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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水佛紅河

    海灘上的砂子是白的,中午的太陽烤熱了它,它再烤小草、瓜秧和人。西瓜田裡什麼都懶洋洋的:瓜葉兒蔫蔫地垂下來;西瓜因為有秧子牽掛,也只得昏昏欲睡地躺在地壟裡。兩個看瓜的老頭脾氣不一樣:老六哥躺在草鋪的涼蓆上涼快,徐寶冊卻偏偏願在中午的瓜地裡走走、看看。他個子矮矮的,身子很粗,裸露的面板都是黑紅色的,只穿了條黑綢布鑲白腰的半長褲子,沒有腰帶,將白腰兒挽個疙瘩。他看著西瓜,那模樣兒倒像在端量睡熟的孩子的腦殼,老是在笑。他有時彎腰拍一拍西瓜,有時伸腳給瓜根推壓上一些砂土。白砂子可真夠熱的了,徐寶冊赤腳走下來,被烙了一路。這種烙法誰也受不了的,大約蘆青河兩岸只有他一個人將此當成一種享受。 一陣徐徐的南風從槐林裡吹過來。徐寶冊笑眯眯地仰起頭來,舒服得了不得。槐林就在瓜田的南邊,墨綠一片,深不見底,那風就從林子深處湧來,是它蓄成的一股涼氣。徐寶冊看了一會兒林子,突然厭煩地哼了一聲。他並不十分需要這片林子,他又不怕熱。倒是那林子時常藏下一兩個瓜賊,給他送來好多麻煩。那樹林子搖啊搖啊,誰也不敢說現在的樹蔭下就一定沒躺個瓜賊! 種瓜人害怕瓜賊哪行! 徐寶冊對付瓜賊從來都是有辦法的,而老六哥卻往往不以為然。白天,徐寶冊只這麼在熱砂上遛一趟,誰也不敢挨近瓜田,而老六哥卻倒在鋪子上睡大覺。如果是月黑頭,瓜賊們從槐林裡摸出來,東蹲一個,西蹲一個,和一簇簇的樹棵子混到一起,趁機抱上個西瓜就走,事情就要麻煩一些。有一次徐寶冊火了,拿起裝滿了火藥的獵槍,轟的一聲打出去……天亮了,徐寶冊和老六哥沿著田邊揀回幾十個大西瓜,那全是瓜賊慌亂之中扔掉的。老六哥抱怨地說:“何必當真呢?偷就讓他偷去,反正都是大家的,偷完了咱們不輕閒?你放那一槍,沒傷人還好,要是傷著個把人,你還能逃了蹲公安局?”寶冊只是笑笑說:“我打槍時,把槍口抬高了半尺呢! 嘿,威風都是打出來的……” 一些趕海人都知道,老六哥的確是個大方人,所以常在瓜鋪裡歇腳。每逢這時,寶冊由不得也要和他一樣大方。有一次他燒開了一桶桑葉子水端上來,被一個滿臉鬍子的海上老大提起來潑到了砂土上。老六哥哈哈大笑著,便到瓜田裡摘瓜去了。他一個腋下夾著一個熟透的西瓜,仍然哈哈大笑說:“反正都是集體的瓜,吃就吃吧,只要不在夜裡偷就行。”寶冊也來了一句:“人家把開水潑了,咱就乖乖地摘來瓜,威風都是潑出來的!”說完也哈哈大笑起來,接過老六哥腋下的一個花皮大西瓜,頂在圓圓的肚子上,轉回身子,來到一塊案板前,放手摔下去。西瓜脆生生地裂成幾塊兒,紅色的瓜瓤兒肉一般鮮,趕海的每人搶一塊吃起來。 有個叫小林法的十二、三歲的孩子常來瓜鋪子裡。這孩子長得奇怪:身子烏黑,很細很長,一屈一彎又很柔軟,活像海里的一條鱔。他每次都是從北邊的海上來,剛洗完海澡,只穿一條褲頭兒,衣服搭在手臂上,赤裸的身子上掛著一朵又一朵泛白的鹽花。鹽水使他周身的面板都繃緊起來,臉皮也繃著,一雙黑黑的眼睛顯得又圓又大,就連嘴唇也翻得重一些,上邊還有幾道千裂的白紋。滾熱的砂子烙痛了他的腳,他蹺起腳尖,一跛一跛地走過來,嘴裡輕輕叫喚著:“梭! 梭! 梭梭……” 徐寶冊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不禁樂了起來,躺在鋪子裡幸災樂禍地喊著:“小林法! 小林法! 快來……” 他還常常跑上幾步、把小林法攔在鋪子外邊,故意把他掀倒在地上,讓砂子炙他赤裸的身子,小林法“哎喲哎喲”地叫著,在砂子上翻動著、笑著、罵著……徐寶冊把自己的一隻腳扳到膝蓋上,指點著那堅硬的繭皮說:“你的功夫不到,你看我,烙得動嗎?“ 小林法到了鋪子裡,就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他躺在涼蓆上,兩腳卻要搭在寶冊又滑又涼的後背上,舒服得不知怎麼才好。寶冊常拿起煙鍋捅進他的嘴裡,他就閉上眼睛吸一口,嗆得大聲咳嗽起來。老六哥在一旁對小林法說:“嘿,不中用! 我像你這麼大已經叼了三年煙鍋了!”小林法這時候就把腳從寶冊的後背上抽下來,蹬老六哥一腳說:“你中用,敢跟我到海里走一趟嗎?我到哪你到哪,敢嗎?“老六哥不吱聲了。他當然不敢的:小林法長得像條鱔,水裡功夫也是像條鱔的。 小林法在鋪子裡玩不了一會兒,就嚷著要吃西瓜。只是在這個時候,徐寶冊和老六哥的意見才是完全一致的,二人毫不猶豫地起身到瓜田裡,每人抱回一個頂大的西瓜來。小林法很快吃掉一個,又慢悠悠地去吃另一個……他的肚子圓起來時,就挪步走出鋪子,往瓜地當心那裡走去了。 那裡有一潭清水。 那潭清水是掘來澆西瓜的。平展展的水面上,微風吹起一條條好看的波紋。潭水湛清,潭中的水草、白砂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實在是一個可愛的水潭。小林法常在這兒游上幾圈,洗去身上的鹽水沫兒。徐寶冊和老六哥笑眯眯地蹲在潭邊上,看著他戲水。 小林法就像是水裡生的、水裡長的一樣,游到水裡,遠遠望去,還以為他是條大魚呢。他不怎麼吸氣,只在水裡鑽,一會兒偏著身子,一會兒仰著胸脯,兩手像兩個鰭,一翻一翻,身子扭動著。有時他興勁上來,又像一隻海豚那樣橫衝直撞,攪得水潭一片白浪,水花直濺到潭邊兩個老人的身上。 他從水中出來,圓圓的肚子消下去了,又重新吃起西瓜,直到只剩下一塊塊瓜皮。老六哥說:“你真是個‘瓜魔’!“徐寶冊點點頭:“瓜魔! 瓜魔!” 日子長了,他們彷彿忘記了小林法的名字,只叫他“瓜魔”了。 瓜魔原來是個收養在叔父家裡的孤兒。他對讀書並沒有多少興趣,叔父對管教他也並沒有多少興趣,他從五、六歲起就在大海灘上游蕩了。他在瓜田,絕對沒有白吃西瓜,他常常幫著給瓜澆水、打冒杈,一邊做活一邊笑,在太陽底下一做就是半天。徐寶冊疼他,喊他進草鋪裡歇一歇,老六哥卻總是吸一口煙,笑眯眯地望他一眼說:“讓他做嘛! 用瓜喂出來的一個好勞力嘛!”瓜魔實在做累了,就到海里去玩,回來時總在身後藏兩條魚,還都是少見的大魚哩。兩個老人怎麼也弄不明白,他一個小小的孩子兩手空空,怎麼就能捉住那麼大的魚? 不過也從不去問,因為他們覺得瓜魔也和一條很大的魚差不多,“大魚”逮條“小魚”,大概總不難吧? 兩個人自己起灶,把魚做成鮮美的魚湯、魚丸子、魚水餃。有時瓜魔帶來幾個螃蟹,還有時帶來幾個烏魚、八腿蛸、海螺、海扇子……應有盡有。有一次他們吃過飯之後,問瓜魔怎麼逮住了那條魚,像腰帶一樣、細細的長長的那條?瓜魔說:“揀條粗鐵絲就行。這魚老愛往岸邊遊,你瞅準它,一下子抽過去,就被抽成兩截了,百發百中的。”兩個老頭兒笑了,嘴裡學他一句:“百發百中的!” 瓜魔隔不了幾天就要來一次,徐寶冊和老六哥吃不完他的魚,就用柳條兒穿了曬魚乾。這個小小的瓜鋪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瓜魔,因為他一來,徐寶冊和老六哥總樂於為他摘最大的西瓜。他們對這麼個瘦小的孩子能一氣吃下那麼多西瓜,開始覺得奇怪,後來倒覺得有趣了,來少了就唸叨他。 這天,太陽偏西的時候,瓜魔又來了。入夜,他破例留下來,就睡在這鋪子上。徐寶冊沒有娶過老婆,當然也沒有兒子逗,半夜裡常要伸手去摸摸瓜魔那熱乎乎的肚子,覺得是一大快事。他想象著如果早幾年結婚,有個兒子如今也該這般大了。他和老六哥是輪流睡的,要有一個為瓜田守夜。該他守夜時,他就把瓜魔叫醒,兩人一起到地邊上支起小鍋煮東西吃。東西都是瓜魔出去找來的,無非是些剛才成小紐的地瓜、鼓成水泡仁的花生……這些東西灑上鹽末煮一煮,味道都是極鮮的。 海風送過來一陣陣腥味兒。夜氣很重,他們坐在火堆邊上,衣服還是有些潮溼。空中的星星又密又亮,他們都覺得這會兒離星星近了許多。海潮的聲音永無休止,雖是淡遠的,但遠比水浪拍岸深沉,那是碩大無邊的海和整個地球岩石磨擦的聲音。在這幽深的夜裡,它和高空眨動的星光、遠方林濤的振響一起,組成一個極為神秘的世界。蘆青河在連夜急匆匆地奔向大海,那聲音嘹亮而昂揚,不斷安慰和鼓勵著守夜的人們。 瓜魔斜倚在徐寶冊的身上,看著遠處升起的半個月亮。他突然說:“寶冊叔,我明年也跟你們來幹吧! 我喜歡這個活兒,晚上不會瞌睡……” 徐寶冊從鐵鍋裡撈出一塊地瓜紐兒填到嘴裡嚼著,搖搖頭。 “怎麼呢?” “你該到海上學拉網,那才叫有出息?等你老了,年紀像我們差不多了,再來吧。” 瓜魔沉默著。從海岸隱隱傳來拉夜網的號子聲,他傾聽了一陣,說:“我去要幾條魚來煮上!” 瓜魔去了,提來幾條鮁魚煮到了鍋裡。徐寶冊又點上了煙鍋,吸了幾口,說:“講點故事呢……” 鐵鍋下的木炭響了一聲。瓜魔說“:你講吧,你是老人,老人十個裡面有八個裝了說不完的故事。” 徐寶冊把那條又寬又肥的半長褲子提了提,說:“那一年上,我種了棵南瓜,就種在屋後頭。最後你猜怎麼了? 生出了一窩地瓜。” 瓜魔笑得肚子都疼了。他嚷著: “我有一年種了一棵包米,到頭來你猜呢? 生出一棵蓖麻!” “胡說!”徐寶冊嚴厲地打斷他的話,瞌掉了菸灰,“你胡亂編排些什麼!” 瓜魔說:“你不也是胡亂編排嗎?” “我不是,”徐寶冊搖搖頭,“我鄰居家的孩子給我偷著埋下了地瓜呀……你看,是這樣的。” 瓜魔無聲地笑了。他把身子滾動一下,接近一棵西瓜,摘下一個瓜來。他吃著瓜說:“我想起一個故事來——這可不是編的,一點不是,是我親眼看見的。那一年蘆青河漲水,聽人說河裡的魚多極了。好多人都鼓動我進河捉魚去。我那幾年就願睡覺,頭一碰著什麼就粘上了,再也不願抬起來……” “小孩子都這樣的。”徐寶冊也掰了一塊西瓜,咬了一口說。 “也不都這樣。恐怕這是種毛病——我叔叔就說這是種毛病的。”瓜魔這時候不吃瓜了,一隻手撐著地,半挺著身子講他的故事了,“那一天大霧,蘆青河就籠在一片灰白色的霧裡。哎呀,好大的霧呀,我從家裡走到河邊上,衣服都溼了……河裡這天沒有多少人捉魚,他們都怕霧呀,怕在對面不見人的時候被水裡的妖怪拖進水裡去。我倒不怕,直順著水游下去,就在河口那兒的一片大水灣裡停住了……” 徐寶冊一直眯著眼睛,這時睜開眼插一句:”是那片在三伏天也冰涼的水灣裡嗎?” 瓜魔點點頭:“嗯。” 徐寶冊重新眯上了眼睛:“那裡面聽說有不少鱉哩。” 瓜魔搖搖頭:“我在那兒捉到一條很大的魚——它用鰭把我的小腿肚兒劃開一道口子,惹惱了我,我用拳頭砸了一下它的腦袋,它才顯得老實了。我像抱個小孩兒一樣把它抱上岸來,它直拱動,老想再回到河裡去,我就緊緊抱著它……後來走在路上,累了歇息的時候,我就摟著這條魚睡去了。醒來一看,魚不見了,肚子上只沾了幾片魚鱗……” “哪去了呢?”徐寶冊蹲起身子,驚訝地問。 瓜魔揉揉眼睛:“誰知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我到龍口鎮上趕集,看見一個小姑娘賣一條魚,越看,那魚越像我捉的那條……” 徐寶冊不做聲了。他開始吸那杆煙鍋。 瓜魔講到這兒像是疲倦了,身子一仰躺了下來。他又伸手去拿起一塊吃剩的瓜,放在嘴裡吮著,並不咬,兩眼一直望著那佈滿星星的天空。 蟈蟈兒在瓜壟裡叫了起來。各種小蟲兒也用千奇百怪的聲音應和著。鐵鍋往外撲撲地冒著汽,魚的香味兒很濃了。徐寶冊起身把鐵鍋端下火來。 一個人邁著拖拖拉拉的步子走過來,走到近前才看出是老六哥。他不做聲,蹲在了火堆旁,怕冷似地烘了烘手。他看到那一片片瓜皮,就伸手在瓜魔的肚子上捅一下說:“真是個瓜魔!” 他們三個人一塊兒將魚吃了。這是一頓很豐盛的、也是一頓很平常的夜餐…… 第二天,徐寶冊和老六哥摘下了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西瓜,叫隊上的拖拉機拉走了。搬弄瓜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個黑皮上帶有花白點的大個兒西瓜,立刻就挑揀出來,藏到了鋪子下邊。他們記得去年就有這樣的一個瓜,切開皮兒就有股香味撲出來,咬一口,甜得全身都要酥了。徐寶冊說:“留著瓜魔來一塊兒吃吧。”老六哥點點頭:“一塊兒吃。” 一連兩天瓜魔沒有來。西瓜從鋪子下滾出來,徐寶冊用腳把它推進去,說:“瓜魔這東西把我們兩個老頭子給忘了。”老六哥說: “瓜魔能忘了我們老頭子,可他忘不了瓜!”徐寶冊點點頭:“也忘不了海——這小東西,簡直是魚變的! 這小子該到海上學打魚。他原想以後跟我們來做營生呢……” 老六哥聽到最末一句想起個事情。他聽:“聽人講,村裡的土地以後都要搞責任承包了——還沒講瓜田承包不承包呢。” 徐寶冊笑笑:“承包怕什麼?承包不就是咱倆的事了?別人也不敢攬這瓜田——這得有手藝呢!” 老六哥點點頭:“就是呀,我講的意思,也就是到時候咱倆瞪起眼睛來,可不能讓別人承包走了。” 天氣出奇的熱,傍晌午的時候,瓜魔胳膊上搭著衣服從海上來了。徐寶冊坐在鋪子上,老遠就瞅見了,興奮地吆喝著:“嘿,你這小子! 這幾天跑哪去了?” 瓜魔仰著臉兒走過來,似笑非笑地眯著眼睛,身子晃晃蕩蕩的,像喝醉了酒。他唱著什麼歌兒,一扭一扭走過來,躺在了鋪子上。他喊著:“吃瓜吃瓜!” “這個瓜魔!”徐寶冊招呼一下田裡的老六哥,從鋪子下邊滾出了那個大西瓜,……真快意呀! 誰吃過這樣的西瓜呢? 瓜魔興奮得在鋪子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後才到那潭清水裡洗澡去了。徐寶冊和老六哥也到瓜田裡做活,路過水潭,每人順便抓起一把砂子揚了進去,使得瓜魔在裡面罵了一句。 村子裡來人告訴徐寶冊和老六哥,晚上要開會商量責任田承包的事,讓他們去一個開會。 這個訊息使兩個看瓜的老頭子整整興奮了半天。徐寶冊要去開會,老六哥不同意,說:“你這個人關鍵時候話來得慢,我不放心。我去算了。”爭執的結果,決定由老六哥去參加。 徐寶冊覺得這事情不比一般,很需要運用一番自己的智慧。他想了好多,都想對老六哥囑咐一遍,這使得老六哥都有些膩煩了。徐寶冊打著冒杈,說:“比如這冒杈吧,不比往年長那麼旺——這是瓜秧不壯啊! 不錯,化肥也使了不少,可天旱,也只得不停地澆。結果呢?肥料都給衝到地下去了……這些,你都得跟領導說,讓他們知道承包下來也不是便宜的事。” 老六哥聽了暗暗發笑,徐寶冊想到的他全想到了,他只不過將什麼都藏在心裡罷了。他覺得,今天手腕子也好像比過去強勁了些。他像囫圇吞下了一個大西瓜,心裡老覺得沉甸甸的。他步量了一遍瓜田,又在靠近槐林的地邊停住了步子。他想:如果承包下來,就是和自己的瓜田一樣了,那麼,這兒最好能架起一排荊棘籬笆,擋住那些瓜賊…… 傍晚老六哥回村開會去了,半夜時分才回來。 老六哥笑模笑樣的,這使徐寶冊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他問 “六哥,承包給咱們了吧?” 老六哥點點頭:“不承包給咱們,誰敢攬這技術活兒? 我一發話,會上沒說二話的。沒給你商量,我就代你在合同上按了手印。我早算準了,咱們年底每人少說也能賺它五百塊錢!” “哎呀! 哎呀!”徐寶冊上前摟住了老六哥的腰,呼喊著,捶打著,說:“瓜魔算‘魔’嗎?你才算‘魔’! 你這傢伙鬼精明,你掐一掐手指骨節,計謀就來了。行啊,虧了這回承包!新政策是誰定的?我老寶冊要找到他,敬他一杯大麴酒!” 老六哥搬來小鐵鍋,找來一條幹魚,放在裡面煮上了。兩人坐在一塊兒吸著煙鍋,誰也不想先去睡覺。老六哥吸著煙,伸出手捏住徐寶冊的半長黑褲,拉了兩下說:“看看吧! 多醜的一條褲子……”徐寶冊滿臉慍怒地斜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扳掉。老六哥笑吟吟地說:“這都是沒有老婆的過。有老婆,她早給你做條好褲子了。” 徐寶冊的臉有些燒起來,只顧一口接一口地吸菸。老六哥又說:“今年賣了瓜,賺來錢,先去娶個老婆來,你總不能一個人老死在屋裡吧……” 徐寶冊抬頭望著遠處月光下那片黑黝黝的槐林,囁嚅道:“也……不一定……” “哈哈哈哈……”老六哥聽了大笑起來。 徐寶冊也笑起來,這笑聲直傳出老遠,在夜空裡迴盪著,最後消失在那片槐林裡了。 天亮,他們立即著手在靠近槐林處架荊棘籬笆了。瓜魔來了,就忙著為他們砍荊棵子……徐寶冊告訴瓜魔:瓜田承包下來了,這片西瓜就和自己的差不多了。瓜魔聽了樂得不知怎麼才好。老六哥低頭綁著籬笆,這時回頭瞅了瓜魔一眼,沒有吱聲。瓜魔於是走到他的身後,在他的腰上輕輕按了一下。老六哥突然拋了手裡的東西,瞪起眼睛喝道:“你小子打人沒輕重,亂戳個什麼!” 老六哥的樣子怪嚇人的,瓜魔吃了一驚,往後蹦開了一步。 徐寶冊很驚奇地望望老六哥的腰,說:“就那麼不禁戳嗎?” 老六哥沒有吱聲,只是漲紅著臉低頭做活。 三個人整整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才架好籬笆。午飯做的魚丸子、玉米麵鍋貼兒,瓜魔只吃了很少一點,就躺到鋪子上去了,仰著臉,扭動著。他嘴裡哼唱著,一邊把腳搭在徐寶冊光滑的脊背上。老六哥一直皺著眉頭吸菸,這時一轉臉看到了,說:“真是賤東西! 他整天做活累得不行,你還要把腳搭在他背上! 真是賤東西!”瓜魔在過去總要把腳挪到他背上的,可是這回看到他陰沉沉的臉色,就無聲地把腳放在了鋪子上。 吃完飯後,照例要吃西瓜了。徐寶冊見老六哥不願動彈,就自己到田裡摘來兩個。可是吃瓜時,老六哥只是吸菸……瓜魔離開以後,徐寶冊扳過老六哥的膀子問: “六哥,你身上有些不對勁兒?” 老六哥只是吸菸。 “你不吱聲我也知道。你掐一掐手指骨節就生出來的計謀,我都知道! 你心裡想心事,嘴上只是不說!”徐寶冊盯著他的臉,硬硬地說。 老六哥磕打著煙鍋,板著臉,慢聲慢氣地說:“瓜魔不能多招惹的,他不是個正經孩子。” 徐寶冊哼一聲,扭過頭去說:“瓜魔是個好孩子!” “你看看吧,“老六哥往瓜魔常來的那個方向指點一下說,“正經孩子有他那個樣兒嗎?黑溜溜像鐵做的,鑽到水裡又像魚,吃起瓜來潑狠潑愣!” 徐寶冊氣憤地將卷在膝蓋上的褲腳推下去,站起來說:“你有話就直說,用不著這麼轉彎抹角的。瓜魔一個孩子又礙了你什麼! 哎哎,你真是變成‘魔’了!” 這是他們最不愉快的一次。這一天,他們簡直沒有說上幾句話,只顧各忙自己的事情了。 以後瓜魔來到,老六哥總是離他遠遠地坐著。瓜魔帶來的魚,他似乎也不感興趣了。瓜魔到水潭裡洗澡,也只有徐寶冊一個人跟去看了。徐寶冊揹著瓜魔對老六哥說:“六哥,你心胸窄哩! 你不象個做大事情的人!”老六哥頂撞一句:“我也沒見你做成什麼大事情!” 瓜魔不知有多少天沒來了。徐寶冊常常往大海那邊張望。可他除了看到遠處海岸上那一長溜兒活動的拉網的人之外,幾乎沒有看到別的。夜裡,他一個人燒起小鐵鍋,或者一個人走在瓜田裡,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一天早上醒來,他對老六哥說:“昨夜我剛睡下,就夢見瓜魔來了,蹲在瓜田南邊,就是籬笆那兒,和我煮一鍋魚湯。” 老六哥點點頭:“煮吧。” 徐寶冊眼神愣怔怔地望著籬笆說:“煮好以後,我夢見他跟我要煙鍋,我沒給他。” “你該給他!”老六哥訕笑著說。 “我沒有給他。”徐寶冊搖搖頭,“我夢見他好像生了氣,說再也不來了……” 老六哥嘴角上掛了一些譏諷的笑容。 又有一天,徐寶冊正給瓜澆水,一抬頭看到海邊上有個人在向這邊遙望,那身影兒很像是瓜魔。他拋了手裡的水桶,上前幾步喊道: “瓜魔呀?是你這小子! 你怎麼不過來呀?瓜魔——瓜魔 ——” 那是瓜魔,徐寶冊越看越認得準了,於是就一聲連一聲地喊他,用手比劃著讓他過來。可是瓜魔無動於衷地站在那兒,望了一會兒,就晃晃蕩蕩地走開了……徐寶冊愣愣地站在那兒,兩手緊緊地揪著自己肥大的褲腿。 老六哥對他說:“你再不要喊那東西了——他是再也不會來了。有一次你不在,他坐在鋪子上吃瓜,吃下一個還要吃,我阻止了他。這小子一氣走了。” 徐寶冊聽著,啊了一聲,瞪大眼珠子盯著老六哥。 老六哥有些慌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避開對方的眼睛。 徐寶冊卻只是盯著他……停了一會兒,徐寶冊尋了一個最大的西瓜,頂在肚皮上抱回鋪子,對準那個案板,狠狠地摔下去,碎成一塊一塊,他兩手顫抖著攏到一起,捧起一塊吃著,瓜瓤兒塗了一腮。吃過瓜,他就躺在涼蓆上睡著了。 老六哥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不敢說上一句話。 徐寶冊醒來後,老六哥坐在他的近前。徐寶冊眼望著北邊的海岸線說:“我早就知道你是捨不得那幾個瓜! 你要發一筆狠財,你不說我也知道! 瓜魔平日裡幫瓜田做了多少活兒?送來多少魚?你也全不顧得了……” 當天下午,徐寶冊就到海上尋找瓜魔去了。 瓜魔在海里,他爬上海岸,坐在徐寶冊的身旁哭了。眼淚剛一流下來,他就伸出那隻瘦瘦的、黑黑的手掌抹去,不吱一聲。徐寶冊要他再到鋪子裡去,他搖搖頭,神情十分堅決。最後,老頭子長嘆了一聲,走開了。 兩個老頭子還像過去一樣,每天給瓜澆水、打杈子;晚上,還像過去那樣給瓜田守夜……可是,他們不再高聲談論什麼,也不再笑。徐寶冊無精打采,他覺得自己突然變得沒有力氣了……終於有一天他對老六哥說: “六哥! 我忍了好多天了,我今天要跟你說: 我不想在瓜田裡做下去了。你另找一個搭檔吧。真的,開始我忍著,可是以後我不能再忍了。咱倆在一起種了多年瓜,我今天離去對不起你哩,你多擔待吧!” 老六哥驚疑地咬住嘴裡的煙鍋,轉著圈兒看徐寶冊,說:“你,你瘋了……” 徐寶冊說:“我真的要走,今天就回村裡去。” 老六哥這才知道他是下了決心了,有些失望地蹲在了地上。 徐寶冊說:“還是李玉和說的好: ‘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啊!’……” 老六哥聲音顫顫地說:“什麼時候了,還有心去說這些!”他灑下了兩滴渾濁的眼淚……突然,他站起來,低著頭,只把手一揮說,“走吧,寶冊,有難處再來找你老哥我!” 徐寶冊離去了。半月之後,他重新與別人合包下一片海灘葡萄園,到園裡看葡萄去了……瓜魔又常常去園裡找他玩,兩人像過去那樣睡在草鋪子裡,半夜點火燒起魚湯…… 一個晚上,他們仰臉躺在草鋪裡,瓜魔又把腳搭在了徐寶冊光滑的後背上。他用那沙沙的嗓子唱著什麼,聲音越來越輕,終於一聲不響了。停了一會兒,他對徐寶冊說:“我真想那個瓜田……” 徐寶冊笑笑:“你想吃瓜了? 瓜魔!” 瓜魔坐起來,望著迷茫的星空,執拗地搖搖頭:“我是想那潭清水……真的,那潭清水!” 徐寶冊沒有作聲。 這是個清涼的夜晚,風吹在葡萄架上,唰唰地響……徐寶冊聲音低緩地自語道:“葡萄也需要個水潭呢,我想在這兒動手挖一個……” 瓜魔的眼睛一亮:“那水潭不是好多人才挖成的嗎?我們能 行?” 徐寶冊點點頭。 瓜魔笑了:“我真想那潭清水……” 一個早晨,一老一少真地找塊空塊,動手挖水潭了。大概泥土很硬,他們一人拿一把鐵鍬,腰彎得很低,在桔紅色的霞光裡往下用著力氣……

  • 中秋節和大豐收的關聯?
  • 現在的年輕兒媳喜歡什麼樣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