪二看出賈芸有難事，立馬拍胸脯要為他出頭：

“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

一邊是“人離家散”的凶神惡煞，一邊卻又是為街坊打抱不平的出發點，倪二出場短短几句話，就樹立起了亦正亦邪的立體形象，這個小人物的“盜亦有道”，將底層百姓的生存技巧體現得活靈活現。

放高利貸不是光彩的，但是可以賺錢滿足生存需要。為了做好這份“工作”，凶神惡煞、不近人情也是必須的。這是底層生存智慧的一個方面：為了生存，有時候當壞人、當潑皮無賴，是必須的，或者說無所謂的。

但是認出賈芸之後，他表現得完全不像一個冷血的高利貸者，反而很有人情味和狹義心腸。不但言語上對賈芸十分尊重，還熱心地主動借錢給賈芸，而且不要賈芸寫借條。說是借，其實差不多是送了。這說明倪二的兇狠和冷血只是“職業需要”，並不針對所有人。對他自己認為值得尊重或有價值的人，他就熱情相助，正如賈芸的心裡話：

“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

倪二懂得“因人而使”，對有的人兇，就要對有的人好，這正是底層生存智慧的另一個方面：生存的目的也不過是為了過得自在，到處得罪人沒必要，該結交的人、該討好的人，還得結交和討好。有機會當好人，還是得當好人，這也是為自己積累生存資本，同樣是必須的。

《紅樓夢》的主體故事發生在賈府這樣的簪纓詩禮之家，但書中對底層人物生態的描寫也比比皆是，比如寶玉去襲人家裡看到的情形、在臨死的晴雯家裡看到的情形、司棋大鬧廚房的情形、春燕被母親追打的情形、迎春房中的丫環和婆子鬥嘴的情形……無不以小見大地折射出底層小人物的生態環境和生存技巧。

倪二借錢給賈芸這一段，同樣也是這種以小見大的典範。

3.倪二主動借錢給賈芸，也從側面體現了賈芸的人品、人緣和情商，是一種高明的人物描寫手法。

倪二為什麼借錢給賈芸？是賈芸向他開口嗎？還是賈芸跟他關係很好？

都不是。從書中的描寫看來，賈芸雖然和他是“熟人”“街坊”，但是對於這個平時放高利貸的“潑皮無賴”還是很有些忌憚的，甚至不大想接他的錢。後來接了，主要原因也不是自己確實需要錢，而是怕“不領情”的話，會惹他不高興。

可見賈芸心裡是和倪二保持著距離的。那為什麼倪二那麼積極主動要幫賈芸呢？

顯然是因為賈芸平時待人接物做得很到位，不但沒有得罪這位潑皮無賴，還給倪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有機會，他就要幫賈芸這樣的人。

就像一句老話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傳統故事中，往往是落難讀書人會得到這些“屠狗輩”的鼎力相助。這些讀書人真的和這些底層人士很有共鳴嗎？不見得，但能得到這種幫助的書生，一般都很懂得給予這些底層人士足夠的尊重。“屠狗輩”往往在潛意識裡是嚮往舉止優雅的“上等人”的，但是絕對不能接受“上等人”對他們的鄙夷。倘若有懂得人情世故的“上等人”能夠讓他們覺得自己被尊重，他們就會給予熱情的回報。

倪二對賈芸，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態。書裡的描寫，也證明了賈芸確實是個懂得人情世故、善於給自己創造好人緣的人。

倪二一認出賈芸，馬上恭敬地喊出“賈二爺”，還連連道歉“我該死”，說明在倪二看來，賈芸雖然落魄困頓，但是社會階層還是比他高的，而且賈芸平時肯定也對他友善和藹，不拿架子，所以他從心裡尊重賈芸。

相對應的，賈芸稱呼倪二“老二”，倪二要求他說出遇到什麼不平事時，他也配合倪二說出來，說明他很懂得如何與倪二這種階層的人打交道，不能太文縐縐的產生距離感，更不能在對方情緒高漲的時候反應冷淡，否則就容易給對方留下“看不起我”的印象。

當倪二主動提出借錢給賈芸時，賈芸的反應更加能說明問題。

倪二替賈芸打抱不平之後，主動掏出一卷銀子給賈芸，還主動說不要利錢，也不用寫契約：

“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

賈芸其實是不想跟倪二有銀錢牽扯的，倪二說賈芸從來沒有跟他開口借過錢，就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正常心理，誰願意跟一個放高利貸的發生借貸關係呢？但這話不能說出口啊，人家倪二把什麼話都說滿了，又不要利息又不要借條，賈芸要是拒絕，真的就表示他厭惡倪二了。

賈芸是不是厭惡倪二呢？這不好說，但他顯然是不敢完全相信倪二的。當下他的心理活動就是：

“……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

一方面考慮如果不接受，恐怕倪二會覺得沒面子，以後找他麻煩；一方面做好以後“加倍還他”的心理準備。顯然，賈芸是被迫接受倪二這份人情的，他甚至不相信倪二說的不要利錢的話。可見賈芸確實不願意跟放高利貸的倪二扯上金錢關係。

但是他對倪二說的話，卻絲毫沒有洩露自己心裡這些小九九，而是一頂頂高帽甩過去：

“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

翻譯成現在的語言就是：你是好漢啊，我怎麼會看不起你，不想跟你借錢？只不過你平時結交的都是些有膽魄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種沒用的人，我擔心你看不上，所以不敢向開口啊。今天既然你給了我這麼大人情，我感激都來不及呢。放心，我懂規矩，回去會寫借條交給你。

話說得滴水不漏，而且刻意帶著“江湖規矩”的口吻迎合倪二，難怪倪二一聽就誇他會說話：

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賈芸何等聰明，聽明白倪二是認真的，知道再囉嗦下去反而會惹倪二不快，於是立馬擺出一副快人快語的豪爽樣子，繼續迎合倪二：

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

事實上呢，賈芸始終對倪二心存芥蒂的。書裡這樣描寫：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釐。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

即使收了銀子，賈芸還是懷疑倪二的誠意，擔心明天他就會改口要收高額利息，只能用“只要順利得到工作，就算是高利貸也還得起”來安慰自己。

這還不算，賈芸還第一時間跑到錢鋪，證實了倪二確實真金白銀地給了他十幾兩銀子，這才高興起來。看來之前，賈芸不但不敢相信倪二不收利息，甚至懷疑倪二並沒有真的給他那麼多銀子。

賈芸一邊在倪二面前表現得感激涕零，一邊在心裡懷疑倪二用高利貸吃人不吐骨頭的那一套來對付他，要是倪二知道賈芸的心理活動，還會幫他嗎？恐怕會真的把賈芸揍個半死吧。

賈芸的小心謹慎和高情商，透過這段描寫，體現得淋漓盡致。

但賈芸僅僅是表裡不一，對倪二虛以委蛇的話，倪二就不會對他那麼好了。像倪二這種底層社會的小惡霸，看人也是一種基本能力。

書裡有兩個細節。第一個是，倪二借錢給賈芸之後，請賈芸到他家裡捎個口信。而賈芸去錢鋪裡稱了銀子之後，果然先去了倪二家傳達口信，然後才回自己家。

第二個，賈芸用這筆銀子按計劃買了冰片麝香送給王熙鳳，順利得到一個好差使，並且支取了二百兩銀子。得到銀子之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倪二的錢“按數”還給他，然後才是去買花木工程的材料。

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

一個“不在話下”，這事就宣告結束。但這兩個細節能夠說明賈芸辦事很靠譜，很懂得保護自己之餘，又能夠維護人緣：

——即使證明倪二是無償相助，賈芸還是第一時間把錢還上，反映出的心理依然是不願意和倪二有銀錢牽扯，依然在內心和倪二保持距離。這說明賈芸很小心，不會輕易因為倪二的一次相助就改變對倪二的看法和相處方式。

——不管內心多麼保持距離，賈芸也會用倪二最能接受的方式表達對倪二的尊重，那就是不囉嗦、按規矩和要求來。倪二叫他去傳口信，他就第一時間送達；倪二說了不要利錢，他還錢時就沒有自作聰明地加上利息；倪二沒說不用還錢，他就自動自覺第一時間還上。這說明賈芸很懂得如何跟倪二這樣的人相處，既不讓對方探查到自己內心的疏離，也不讓對方覺得自己不識好歹不懂規矩。

其實倪二未必不能察覺賈芸心裡的真正想法，但是對他來說，賈芸表面上的姿態是他所需要的就足夠了。所以賈芸還錢時，他也沒有囉嗦，照樣收下就是。這其實也是底層人士常見的交際邏輯：很多東西心照不宣就行了，不用開口說那麼多。用語言或文字進行真真假假的表達，是有文化的“上等人”樂意玩的遊戲，底層人士一般不喜歡這種帶著“上等人”印記的交際方式。

所以說，《紅樓夢》裡很多小細節都有很深的意義。倪二借錢給賈芸，其實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情節。

參見之前的相關問答：

《<紅樓夢>裡的賈芸，是如何搞定王熙鳳並得到一份好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