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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饞嘴肥貓鏟史官

    《別雲間》

    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

    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

    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注:雲間,上海松江縣的古稱。很美的地名。

    這首詩的作者就是夏完淳,字存古,明末華亭人氏。

    這個名字,現在很多人並不熟悉,今天就來給大家講講他的故事。

    做為一個戴上“滿遺”帽子的人,當然我受到的攻擊還是比較嚴酷的,據說,還被明粉的東廠列在重要的海捕名錄中,“肥貓不死,孤不得安”。但每天仍然堅持要寫,就是要告訴大家,做為一個歷史愛好者,我們應該具有怎樣的歷史情懷,如何去正確看待和評價歷史人物。如果你的口中還含著“滿韃”二字,現在就可以終止閱讀,該去哪就去哪兒。

    開講:

    夏完淳是個神童。五歲便識“五經”,九歲能作詞賦古文,十五從軍,十七殉國。年輕而優秀,和那些三無幼稚扯淡派明粉有著本質的區別。

    夏完淳是歷史上少有的大才子,確確實實值得大家學習和讚揚。有一本厚達七百多頁的《夏完淳集箋校》,朋友們有機會了看看,這可是一位不到十七歲的少年的作品,驚才絕豔,相較於我們現在的膚淺,真是令人汗顏。

    回想一下咱們十七歲的那點渣渣水平,簡直是羞愧難當。當然,明粉不會羞愧的,他們會理直氣壯地說“滿清誤我三百年”,這就成功地甩鍋了。

    當今的十七歲的小青年們,自然比我輩當年強太多,手遊、電腦無所不精,但要想搞出一部類似的作品來,也難。

    夏家“世為華亭人”,華亭就是如今的上海松江。明朝有松江府,轄華亭等數縣。民國初,華亭改名為松江。松江古稱為“雲間”,古詩中經常會出現“雲間”這個地名。

    明朝時候,松江因文氣而享盛名於海內。 夏完淳的祖父名叫夏時正,才高品正,被後輩尊為“方餘先生”。夏時正也是個神童(可能有遺傳),學業出眾,童子試名列頭名,但後來功名一直不順,總是名落孫山。我覺得,這也不怪方餘先生,明朝那種垃圾科舉制度的錄取方式就令人噁心,容不得方餘先生這種不拘陳法的思維發散型的人才。

    “久困省試,則刻意為古文詞、詩歌,其才浩漫,縱橫變合,不局局於繩墨。”

    夏時正參加省試,屢考不中,止步於生員。久之灰心。“刻意為古文詞、詩歌”,不再應時八股制藝,轉而憑心隨欲,寫作古文和詩歌。這就和肥貓走了一樣的路。

    方餘先生有二子,長子夏之旭,也只考到諸生,次子夏允彝卻不但考取舉人,還終於中了進士。這是方餘先生嚴格教學的成果:

    “先生嚴責課之。夕不奏文,即弗授餐,或不當意,稿必三四易,常中夜父子枵然相對,卒弗去也。”

    作業完不成,不吃飯,老爹陪著捱餓。這就是咱們古人對文化知識的尊重和敬畏。

    夏時正活了六十八歲亡故,是夏家祖孫三代男性家庭成員唯一善終的人。

    老二夏允彝,就是夏完淳的父親,是明末士林極具影響的人物。也是神童,遺傳的力量太強大了。

    “餘自為童子時,長樂君以舉於鄉,有盛譽。”

    夏允彝曾在福建長樂做過明朝的知縣,又被稱為“長樂君”。

    萬曆四十六年,夏允彝中舉,一時間轟動鄉閭。但又過了十九年,到崇禎十年時候,夏允彝才成為進士。然後,夏允彝就去做了長樂縣的知縣,政績很好,每年年終吏部考核中都被評定為全國優秀縣長。

    “摘伏如神,旁邑有疑獄不能決,上官多下長樂令決之。冢宰建德鄭公,薦天下廉能吏七人,以公為首。召見,將特擢,以丁內艱歸,未及用。 ”

    “五年,邑大治。癸未,冢宰上計,舉天下廉卓第一,上每朝群臣,諮天下廉吏,大學士方岳貢首以公名進,上頷焉若素知者,書公名御屏,將膺殊命,會丁母喪歸。 ”

    夏允彝官聲好,文才更被推崇,他是明末重要的思想團體“幾社”的創始人,

    張溥、楊廷樞等結文會名曰復社,允彝與同邑陳子龍、何剛、徐孚遠、王光承輩結幾社,名重海內。

    崇禎二年,尹山大會,復幾二社合為一個組織。

    “是時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幾社、萊陽邑社、浙東超社、浙西莊社、黃州質社,與江南應社,各分壇坫,天如(即張溥)乃合諸社為一,而為之立規條,定課程……因名曰“復社”……又於各郡邑中推擇一人為長,司糾彈要約,往來傳置。”

    松江府社員共九人,而夏允彝列其首。

    黨社,是明朝中後期政治的一個特殊現象,首先,請大家不要以一種歧視的態度去看待,因為這一時期的黨社主要是由知識分子組成,他們因共同的政治理念而走到一起,並非與“嚴黨”、“閹黨”一樣是為了謀取利益,這些黨社成員中的絕大部分是有著崇高的品格,憂國憂民的思想,他們建立黨社之初是為公心而非私慾。

    在整個明末,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弘光各時期,政治勢力黨派化已經成為普遍現象。當然,發展到了後來,就很不堪了。

    李自成進京,崇禎自掛東南枝,作為復社骨幹,夏允彝也採取了相應行動。

    “北都變聞,慟哭累日……扁舟渡江,走謁尚書史可法,與謀興復,聞福王立,乃還。”

    本來,這也是為了大明江山而奮鬥,但明朝有個特色:你在前面辦事,總有人在北後捅刀子,揪尾巴。夏允彝也不例外,就因此事被南明弘光重臣馬士英、阮大鋮揪住不放,興師問罪:

    “其年五月,擢吏部考功司主事,疏請終制,不赴。及馬士英、阮大鋮亂政……劾允彝及其同官文德翼居喪授職為非制。 ”

    很精明,從禮法角度上抓,官員居喪不能出來做事。這條小辮子,馬士英和阮大鋮捉得有理有據。

    國破家亡,山河破碎,南明朝廷這邊禮法還記得挺清楚。

    真的是對捍衛禮法感興趣嗎?很扯淡,目的無非是黨爭,禮法不過是打擊政敵的武器,就像如今的明粉,拿民族正統做文章,嚴厲打擊我這個“滿遺”,把他們自己打扮得很高尚。

    社黨政治,實際是明朝皇權漸趨萎縮,政治勢力平衡逐步失衡,職業政治家集團進入政治舞臺中心所導致的。

    明朝以嘉靖為分水嶺,嘉靖是最後一個把大臣們玩得團團轉的皇帝,之後,後面幾代皇帝由於個人能力和性格的問題,政治勢力平衡被逐步打破。到了崇禎時代,他完全不具備合格帝王的城府、謀略和手段,自作聰明,卻拙於應付,最終亡國。

    勤奮挽救不了愚蠢。

    馬士英、阮大鋮氣勢洶洶,但局勢的飛速發展卻沒有給他們下手的機會,弘光朝轉瞬即逝,他們很遺憾地沒能拿夏允彝怎麼樣。

    乙酉之變,噩耗傳來,夏允彝悲憤萬分。他於《絕命詞》中寫道:

    “少受父訓,長荷國恩,以身殉國,無愧忠貞。南都繼沒,猶望中興;中興望杳,安忍長存!”

    “徬徨山澤間,欲有所為。聞友人徐石麒、侯峒曾、黃淳耀、徐汧等皆死,乃以八月中賦《絕命詞》,自投深淵以死。”

    “舉事一不當,而行遁求生,何以示萬世”,“吾將從虞求、廣成遊”。

    父親夏允彝殉國之時,夏完淳年方十五歲。

    夏完淳是獨子,從小就受到父親特別的鐘愛,當年在長樂任知縣時,還把他隨時帶在身邊。“彝仲每見餘輩,必令存古陪。”

    夏完淳年少才高,不同凡響。

    存古時年十二歲,秀目豎眉,舉止如一老成人。出所為詩賦相示,已成帙,席間,抵掌談烽警及九邊情形,娓娓可聽,其伯父止之曰:“有客在座,小子可嘖嘖焉?”

    伯父雖止之,但咱們推想,他心裡仍然對侄兒是很讚賞和得意的。

    時人評價夏完淳,頗多溢美之詞。“操筆立就,奇麗可觀”,“為文千言立就,如風發泉湧”,“幼以神童名,有雋才”,“弱冠才藻橫逸,江左罕儷”等等。

    不僅僅是才華出眾,夏完淳的詩文所體現出來出眾的眼界和胸襟,歷史的厚度、發自真實內心的憂患與滄桑,真是世所罕見。

    “庾信文章老始成”,而夏完淳的一篇擬庾信的《大哀賦》,境界之高古,頗受讚羨,“幾疑開府復生”。文筆之駕馭能力令人震驚。

    夏完淳的《大哀賦》與庾信《哀江南賦》併為賦中“雙峰”。展現了其作弟“神童”的非凡天賦,融入了一腔愛國情懷,無論在藝術上和思想上都有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此賦特色鮮明,用典極多,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賞。

    除《大哀賦》外,夏完淳還有《寒泛賦》、《江妃賦》、《秋郊賦》等十餘篇漢賦體。他的莊子之文、屈宋騷體和樂府歌行,體式古遠,意境獨特,確實是身懷異秉,襟抱開闊。

    父親壯烈殉國,“投松塘死。水淺自伏而絕,背衣猶未溼也。”

    夏完淳天縱才華,卻從未寫過一篇祭文來悼念父親。其實我們完全能夠想像在這位天才的心中,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而他的大姐夏淑吉,在父親死後,出家遁入空門。她曾經寫過一首懷念父親的詩:

    輕生一訣答君恩,伯道無幾總莫論。

    不忍迴腸思昨歲,楞嚴朗誦一招魂。

    翻疑愛重摘人天,子女緣微各可憐。

    拜慰九京無一語,花香解脫已經年。

    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門。

    丘山零落無人過,夜月烏啼自斷魂。

    從“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門。丘山零落無人過,夜月烏啼自斷魂”兩句看,夏允彝殉國後,其實並沒有幾個人來墳上祭奠懷念,世事涼薄,竟至於此,令人唏噓。

    夏完淳寫過一篇《續倖存錄》,講到父親臨終前囑託他代為完成未竟之作,而夏完淳卻整整一年都不敢看一眼父親的遺作:

    嗚呼!手澤存焉!父書猶不忍讀,可況續其遺書耶!然先志不可違也。自草土以來,恆思纂述,而哀瘠之餘,形神俱涸,一經置筆,念及先忠惠風雨一編,便悽然自廢。景光如逝,忽焉小祥矣(辭世週年曰“小祥”)。

    其實,一直到犧牲前,夏完淳其實寫過很多作品,詩、文、傳記,書信等,卻就是不曾專為父親夏允彝寫過些什麼。

    這種心情,實際上有過體會的人不難理解。

    而後,夏完淳最後兩年的生命歷程:

    “從其師陳子龍起兵太湖,遵父遺命盡以家財餉軍魯監國,遙授編修。子龍戰敗,完淳走吳昜軍,為參謀。昜敗,復與吳聖兆連謀反正,被執,至留者。 ”

    “作表潛通海上達魯王,為奸者所覺。北鎮吳勝兆得其表,寢匿不出。吳本舊將,就降於北,頗懷舊,縱完淳去。”

    吳勝兆放過了他,夏完淳又“私入太湖受盟而還”,找到和秘密加入能在太湖中打游擊的義師,“時多窺伺,避禍,以舟為家”。

    為甩掉盯梢,完淳漂泊湖上。年底,躲到浙江嘉善岳父錢栴的家中。

    錢栴在南京陷落後,與堂兄錢棅起兵,錢棅在嘉善守城,他則率兒子錢熙、錢默援協嘉興。兩城次第告破,錢棅入太湖打游擊,“遇大兵大戰,身被四創而死” ;錢栴則逃往浙東投奔魯王,之後回到故里,圖謀再起。

    一年後, “丁亥之變”發生:

    丙戌,雲間北鎮吳勝兆志不忘舊,欲以兵起,恐失援,知陳臥子(陳子龍)與半村(錢栴人稱“半村先生”)密,隱通於完淳。完淳喜,往合臥子,約海上舟山黃斌卿以海師進吳淞。吳淞守者系勝兆腹心,樂內應。完淳日往來其間,故常在舟中。斌卿業與陳、夏訂期,將至淞,忽颶風大作,覆十餘舟,斌卿幾不免,退歸。勝兆至期,置酒高會,宴諸文武優戲。酒半,起穿優服語眾曰:“此我明制服也。”首戴進賢,令眾皆易服。復曰:“用夏變夷,在此一刻。”同謀者已預備明制,易服拜見。中有府屬明職降北者,反以為不可。勝兆怒,立殺二人。眾懼,聽約束。於是城中縉紳士庶皆踴躍因臥子、存古輸情於勝兆。逾日是,海師不至,聞斌卿覆舟之變。武弁中有北籍者,是夕不得已易服,原非本志,懼禍,誑言請事。勝兆已中戰,問:“何事?”曰:“請密語。”入密室,猝起殺勝兆,舉其首號於眾曰:“蘇州土督有密諭,令斬叛者。蘇州大軍即至矣。眾震駭,皆從滿服。往索臥子,已逸去。

    行動很快失敗,夏完淳其實心中很清楚這樣的結果,五言詩《精衛》:

    北風蕩天地,有鳥鳴空林。

    志長羽翼短,銜石墮浮流。

    崇山日以高,滄海日以深。

    愧非補天匹,延頸振哀音。

    辛苦徒自力,慷慨誰為心!

    惜哉志不申,道遠固難任。

    滔滔東逝波,勞勞成古今。

    夏完淳雖驚才絕豔,但他心裡很清楚,大勢已去,自己補不了天。最終的結局,也許就是那一去不返的荊軻。

    《易水歌》:

    白日蒼茫落易水,悲風動地蕭條起。

    荊卿入秦功不成,遺恨驪山暮煙紫。

    昔年此地別燕丹,哀歌變徵風雨闌。

    白虹翕翕貫燕市,黃金臺下陰雲寒。

    袖中寶刀霜華重,此事千秋竟成夢。

    十三殺人徒爾為,百二河山儼不動。

    嗚呼!

    荊卿磊落殊不倫,漸離慷慨得其真。

    長安無限屠刀肆,猶有吹簫擊築人。

    為緬懷乙酉年六大死國名臣:史可法、黃道周、劉宗周、徐汧、金聲和祁彪佳,夏完淳寫了《六君詠》,

    評史可法:

    “忠清卓犖姿,夙昔事戎馬。隆望震華夷,嘉名澤風雅。”“出師計不成,戰死維揚野”,“西風五丈原,冥冥雲能駕”

    評黃道周:

    “漳浦介以廉”,“戎馬非所長”,“破胡雖不成,報國心已畢。”

    評劉宗周:

    “劉公執法臣,威儀世所則”,“弟子三千人,紹興鄒魯跡”、“始知風雅儒,大勇甘溝壑”。

    評金聲:

    “輕生貴任俠,英爽殊逼人。功名盡一劍,壯志苦不伸。”

    評祁彪佳:

    “中丞多風姿,簡貴出塵表。修飾好羽翼,凌雲獨矯矯。”

    客觀的評價,深遠的見識,從容的口氣,真是難以想象出自於十六七歲的少年之手筆。

    夏完淳詩集《南冠草》,有五律十首,七律三首,七古二首。我們這裡不及逐一拜覽,概而言之,格調優雅高古,感情真摯無遺,襟懷坦蕩而深沉。我認為愛好中國古典詩詞的朋友們真的應該好好讀一下。

    比如懷念父輩兼老師陳子龍的這首《細林野哭》。

    細林山上夜鳥啼,細林山下秋草齊。

    有客扁舟不繫纜,乘風直下松江西。

    卻憶當年細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

    昔日曾來訪白雲,落葉滿山尋不得……

    其氣勢筆力頗有太白遺風。

    夏完淳的《續倖存錄》是對父親夏允彝遺作《倖存錄》的續寫。

    夏允彝的《倖存錄》寫於崇禎死後,當時夏允彝居喪在家,看著國家走到這種地步,為探究根源,遂有此作。“述至先帝死社稷,遂絕筆不復紀”。從萬曆寫起,及寫到崇禎之死,臨縫遺命兒子夏完淳續完全部。

    以十六歲的年齡,夏完淳完成了這相當於斷代國史的撰述,高屋建瓴,剖析深刻,器局寬宏,持言客觀公正,議論精闢:

    “朝堂與外鎮不和,朝堂與朝堂不和,外鎮與外鎮不和”,“士英雖有用小人之意,而無殺君子之心”,“史道鄰清操有餘,而才變不足;馬瑤草守已狼藉,不脫豪邁之風。用兵將略,非道鄰所長,瑤草亦非令僕之才。內史外馬,兩得其長”

    非人云而亦云,跳出黨派之爭,實事求是地總結亡國的教訓。“存公又存平”,是真正的良史之風。

    後世稱夏完淳為“夏內史”,即因其以“內史”自名而評,被一致公認,他完完全全配得上這稱呼。

    以弱冠之少年,文才史家集於一身,奇才!

    丁亥年七月初,夏完淳在華亭被捕。

    順治丁亥七月既望,夏子存古以奉表唐王謝恩,為海上邏卒所獲。洪經略密行土撫軍,索存古甚急。時餘讀書虎丘石佛寺,不知也。一日,乘涼散步將到憨憨泉,見一小沙彌同青衣數人汲水而飲,遙望沙彌有似存古,趨視之,則竟是也。問之,則曰:“我已就縛上道,無資斧,其為我謀之。”餘急索囊中傾付之,送其登舟。有經略差官王姓者,慮有他謀,詰詢姓名,詞氣甚厲。餘以世誼交情詳告之。且曰:“吾為行者冶裝,於爾亦未嘗無益,何怒之有?”於是沽酒脯為別。

    洪承疇降清後,清軍下江南,洪承疇為“招撫南方總督軍備大學士”,他催令土國寶立即押解夏完淳到南京。

    被執至留都,叛臣洪承疇欲寬釋之,謬曰:“童子何知,豈能稱兵?叛逆誤墮軍中耳。歸順當不失官。”完淳厲聲曰:“吾嘗聞洪亨九先生本朝人傑,嵩山杏山之戰,血濺章渠,先皇帝震悼褒卹,感動群夷。吾嘗慕其忠烈,年雖少,殺身報國豈可以讓之。”左右曰:“上坐者,即洪經略也。”完淳叱之曰:“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聞知,曾經御祭七罈,天子親臨,淚滿龍顏,群臣嗚咽。汝何等逆賊,敢偽託其名以汙忠魄!”因躍起,奮罵不已。承疇無以應,惟色沮而已。

    夏完淳為洪承疇所殺確實是事實,但上述情節,不好確定其真實性,因為同樣的一幕,也曾出現在左懋第被扣北京期間與洪承疇的會面:

    懋第叱曰:“此鬼也!承疇統制三邊,松、杏淪亡,身殉兵革。先帝賜祭,加醮九壇,優以恤蔭。承疇死久矣!若何得復存?來者鬼也!”

    夏完淳在獄中大概關押了一個多月,九月十九日赴市。同日被害三十三人中,還有他的岳父錢栴,翁婿雙雙遇難。

    夏完淳的絕筆信——留給嫡母和髮妻的兩封遺書——應該就寫於九月十八日夜間,即被告知死刑判決之後的夜裡。

    這兩封書信,《獄中上母書》、《遺夫人書》讀來確實令人不禁感動落淚,令人想起民國革命義士林覺民的《與妻書》。這兩封書信都能找到,不妨一讀。

    節選一段:

    《獄中上母書》

    母親: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鍾虐先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

    去年之舉,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於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無一日焉。致慈君託跡於空門,生母寄生於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於雙慈!但慈君推幹就溼,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

    《遺夫人書》

    三月結縭,便遭大變,而累淑女相依外家。未嘗以家門盛衰,微見顏色。雖德曜齊眉,未可相喻,賢淑和孝,千古所難。不幸至今吾又不得不死;吾死之後,夫人又不得不生。

    上有雙慈,下有一女,則上養下育,託之誰乎?然相勸以生,復何聊賴!蕪田廢地,已委之蔓草荒煙;同氣連枝,原等於隔膚行路。青年喪偶,才及二九之期;滄海橫流,又丁百六之會。煢煢一人,生理盡矣!嗚呼!言至此,肝腸寸寸斷。執筆心酸,對紙淚滴。欲書則一字俱無,欲言則萬般難吐。

    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亂。平生為他人指畫了了,今日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亂絲積麻。身後之事,一聽裁斷,我不能道一語也。停筆欲絕……

    丁亥年九月十九日,夏完淳的妻子,身懷六甲,年僅十八歲的錢家小姐秦篆,在同一天,既失去丈夫,又失去了父親。

    夏完淳有個遺腹,也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其下落,只知道他的寡妻錢秦篆後來是削髮為尼了。傳說中這個孩子的夭折的可能性很大。

    方餘先生的兩個兒子都是自殺身亡,夏允彝赴水,兄長夏之旭也因藏匿陳子龍被清廷追究,自縊於文廟。夏完淳捐軀,方餘先生一支自此絕嗣。

    最後,我這位“滿遺”來對這位少年才子做一下評價:

    夏完淳的才華是有目共睹的,不容否定。身負絕世奇才而偏逢亂世,襟懷廣闊而報國無門。在那個時代,又有多少讀書人遭逢到這樣的命運啊。

    大明王朝有希望嗎?君王黯弱,朝政腐敗,國家風雨飄零,大廈將傾,以夏完淳之一人力又怎可能扶危於不倒?國家如此危急,像他父親夏允彝這樣的人,尚被朝中諸臣所迫害,而一介白衣,手無寸力的夏完淳又豈能一展抱負?

    透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和對現實的感受,以及對歷史的瞭解和總結,夏完淳豈能不知這無可挽回的大勢?但他依然投身於其中,如飛蛾撲火,在絢麗的火焰中燃燒掉自己美好的青春和生命。

    因為讀書人有讀書人的信仰。古來如是,如今亦然,為信仰而獻身,就值得我們永遠尊重。

    經常聽那些明粉說起“骨氣”,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骨氣,我們華人從來不缺乏骨氣,但這些骨氣不在大明朝廷的龍椅上,不在煤山的歪脖樹下,也不在三無明粉的吠叫聲中。

    崇禎甩鍋不成,群臣無人替他背丟城失土之責,眾叛親離,無奈之下,刀劍向妻女,自掛東南枝,哪來的什麼骨氣?

    三千多京官,闖王來了迎闖王,清軍來了迎清軍,跪伏兩廂,獻妻獻女,哪來的什麼骨氣?

    百萬之師,臨敵而股顫,目送劫掠而“眾官免送”,清軍五進五出,解甲牧馬,明朝數十萬大軍遙遙相望而不敢一戰,又哪來的什麼骨氣?

    明朝的骨氣在哪裡?

    在一腔熱血被冤殺的於少保,“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在苦老孤窮,借錢診病的戚將軍,“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傳首九邊的熊經略,“絕筆嘆可惜,一嘆天地白”。

    在被千刀剮碎的袁督師,“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在被陷害而忠勇戰死的盧閻王,“遐思忠義當年事,歷盡江山識歲寒”

    在被強迫出關而以身殉職的孫大帥,“罪合邊臣任,功惟野史明”

    在夏完淳,“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夏完淳,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用他瘦弱的身軀,堅定的信念告訴大家,這才是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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