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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我自己本人,開篇最讓我動容的是,狄更斯的《雙城記》,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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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一朝回到解放前

    (讀書的作用)

    摘自小說:(儒道至聖)

    方運看了看天色,道:“你先回屋裡睡吧,吃完早飯,我再叫你。我繼續回書房讀書。”

      

      張經安一愣,疑惑地問道:“現在天將大亮,你一直在讀書沒睡?”

      

      “有什麼奇怪的?”方運說完轉身向書房走去。

      

      張經安呆在原地,抬頭望著天空,東方一片青白,太陽未出。

      

      “就算是翰林睡覺的時候也不可能聽到我的腳步聲,我可是跟南城的梁飛手學過幾個月,看來他真的一直在讀書。他能當上翰林,果然不是憑運氣。”張經安喃喃自語。

      

      呆立片刻,張經安回頭看了看緊閉的大門,隨後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往回走。

      

      “梁飛手說過,既然當了樑上君子,被抓就要認栽,算了,我今天不跑了,看他能把我如何!”張經安張口打了個哈欠,回到屋裡睡覺。

      

      清晨的Sunny照在珠江侯府,陸續有人忙碌起來,讓偌大的府邸有了生機。

      

      吃過早飯,方運把張經安叫到書房。

      

      方運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兩手交疊撐著桌面,後背靠住椅背,平靜地望著前方站立的張經安,目光裡沒有絲毫的情緒。

      

      張經安稍稍仰起頭,頗有些氣勢,但捏著衣角的右手暴露了他的膽怯。

      

      方運看了一眼張經安,和前些天見面不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張經安看上去有些邋遢,但現在由下人照顧,完全就是一個俊美的小公子。

      

      “不知道張先生叫我來此,有何貴幹?”張經安學著讀書人的模樣向方運一拱手。

      

      方運並不在意張經安的稱謂,輕哼一聲,問:“今日我要送你去學堂。”

      

      張經安瞳孔突然放大,快速道:“有本事你就一直盯著我,只要你不在身邊,我就逃出去!小爺這輩子永遠不進學堂!”

      

      “嗯。既然你不進學堂,我這個當父親的。也不能強迫你。”方運道。

      

      張經安抬起下巴,嘲笑道:“不要騙我了,快動手吧!放心,就算打爛小爺的屁股。小爺要是服軟,小爺的姓倒過來唸!”

      

      方運微微一笑,兩手從桌子上拿開,盯著張經安,道:“打你?若是真想動手。你前天就已經躺在床.上哭爹喊娘!”

      

      “哼!”張經安裝作毫不畏懼的樣子。

      

      方運道:“身為你的父親,我總要對你的未來負責,不然你總用生而不養、養而不教當藉口。這樣吧,告訴我你將來最想當什麼?”

      

      張經安大聲道:“自然要當將軍!我的志向便是上陣殺敵,屠盡妖蠻,還人族一片郎朗天空,成為人族大英雄,流芳百世!”

      

      方運微笑道:“好!不愧是我張家虎子!”

      

      張經安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嗯,那你跟我走。”方運說著起身。向書房外走去。

      

      張經安急忙跟上,問:“去哪兒?”

      

      “到了你便知道。”方運邊走邊道。

      

      “哼!”張經安輕哼一聲,不情願地繼續跟著。

      

      張府已經招了不少下人,方運讓人備好馬車,並告訴馬伕目的地,便領著張經安進入車廂。

      

      父子兩人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張經安終於忍不住,問:“你讓馬伕去西城外荊西衛做什麼?”

      

      “到了你就知道了。”方運說著,繼續在奇書天地中讀書學習。

      

      過了片刻。張經安又問:“你那日在苟家搶了什麼東西?我聽說苟家那些人簡直跟瘋了似的,會不會偷襲我們?”

      

      “有我在,他們不敢。至於搶了什麼,以後會告訴你。”方運道。

      

      “那……苟葆那條老狗回來了怎麼辦?雖然他要鎮守祺山軍。沒有楚王調令不得回京,但只要得到調令,一日之間就可回來,殺到咱們家。”張經安憂心忡忡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祺山軍正在鎮守邊關,沒有一兩年。他回不來。楚王也不可能冒著祺山軍被圍殲的風險調他一個人回來,更不可能為了一個沒死的苟植,把二十萬祺山軍全部回撥,放棄制定好的戰略。我倒是希望苟葆不顧一切回返,那我便有藉口上奏告他一個意圖謀反!”方運道。

      

      “你想的真多。你剛從監獄回來,怎麼知道的?”張經安問。

      

      “這兩****可沒閒著,問了幾個老秀才,對楚國和天下的形勢有所瞭解,又翻了翻楚國邸報。”方運道,實際他透過自己的官印,憑藉虛聖特權,直接查閱孔聖文界各國的資訊。

      

      在孔聖文界,他無法發出任何指令,現在還不能動用聖廟一絲才氣,但論實際的許可權,他高於孔聖文界所有人!

      

      除了各國皇室的秘史,凡是出現在各國邸報或被聖廟記錄的事項,方運都可以直接閱讀。

      

      “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不過……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啊。祺山軍與珠江軍相距不算遠,而且祺山軍更受楚王看重,鎮守要衝,萬一祺山軍下絆子,咱們珠江軍不好受。”

      

      “無妨,我自會解決。”方運淡然道。

      

      張經安撇撇嘴,低聲道:“我就不喜歡你這種牛皮吹破天的模樣。”

      

      “等你成為大學士再說這種話更能讓人信服。”方運絲毫不在意。

      

      父子倆你一句我一句聊著,偶爾拌嘴,不多時,馬車出了城,停在荊西衛門口。

      

      方運走下馬車,看著前方。

      

      這是一處連綿不絕的營房,綠樹掩映,紅牆圍繞。

      

      此刻正值清晨,視線雖然被遮擋,但偶爾會聽到震天的口號聲,看來荊西衛計程車兵正在裡面操練。

      

      兩排士兵站在荊西衛門口,筆直地挺立。

      

      門內一個武官模樣的人頗為吃驚地看著方運,快步上前,行了一個軍禮,詫異地問:“您莫非是張龍象張侯爺?”

      

      “哦?你認得我?”方運問。

      

      那武官笑道:“小的是安凌伯府的家生子,當年跟小伯爺外出,見過侯爺幾面,您是貴人多忘事。”

      

      方運輕輕點頭,道:“當年我與金漢那小子也有些交情,現在他晉升進士、執掌荊西衛,我想來拜訪一下。”

      

      那武官的面色微變,笑容似乎有些僵硬。

      

      方運笑了笑道:“不過,我知道他或許很忙,不便見面。不過,我有一事相求。犬子自小想當將軍,看看金漢能不能幫犬子安排一個偏將裨將噹噹。”

      

      不僅是武官和門口計程車兵,就算是張經安都愣住了。

      

      “侯爺……您這是為難小的了。國有國法,哪怕是偏將,至少也應該由舉人擔任,令郎怕是要過些時日才行。”

      

      方運扭頭看向張經安,道:“你也看到了,你沒辦法當將軍

    武官和那些士兵用極為怪異的眼神看著方運父子倆。

      

      張經安一臉茫然,道:“你這玩笑開大了,我現在當然當不上將軍!難道我說要當將軍,你就要幫我?”

      

      方運一本正經道:“我是你爹,你既然想當將軍,我自然要盡力而為,不過,你也看到了,你連文位都沒有,當不成將軍。”

      

      “我當然知道!”張經安又羞又惱,倍感丟臉。

      

      方運道:“既然你想殺妖滅蠻,又當不了將軍,我看不如從士兵當起。如果你連士兵都當不了,說殺妖滅蠻那種話,似乎是在侮辱人族士兵!更何況,就算你沒有文位,只要立下大功,也有機會擔任將軍。”

      

      “真的?”張經安瞪大眼睛。

      

      一旁的武官似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

      

      “自然。”方運認真回答。

      

      “那我就從士兵當起!”張經安露出喜悅之色,雙目充滿了憧憬。

      

      方運輕輕點頭,道:“好,這才是張家的好男兒!”

      

      隨後,方運看向那武官,道:“我請金漢幫個忙,我們父子想暫時在荊西衛當兵,一切都和尋常士兵一樣,不要任何特權。進了荊西衛,我會脫下翰林服。”方運道。

      

      張經安看著方運,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麼。

      

      那武官苦笑道:“請侯爺稍候,小的這就請示小伯爺。”說完轉身快步走回營房。

      

      兩個人站在門口,兩側計程車兵眼中的怪異依舊沒有消失。

      

      “你……不會耍我吧?”張經安望著方運,神色不安。

      

      “自然不會,我只是幫助你完成志向。”方運道。

      

      “你有這麼好心?我不信!”張經安越發警惕。

      

      方運正色道:“你畢竟是我的骨肉,十年不見,我虧欠你良多,在我前往兩界山之前,儘量補償你。如果不能讓你完成志向,我一輩子都不安心。讀書人要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若是教子無方。便是齊家無道。”

      

      “你沒騙我?”張經安再問。

      

      方運面色嚴肅,道:“我對文膽立誓,我絕對沒騙你。”

      

      張經安露出羞愧之色,低下頭。小聲道:“沒想到你竟然拿文膽立誓,對不起,我……我不該胡亂猜忌。”

      

      方運露出慈愛的笑容,伸手摸了摸張經安頭,道:“為父前半生的志向。劍指聖道,後半生的志向,便是把你培養成.人。”

      

      “嗯。”張經安眼圈微紅,急忙深吸一口氣掩飾。

      

      過了許久,那武官快步走了出來,神色也有些古怪。

      

      “張侯爺,小伯爺先請您諒解,最近實在是不方便見您,等您的事塵埃落定,他定然自罰三杯賠罪。至於您的要求。統統滿足,以後您在營房裡有什麼事,直接找我就行。”武官笑著道。

      

      “請問小哥貴姓?”方運道。

      

      “免貴姓方,名源,是小伯爺的親兵,職銜不高,但在荊西衛裡也算有分量。”方源微笑道。

      

      方運心道竟然是本家人,輕輕點頭,道:“那就麻煩方兄了,不如現在就帶我們兩人進去。開始軍旅生涯。”

      

      方源眼中不解,但立刻點頭道:“就照您說的辦,兩位請。”

      

      方源帶著方運父子進入軍營,一邊走。一邊介紹荊西衛。

      

      為了統一兵制,孔聖文界在多年前就學習人族。

      

      普通的一衛是三千人,但荊西衛戍守荊州,一衛有五千人。

      

      尋常時,這五千人的一切活動都侷限在營地之中,只有每旬一次的野外演練才會有一半的人離開軍營。

      

      一路上行來。不少人看向方運。

      

      不多時,方源把方運帶到一間單間營房,裡面有兩張床、衣櫃和桌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擺設簡單,但十分整潔。

      

      方源微笑道:“侯爺,您這翰林服太扎眼,我看您先換一身衣服,您想暫時穿什麼軍服?從伍長到營校皆可。”

      

      方運看了看房間,問:“這裡是給我們二人住的?”

      

      “是的,這是我特意讓人準備的。”方源道。

      

      方運道:“給我們兩人找一套尋常計程車兵軍服,就是最普通的軍服,沒有軍職。然後把我們兩人分配到尋常的大營房,從今日起,你就當我們兩人是普通士兵。你去辦吧。”

      

      方源一愣,這位果然是侯爺,說起話來不容置疑,不由得苦笑道:“得令,總之以後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不多時,方源帶來軍服,方運與張經安換上。

      

      方運有軍伍經歷,十分平靜,張經安卻有些興奮,哪怕衣服有些大都不在乎。

      

      方運看了一眼興高采烈的張經安,嘴角浮現一抹莫名的笑意。

      

      方源試探著問:“那我就帶兩位先去十營的營房?”

      

      方運眉頭輕皺,問:“去前三營之一吧。”

      

      “這……一營是小伯爺的親衛,二營三營都是精兵,他們的訓練和要求,是普通士兵的兩倍還多。”方源道。

      

      “不當精兵,如何當將軍!”方運的話語擲地有聲。

      

      張經安立刻用力點頭,十分贊同。

      

      “好!那我就把您安排在三營十隊一什,今天兩位先休息,明日我帶兩位適應軍中生活。”方源道。

      

      “不用了,直接帶我們去,一什計程車兵做什麼,我們馬上就去做!”方運道。

      

      方源雖然無奈,但立刻道:“好!看這個時間,三營已經完成跑營房,正在打熬身體,之後會練兵器,最後練軍陣。午後會重複跑營房、打熬身體、練兵器和軍陣。若是非前三營,午後便不會大加操練。”

      

      “嗯,我們今日錯過跑營房就算了,帶我們二人跑到三營的所在,一起打熬身體吧。經安,跑起來!”方運道。

      

      “諾!”張經安高興地答應道,“我在城裡太閒了,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男兒理當報效人族,征戰沙場!”

      

      三個人慢步向校場跑去。

      

      不多時,三人來到三營的校場,一個營有五百人。

      

      就見校場之上,有人手持石鎖不斷舉起放下,磨練膂力;有人在梅花樁上快步行走,練習步法;有人舉著石墩子,慢慢行走;有人身上綁著沙袋,在校場上快速奔跑;還有人站好馬步,赤著上身,讓兩人輪流使用木棒敲打……

      

      張經安看到這一幕,面色紅潤,雙目有神,恨不得馬上加入其中。

      

      方運道:“經安,你還小,要一步一步來,先從最簡單的開始,走梅花樁吧,走兩刻鐘就下來,然後綁著沙袋跑步。”

      

      方源用怪異的目光看了方運一眼,梅花樁看著簡單,但絕對不是最簡單的打熬身體之法,這位翰林不可能不知道,畢竟帶過兵。

    “嗯!”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情緒高漲。

      

      “來,我示範走梅花樁給你看!”方運帶著張經安向梅花樁所在的地方走去。

      

      方運一邊走一邊道:“軍中的梅花樁離地三尺三,直徑五寸,主要練習步法。妖蠻強大,一旦有機會騰挪,人族必須要靠靈活的方式戰鬥。老兵已經可以手持兵刃在梅花樁上練習,至於你這種新兵,看到梅花樁下的箭頭了嗎?你按照箭頭所指的方向在上面快速走動即可。我看看……”

      

      方運仔細看著前方的梅花樁,梅花樁的場地有兩處,目光一掃便數出每個場地的梅花樁有一百零八根,稀疏有序釘在各處。

      

      方運走到一塊梅花樁場地近處,輕輕一躍,如同鷹鶴一樣跳到最近場地的第一根梅花樁上,一旁的方源眼前一亮,這種從容和沉穩的動作,只有十年以上的老兵才能做到。

      

      有部分士兵正在梅花樁上練習兵刃甚至對打,得到方源的示意後立刻離開,站到梅花樁場地的外圍。

      

      “這裡有一百零八根梅花樁,普通士兵一步一樁,要用五十四息透過才算合格,精兵則需要二十息透過。經安你雖小,但既然立志當將軍,那必須要達到二十息透過的標準。為父便為你示範一次。”

      

      方運說著,大步邁出。【△網www.】

      

      砰砰砰……

      

      方源目瞪口呆,附近計程車兵也紛紛看過來,他們全都本能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梅花樁上的方運。

      

      就見方運以比普通人全力奔跑還快的速度在梅花樁上疾行,每一次落在木樁上都會發出極大的聲響,身形如風,好似在飛一般。

      

      腳踏木樁的聲音如同密集的鼓點,僅僅七息之後,方運立在第一百零八根木樁上。

      

      “好厲害……”張經安雙眼放光。他看到一些老兵也在梅花樁上疾跑,但速度遠不如方運。

      

      三營的數百精兵望著方運,幾個武官向這裡走來。

      

      方運道:“七息的話……有些慢了,初來乍到。我就不用全力了。”

      

      一旁計程車兵目瞪口呆,方源也格外驚異,這位張龍象的身體可比普通翰林強大太多。

      

      “經安,你試試。今日要跑足兩刻鐘。慢慢來,不要急。”方運十分和藹。

      

      “是!”

      

      張經安用力一跳。落在第一根木樁上,身體輕輕搖晃,急忙張開兩臂站穩身形。

      

      “開始吧,先不要急於求成,要先熟悉距離和落點,克服對高度的擔憂。你是新兵,這對你來說非常難,一定要加倍注意。”方運循循善誘。

      

      張經安卻笑道:“梅花樁而已,小事一樁,爬牆上樹我什麼沒做過?看著吧。兩三天我就能達到普通士兵的程度!”

      

      方運微微一笑,好似不以為意。

      

      方源看了一眼方運,眼中閃過一抹疑色。

      

      張經安看了一眼第二根柱子,猛地用力,左腳蹬木樁,右腳抬起,身體隨之向前跳躍,右腳落在第二根木樁之上,左腳隨之跟上,但身體開始搖晃。

      

      “很容易嘛!”張經安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淨的牙齒。

      

      方運微笑不語。

      

      方源又看了方運一眼。

      

      張經安再度跳躍,兩步、三步、四步……第三個木樁、第四個木樁、第五個木樁……

      

      不多時,張經安跳到第十個木樁,然後向第十一個木樁跳去。

      

      這一剎那。在場的所有兵士目光都有些變化,一些士兵嘴角甚至噙著笑意。

      

      第十個木樁與第十一個之間的距離,比之前的距離多了一寸,而第十一個木樁的直徑也少了一些,由於多年被人踩踏摩擦,所有木樁頂端的實際面積都會減小。

      

      張經安的右腳指尖踏在第十一個木樁之上。腳後跟踏空!

      

      “啊……”

      

      張經安大叫一聲,右腳從木樁上滑下,兩腿大幅度劈開,最後他擺著一字馬的姿勢重重摔在地上。

      

      胯部撕裂般的疼痛傳遍張經安的全身,他倒在地上,捂著大腿根部,疼得冷汗直流,口中不斷輕呼。

      

      方源又偷看了方運一眼,發現“張龍象”竟然依舊面帶微笑,絲毫沒有因兒子受傷而心疼。

      

      “我說過讓你小心,不要急,看清了再邁步,這第十與第十一木樁之間的距離比之前要大,你竟然連這都看不出來,我很失望!”

      

      方運的話讓張經安的心情雪上加霜,他再也笑不出來,只是扶著木樁徐徐站起來,然後就要爬上第十一木樁。

      

      “哼,要你管!我肯定能跑過梅花樁!”張經安不服氣道。

      

      “閉嘴!從第一個木樁開始,只要中途掉落,就重新開始!記住,你是我楚國與人族計程車兵,不是什麼街頭的小混混!”方運毫不客氣道。

      

      張經安還想反駁,但想起方運的話,咬著牙,慢慢向第一個梅花樁走去。

      

      方運則微笑著向方源道:“幫我介紹一下三營的營校,我以七息的時間透過梅花樁,成為第一,理當有獎賞吧?”

      

      “不錯!從今日起,你可擔任伍長!”一個粗壯的大漢帶著數人走來,此人身體高大,全身的肌肉撐得白色進士服鼓脹起來,進士服的外面還加了一套鐵甲,走起路來嘩啦啦直響。明明負重極高,此人卻腳下生風,比尋常士兵走路更快。

      

      方運掃視眾人,只有這一個進士,於是微笑一拱手,道:“伍長張龍象,見過營校大人。這荊西衛中,我只是一個普通之人。”

      

      聽到“張龍象”三個字,眾多老兵和訊息靈通的新兵面色大變,少數人目露兇光甚至恨意。

      

      進士營校看了一眼方源,方源輕輕點頭。

      

      

      “謝徐大人!”方運微笑著說完,看向張經安。

      

      張經安羞惱萬分,低聲道:“不就仗著比我大麼,看我怎麼追上你!一個小伍長而已!”

      

      徐倉突然面色一沉,厲聲道:“兀那小兵,報上名來!”

      

      張經安嚇了一跳,急忙挺直胸膛抬高頭,大聲道:“新兵張經安,見過徐營校!”

      

      “身為新兵,目無上官,當罰!從今日起,一個月之內飯菜減半,夜晚與勞役做工兩個時辰!如若再犯,加倍重罰!”

      

      張經安的小臉上佈滿委屈,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惹人可憐,但他沒有哭出來,倔強地大聲道:“小的知錯,絕不再犯,念在小的初犯,請營校減輕懲罰!”

      

      許多士兵忍不住笑起來

    在一群成年男人的兵營中,突然冒出一個如此可愛的小男孩,引發了眾多糙老爺們的同情心。

      “徐大哥,我看算了吧,這小子能進軍營裡磨練,也算是個有卵的,咱人族就缺這種孩子!”

      “是啊徐營校,罰他每天多跑兩圈就算了。半大的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別扣飯菜了。”

      “看看這孩子,多可憐,讓我想起我兒子了,唉……”

      眾多人紛紛幫助張經安說情,張經安心裡暖洋洋的。

      “軍營之中,令行禁止,從無例外!閉上你們的臭嘴,滾回去打熬身體!方才求情的,晚飯後來校場,快跑二十圈,完不成明日翻倍!”徐倉毫不客氣,只是說話前不經意瞥了方運一眼。

      眾人唉聲嘆氣,逐漸散開,繼續打熬身體。

      張經安臉上青黑一片,強忍著憤怒和委屈,爬上第一根木樁,繼續跳躍。

      十數息後,就聽一聲大叫,張經安因為分神掉在地上,這一次他有所準備,只是掉落木樁,並沒有受傷。

      “繼續!別在那裡偷懶!我去練石鎖!”方運冷酷地說完便離開。

      “是,張伍長!”張經安大聲回答,聲音裡充滿了怒意。

      方運走向練石鎖的地方,石鎖有小有大,最小十斤,最大過五百斤,但一般過兩百斤的都沒人用,不是拿不動,而是太傷身,不適合長久練習。

      打熬身體的前提是身體不會受到難以恢復的損傷。

      受到元氣滋養,文界人和聖元大陸人一樣,都比較強壯。但在沒有壯行詩的情況下,只有極少數士兵才能舞動兩百斤以上的石鎖。

      一些練石鎖的人減慢速度,看向走過來的方運,有幾個人甚至放下石鎖。

      突然有人譏笑道:“這不是著名的逆種翰林麼?怎麼。來刺探人族軍情?”

      “看什麼看?多少人因為你們這些逆種而死?”一個膀大腰圓的人想要衝過來,被其他士兵攔住。

      方運恍若未聞,走到兩個五百斤的石鎖前,兩手各拎起一個,然後開始練石鎖。正擲、反擲、背擲、手接、指接、肩接等等各種技法。

      方運從書上看過這些練石鎖的技法,之前只是偶爾練過,並沒有長期練,有些生疏。

      所有人看著巨大的石鎖被方運拋擲,如同活了似的在半空飛舞,呼呼生風,無不目瞪口呆,之前那個想打方運的人只覺雙腿發軟。

      “怪不得名字叫張龍象,原來是天生神力!”

      “以前聽說過這人力氣的確比旁人大,只是沒想到大到這種程度。在監獄裡關了十年。竟然還能玩五百斤石鎖,厲害!”

      “可惜,他竟然是逆種!”

      “慎言!既然他被楚王釋放,定然不是逆種。”

      “不是逆種為何關他十年?他不是逆種,他爹呢?”

      無論那些人如何說,方運都充耳不聞,一心打熬身體。

      一開始方運不覺得什麼,但隨著練下去,發覺通體舒泰,在如此重的石鎖的壓榨下。身體得到極好的鍛鍊。人雖然不如妖蠻,但身體越強,在戰鬥中用處越大,哪怕這種增強只有百分之一二。也可能在關鍵的時候救命。

      在練石鎖的過程中,方運不僅一心二用在奇書天地讀書,也偶爾看一眼張經安。

      張經安越來越慘,不斷從木樁上面摔下,有幾次甚至撞在木樁上,全身多處青紫腫起。但他始終咬著牙堅持。

      不到一刻鐘,他終於因為傷口太大,被軍醫上了金創藥,用紗布包紮好傷口。

      包紮好後,張經安繼續走梅花樁。

      方運看著張經安的背影,笑了笑。

      梅花樁是看上去輕鬆,實則遠比石鎖或其他方式更難,因為石鎖可以從輕到重一一增加,而梅花樁不僅需要極高的技巧和經驗,更需要強健的身體。

      張經安無論如何都只是孩子,步子再大也有限,梅花樁對他來說絕對是最難的打熬身體之法。

      不多時,鑼聲響起,三營的所有人聚在一起,連方運與張經安也不例外。

      方運與張經安都是普通的長槍兵,兩人各手持一杆大槍,和其他槍兵站成一排,在隊長的指揮下一起練習長槍技法。

      方運本來就練過,得心應手,不僅如此,還可以在練習的時候觸類旁通,有助於唇槍舌劍。

      但對張經安來說,一把足有他兩倍高的長槍簡直是他的噩夢,他的手太小,力量太小,皮又太嫩,完全無法適應沉重的長槍,手很快被磨得通紅,但他毫無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練。

      不多時,張經安的全身都被汗水溼透,兩手已經麻木,笨拙地揮舞長槍,在整支隊伍中非常不協調,極為惹眼。

      眾人練了數十遍槍術後,那秀才隊長稱讚道:“張龍象的槍術乃是本隊楷模,大家理當學習,至於張經安,需要多磨練啊。”

      張經安羞愧地低下頭,他拼命想好好表現,但太累了,腳步虛浮,汗流浹背,全身無力,長槍多次從手中脫落被呵斥。

      但是,張經安一直忍著沒有哭出來。

      練完槍術,各隊開始練軍陣,由營校徐倉指揮,或打旗語,或用鼓點,或舌綻春雷,或暗中傳音,讓士兵變換陣形、衝鋒後退、散開聚集等等。

      對方運來說,這仍然是小菜一碟,哪怕有的地方沒學過,也能根據周圍士兵的動作瞬間判斷,甚至比許多較慢計程車兵反應都快。

      對張經安來說,軍陣演練是更大的噩夢,因為他根本什麼都不懂,別人向前他向後,別人向左他向右,要麼被撞飛,要麼被甩掉,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追著大部隊亂跑。

      他一直咬牙忍著,忍著,但當看到方運與徐倉那冰冷的眼神後,終於忍不住,淚水滾落,眼前一片朦朧。

      “嗚……”張經安一邊哭著,一邊扛著有他兩個高的長槍,在隊伍裡胡亂跑動。

      此刻的張經安,無助得如同被獅子追逐的小狗。

      除了張經安,五百人的隊伍井然有序,沒有任何人為張經安而改變,甚至就算撞倒張經安,也無人扶他起來。

      這裡是軍營。

      在最後時刻,張經安終於支撐不住,坐倒在地,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校場的塵土和眼淚混在一起,讓張經安變成小花臉。

      他茫然地坐在地上,看著五百精兵不斷前進後退、橫移穿插、變換陣形,心裡又羨慕又羞愧。.

    隊伍中的方運如魚得水,完美得像是練了幾十年的老兵,以至於到了後面,隊伍的隊正甚至讓方運站在最前面,讓眾人學習他。

      張經安卻覺得他格外刺眼。

      軍陣演練結束後,隊長宣佈以後方運將成為全隊的領隊,明天全衛一百隊的陣列比拼中,若方運能帶領隊伍進入前十,則提拔方運為什長。

      此話一出,許多老兵異常羨&.{m}慕,但也知道方運是翰林,不敢多說什麼,只有少數人依舊暗地裡憤怒,不斷在私底下攻擊方運為逆種。

      午飯時間一到,所有人快步向飯舍走去,生怕好吃的被吃光。

      張經安急忙站起來,全身痠疼,吃力地慢慢行走,每走一步,全身各處疼痛,尤其是胯部,彷彿一直有小刀在切割。

      張經安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方運,但看到的只是一個高大的背影。

      那背影不曾轉身。

      張經安咬著牙,握著拳,微微低下頭。

      “果然,你還是會和當年一樣棄我而去!這種爹,不認也罷!就算沒有你,我也可以過得更好!我一定會超過你!我一定要讓爺爺恢復文名!我一定要帶領珠江軍站在兩界山的城頭!我張經安,一定要成為和爺爺一樣的英雄!所有說爺爺逆種的,都將會跪在爺爺的墓前認罪!”

      正午火辣的太陽下,張經安徐徐向前,目光裡寫滿了堅定。

      吃午飯的時候,張經安的手一直在抖。

      張經安認認真真吃完所有的午飯,他的午餐雖然只有普通精兵的一半,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也足夠,但對一個勞累了一上午的孩子來說。卻並不夠。

      張經安感到沒吃飽。

      午休之後,荊西衛的其他幾個營的人或換防,或休息,但一營、二營和三營計程車兵依舊要繼續練兵。

      眾人和上午一樣,半個時辰長跑,半個時辰打熬身體,半個時辰練習兵器,半個時辰演練軍陣。

      在如此高強度的練習下,所有的精兵實力都非常強,可以在一對一的情況下擊殺妖民。哪怕面對強大的妖兵,只要有壯行詩的加持,也有機會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獲得勝利。

      三營的所有人都完成了練兵,除了張經安。

      張經安跑了半個時辰後就耗盡了體力,在第二部分打熬身體的時候,他暫時放棄梅花樁,練石鎖,但根本無法做出基本的石鎖動作,只能不斷提起落下提起落下。

      在練長槍的時候。整個過程他都是有氣無力,如同骨頭被抽走一樣。

      到了練軍陣的時候,他終於支援不住,昏死過去。

      軍醫趕來。帶走張經安。

      夜晚時分,張經安緩緩睜開眼,彷彿有聲音從天邊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那聲音很近。意識到自己正躺在營房裡,同一個房間計程車兵在說話。

      “看看這個逆種的兒子,簡直就跟廢物一樣!珠江軍張家。當年何等威風,堂堂的世襲侯,現在呢?讓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來軍中,隨便練兩天有了一份資歷,就可以快速提升!”

      “那個逆種翰林想得真輕巧,以為來軍中磨練,就可以洗脫嫌疑了?什麼張龍象,簡直就是蛇鼠!”

      “金衛將根本就不願意見他們,他們反倒厚著臉皮留在營中,可笑!”

      “當爺爺的是逆種,這個當孫子的還不如逆種。自己明明什麼都不是,還逞強跟咱們一起練兵,然後裝昏迷避過晚上的勞役。可惜,軍有軍規,他那個逆種爹成了替罪羊,要和那些低下的雜工一起去清理軍營。”

      “張家一門三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當年我很崇拜張萬空,現在想想真慚愧,我怎麼會崇拜那種逆種的老雜碎……”

      張經安猛地坐起,雙目通紅,憤怒大叫:“不準汙衊我爺爺!我爺爺不是逆種,我爺爺是在兩界山戰鬥的大英雄!”

      營房內立刻靜下來,氣氛變得極為尷尬。

      一個士兵冷笑道:“裝不下去了?傷好了?”

      張經安憤怒地看著那個士兵,隨後感到身體各處無比疼痛,隨時可能再度昏迷。

      他深吸一口氣,吃力地走下床,一步一晃地慢慢向外走。

      一個好心計程車兵嘆了口氣,道:“我看你就留在營房養傷吧。”

      張經安不說話,推開房門,走出營房。

      張經安抬頭看了一眼漫天星斗,一步一步向外走,遇到雜工就打聽,很快來到一座校場。

      偌大的校場十分空曠,只有兩個人在打掃,其中就有方運。

      方運看了看張經安,繼續低頭打掃場地。

      方運一心二用形成的兩道神念全都在奇書天地裡讀書,打掃這種簡單的活根本不會讓他分神。

      張經安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把掃帚給我,我來打掃。”

      “滾回去休息!”方運不客氣地迴應。

      “就算你幫我做,我也不會認你!”張經安道。

      “滾!”方運一聲暴喝,才氣與天地元氣滾滾如流,把張經安撞得向後退去。

      張經安氣憤地看著方運,許久之後,緩緩轉身,離開校場。

      深夜,方運回到營房,所有人已經睡下,磨牙的、打呼嚕的、說夢話等等應有盡有。

      方運目光掃過臨床的張經安,窗外的星光落在孩子的臉上,照著他臉上的淚痕。

      方運外放出醫書,白色的光芒籠罩張經安全身,治癒他所有的傷口。

      隨後,方運閉目躺在床上繼續修習,直到天亮才睡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

      每一天,方運父子都會跟隨三營一起練兵,但張經安終究只是十一歲的孩子,根本無法經受如此高強度的磨練,每一天都無法完成訓練,最後都會生生累昏過去,若不是有方運的醫書,他的身體將會積累無法治癒的傷勢。

      頂著失敗,頂著方運的冷漠,頂著荊西衛士兵的嘲笑,張經安一直在堅持。

      九月初十,三營與另外四個營共兩千五百人外出演練,整個過程要持續兩天,要在野外度過一個晚上。

      從清晨起,整支隊伍就一直在急行軍,從平坦的道路到草地,到河流地帶,再到沼澤丘陵,最終在密林群山中停下。

      在營校徐倉宣佈安營紮寨的同時,滿身是汗的張經安終於撐不住,身體一歪,倒在地上,臨昏迷前,方運聽到張經安的低語。

      “我不當兵了,我不當將軍了,我……撐不住了……”

      方運快步走過去,仔細檢視,張經安已經昏迷,只是臉上留著兩道晶瑩的淚痕。

      方運的嘴角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山林的夜晚靜悄悄,只有木柴燃燒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全軍已經睡下。

      

      張經安睫毛動了動,睜開眼睛。

      

      “醒了?去外面說。”一旁的方運說完,起身走出營帳。

      

      張經安皺起眉頭,起身向外走。

      

      方運坐在一處篝火前,張經安在對面坐下。

      

      熊熊的篝火兩側,父子二人隔著木柴與火光對視。

      

      “你昏倒之前的話,我聽到了。”方運道。

      

      張經安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咬牙道:“那又怎麼樣?我早就懷疑,你一定是故意害我,故意把我引入軍營,故意讓我吃苦,故意逼我走,然後把我逼進學堂!”

      

      方運卻好似沒聽到,自顧自道:“你選擇當將軍,你失敗了,而我在短短十數天,已經當上隊正。不過,你既然說不想當將軍,不想當兵,我不反對。那麼,除了當將軍,你還想做什麼?我必須在前往珠江軍大營之前,把你安排好。”

      

      張經安呵呵一笑,道:“我想你給我一大筆黃金,混吃等死!”

      

      方運微微一笑,看向張經安的目光如同掠食的兇獸。

      

      “你很清楚,張家不養廢物!”

      

      張經安冷哼一聲,無言以對。張家不是沒出過紈絝子弟,但要麼被那一代的珠江侯生生打殘,要麼從張家除名,最慘的直接被帶到戰場上與妖蠻戰鬥最後被殺。

      

      “既然當不上將軍,那我便要當文官!”張經安認真道。

      

      “今夜休息,明天回城。”方運道。

      

      張經安譏笑道:“你不會和這次一樣,讓我吃苦受累然後逼我放棄吧?”

      

      “你小看我了。”方運說完起身,走了幾步又道,“如果你當不成文官。以後我給你選行當!”

      

      張經安看著方運的背影,和多日前比,目光少了一些稚嫩。多了一種堅硬的力量。

      

      第二天,方運領著張經安回到荊州城,在珠江侯府逗留片刻,便直接去荊州府衙。

      

      清晨的府衙門口十分安靜。門口的衙役都懶洋洋地站立。

      

      方運下了馬車,直截了當對門衛道:“你進去通報,就說珠江侯張龍象拜見喬知府,若喬知府不見,我就砸了這荊州府衙的門庭!”

      

      “請侯爺稍等。”門衛無奈地離開。

      

      不多時,門衛出來。道:“知府大人請侯爺進偏房稍候。大人手頭有要事處理,一刻鐘後便會見您。”

      

      方運笑了笑,知道這是喬知府故意晾著自己,但最終會見面,這便是一種妥協,哪怕被人傳出去會見逆種,也有說辭。【△網www.】

      

      “走吧。”方運看了張經安一眼,進入府衙的偏房,喝著茶水。閉目養神。

      

      張經安則坐不住,四處打量。

      

      過了整整兩刻鐘,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

      

      “對不住,對不住啊!本官忙於政務,實在脫不開身,珠江侯勿怪,勿怪啊。”一個國字臉的翰林笑著走進來。

      

      方運甚至都不起身,懶洋洋坐在椅子上,道:“喬兄,當年你我也算是文友。我此番出獄,你連我侯府的門都不進,看來是忘了當年的情分。”

      

      喬知府面不改色,微笑道:“龍象啊,你是明白人,我也是明白人,有些話我不用說,天下皆知。我不是不想進珠江侯府的大門,是不能進啊。”

      

      方運道:“我也不與你廢話,來這裡就是請你幫個小忙。我這不成器的兒子要當大官,你看著給他安排個職位。”

      

      喬知府並沒有立即回答,好像在側耳傾聽什麼,隨後看了看張經安,點頭微笑道:“令郎天庭飽滿,雙目有神,定然聰明伶俐。可惜,有品級的‘官’至少是童生才能擔任,若本官未記錯,令郎還只是白丁?”

      

      張經安臉上閃過一抹羞惱,不悅地看著方運。

      

      “沒辦法,你也知道我被囚禁十年,不日將被派往珠江軍駐地,臨走前,我想順著犬子的志向為他鋪好一條路。他不想參與科舉,又想當官,我就求到你這裡來了。”方運道。

      

      喬知府微微一笑,道:“沒有文位倒是也能當官,而且能走到高位,足以讓百官忌憚。”

      

      “真的有?”張經安好奇地問。

      

      喬知府輕輕點頭,道:“是有。”

      

      “我能當嗎?”張經安問。

      

      “能!”喬知府回答。

      

      “好,那我就當你說的官!”張經安高興起來,心道苦日子終於到頭了。

      

      “好,那請小侯爺定個日子,我聯絡宮裡,給你去勢!”喬知府說完,笑眯眯地看著張經安的襠部。

      

      張經安只覺下.身有陰風吹過,本能地伸手捂住。

      

      “小爺不當宦官!”張經安氣急敗壞道。

      

      喬知府無奈道:“那就沒辦法了。當然,你當不了官,可以當吏員,也可以當里長或更高的亭長,這在百姓眼裡,都是小官。”

      

      張經安心中思索,吏員就是在衙門當差的人,說是官吏,實則很苦,誰都清楚。里長能管一百戶人家,而一個亭長管十里也就是千戶人家,權勢並不小。

      

      張經安偷偷看了一眼方運,發現他竟然面帶微笑,冷哼一聲,道:“我當亭長!我就不信我當不好。”

      

      喬知府微笑看向方運,道:“侯爺,請您立下保薦書,若沒有您的保舉,下官可不敢讓令郎擔任亭長。”

      

      “你確定要當亭長?荊州府富庶,人口眾多,一戶平均不下十人,也就是說你至少要管理萬人。”方運道。

      

      張經安道:“我知道你想讓我失敗,以此來證明我不讀書什麼都做不到,但我就要當亭長,我要讓你偷雞不成蝕把米!”

      

      “好。那我也當亭長,與你的治下相鄰。喬知府,請任命我們兩人吧。”方運微笑道。

      

      喬知府眼中閃過一抹無奈之色,隨後手握官印,傳書給楚王,同時與方運父子聊天拖延時間。

      

      不多時,喬知府露出笑臉,幫兩人辦理好任命文書。

      

      臨近中午,父子兩人走出縣衙,手裡各持一張文書。

      

      方運看著自己手中的文書,現在自己就是“江津街”的亭長,江津街主街以及附近街道近兩千戶人家都歸自己管。

      

      方運看了看張經安,他負責的是“武德街”,與江津街並行。

      

      兩條街都是荊州城內的繁華街道,既有商鋪又有住家,魚龍混雜,極為複雜。

      

      每條街所轄常住人口就超過兩萬,流動人口也起碼有一萬。

      

      “從今日起,我便是張亭長了!”張經安得意洋洋,新官上任,好似全然忘了軍營的痛苦經歷。

    “那武德街就交給你了,小張亭長。”方運面帶微笑,彷彿真的在祝賀張經安。

      

      張經安嘿嘿一笑,道:“看我如何施展才學,大張亭長!”

      

      “我現在就去江津街的街亭,告辭。”方運上了馬車,讓馬伕趕車,馬伕略一遲疑,揮動鞭子。

      

      張經安愣了一下,看到馬車緩緩移動,大聲道:“你怎麼不帶我去?”

      

      “你我都是亭長,你可要自食其力啊!”方運的聲音從車廂裡傳來。

      

      張經安羞惱地瞪著車廂,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沒有你,我照樣可以活得好好的,一條街而已!在荊州城,我也算是個小地頭蛇!別以為我不懂什麼是下馬威,我這就去南城找我的兄弟,讓他們幫襯著我當亭長!”

      

      太陽高懸,讓午後的荊州城更加慵懶。

      

      武德街的把頭位置,有一座臨街的獨院二層小樓,院子門口寫著‘武德都亭’四個字。

      

      街亭雖小,但相當於管轄一鄉或一鎮,論富庶程度和人口數量還要超過大多數的鄉鎮,這種繁華之地的亭長權柄極大。

      

      整條街的治安、賦稅、徭役、糾紛、商貿和民事等等一切皆由亭長管理,只有涉及重大事項才會由城衛軍或荊州知府定奪。

      

      午後的武德街稍顯冷清,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多,中午與入夜,才是武德街最喧鬧的時刻。

      

      高老頭坐在街亭的門口,在太陽的照射下打著盹,他在武德街亭多年,見慣了亭長的來來去去,也見多了紛爭,一切都看得淡漠。哪怕聽說今天要換新亭長,他也和往常一樣,毫不在意,更何況他得到訊息,新亭長有些特別。讓他少說話,少做事。

      

      “老頭,這裡可是武德街亭?”一個故意加粗的聲音傳來。

      

      高老頭緩緩抬起頭,迎著日頭。眯起眼,看向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娃娃,身後跟著十七八個人,有用袖子擦著鼻涕的七八歲頑童,有與小娃娃年紀相仿的少年。有面相幼稚但身高馬大的小青年,還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壯年。

      

      高老頭只掃了一眼,除了看不出帶頭小娃娃的來頭,立刻判斷出這些人是南城的人,而且看得出這些人的身份,有在碼頭扛包的,有巧手門的小偷,有不務正業的閒漢,還有一個斷了手。

      

      高老頭認得那個斷手的,巧手門的小頭目。這種小人物見到自己,必然點頭哈腰,畢竟自己身穿差役服,代表的是官府,是大楚國,但今天,高老頭從這幾個人的眼中看不到諂媚和不安,只看到興奮和揚眉吐氣。

      

      見慣了風浪的高老頭沒有像愣頭青一樣回覆,而是站起來,笑嘻嘻地再看了一眼領頭的少年。衣服雖舊,但的確是城裡天瑞祥的做工,小門小戶有錢都買不著。

      

      “這位小爺,來都亭有何貴幹啊?”高老頭道。

      

      不等張經安開口。後面一個半大小子大聲道:“從今天起,張經安就是武德街的亭長,以後整條街的人都要聽他的!”說完,那小子哧溜一下吸了吸鼻涕,好像一條透明的蟲子鑽進鼻孔裡。

      

      張經安微微一笑,沒有絲毫的趾高氣揚。淡然拿出喬知府的文書,知府列印清晰可見。

      

      高老頭愣了剎那,立刻彎腰笑道:“小老兒恭迎亭長大駕,早就等著您了,您請。”

      

      張經安驕傲地點點頭,邁步向屋裡走,他身後的人也要跟著進去,但高老頭一伸手臂,阻隔眾人。

      

      “這裡乃是楚國國都之街亭,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高老頭說話間,挺直了脊樑,目光裡透著讓眾人難以接近的高傲和冷意。

      

      “經安,他不讓進!”身後揹著麻繩的健壯青年急了。

      

      張經安轉身回頭,皺眉看著高老頭,道:“本亭長新官上任,找來這些幫手,怎麼,本亭長說話不管用?”

      

      高老頭盯著張經安的雙眼,看了三息,發現張經安沒有絲毫示弱,笑了笑,問:“亭長大人,您真的讓他們進去?”

      

      “有什麼問題嗎?”張經安有些不耐煩,他不想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丟面子。

      

      “那小的就不說什麼了,諸位好漢請!”高老頭後退一步,或許是背光的原因,他的臉上多了一些陰影。

      

      張經安的朋友們十分高興,一起跟著張經安進入裡面。

      

      張經安憑藉知府文書,順利接掌武德街亭,很快對這裡有了基本的瞭解。

      

      武德街亭內除了亭長,還有兩個書辦和四個差役,高老頭就是四個差役之一,若人手不夠,亭長可以直接從荊州府衙抽調人手。

      

      武德街人數眾多,分為十個“裡”,皆有一個里長,管轄百多戶人家。若無事,里長不會來街亭。里長由各里的居民選出,由府衙任命,雖由亭長管轄,但亭長並沒有撤換之權。

      

      於是,張經安就帶著一大幫手下,在武德都亭正式安置下來。

      

      前幾日,一切都井然有序,張經安與十個里長見面,至於治理街亭,前任怎麼做他就怎麼做,一切與之前並無不同。

      

      不過,張經安很快聽到訊息,臨近的江津街亭長正在進行大刀闊斧革新,江津街怨聲載道,分外高興,便繼續以不變應萬變,當一個悠閒的亭長。

      

      時間很快進入九月底,一紙突如其來的文書打破了武德街亭的平靜。

      

      “都是張龍象惹的禍!”張經安看著喬知府下的申飭文書,如坐針氈。

      

      早在前幾日,張經安就得到訊息,御史臺對他和方運兩人同時展開激烈的抨擊,數十道奏章出現在楚王的案頭上。

      

      御史臺抨擊方運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頒佈一些不成體統的規矩,同時也沒有放過張經安,斥責張經安與蛇鼠為伍、無用無能。

      

      喬知府立刻以主管官員的身份斥責兩人,要求兩人寫一份文書認錯,否則的話可能撤職查辦。

      

      張經安看著知府的文書,忐忑不安,沒想到自己什麼都沒做,竟然也被人找到藉口攻擊,顯然是因為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自己做了什麼。

      

      張經安起身在房間走來走去,最終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如果認錯,那就等於授人以柄,若是不認錯,很可能被撤職查辦,那意味著官也當不成,提前輸了。

      

      “先問問都亭的人吧。”張經安立刻召集都亭內的書辦和衙役,但所有人都拿不出好主意,高老頭更是一言不發。

    張經安覺得自己與都亭內的書辦衙役之間有巨大的隔閡,但只能懷疑是疑似逆種之子的關係,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原因。

      沒有辦法,張經安只能詢問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但那些人更是毫無辦法。

      張經安思來想去,只能硬著頭皮用狗爬似的字型寫了一份推脫責任的文書。

      第二天,全城官吏都知道喬知府把張經安叫到知府衙門,大發雷霆,當著眾人的面高聲斥責,幾乎把張經安罵哭。最後逼著張經安在知府衙門寫完一份認錯的文書,才允許張經安離開。

      張經安無比屈辱地回到都亭,坐在房間裡前思後想,隱隱明白,自己把當官想得太簡單了,明明自己犯下的錯遠遠小於那個倒黴親爹,但也不知道那個倒黴親爹做了什麼,喬知府根本沒有提及,反倒是把自己當替罪羊。

      又過了一日,張經安不再繼續呆在都亭院內混日子,而是帶著幾個高大的好友開始體察民情。

      除了偶爾聽到有人罵逆種,張經安覺得一整天都很順利,對武德街更加了解,以後還要繼續走訪,認真完成自己的職責,不讓御史找到藉口。

      第二天,御史臺的御史們竟然再度攻訐張經安,理由是“攜狐朋狗友招搖過市,狀如淨街虎”,喬知府再次下書申飭。

      張經安無比憤怒,但只能主動去喬知府那裡,保證不再犯錯,上街不帶那幾個狐朋狗友,改帶衙役。

      但是沒過幾天,御史們又參了他一本,原因是他的友人竟然在武德街仗著他欺行霸市、欺辱婦孺,被告到荊州府衙。

      張經安頓時焦頭爛額,枯坐一整天,終於壯士斷腕,與那些狐朋狗友徹底劃清界限。把他們逐出都亭。

      翌日,南城數百地痞流氓出動,用各種穢物堵塞了武德街的都亭。

      張經安一上午都沒法出門。

      當天,不等御史臺上奏。喬知府搶先下了第三封申飭文書。

      張經安欲哭無淚,突然意識到,官場雖然不會受傷不用鍛鍊,但卻遠遠比軍中更加難熬。

      張經安急忙求教書辦與衙役,但那六個人依舊刻意疏遠。終於明白,自己一開始就錯了。當時根本就不應該帶那些狐朋狗友來衙門,他們和衙門是天然對立的群體,帶了他們,就等於跟衙門的人全面割裂。

      張經安忽然看懂了當時高老頭的眼神,當時進都亭的時候,自己就應該拿出小侯爺的身份。

      而現在,不要說自己一個孩子,哪怕是官場老油條都難以解決。

      張經安不是個容易服輸的孩子,意識到錯誤。就馬上改正,為自己制定了一個短期目標,立威。

      抓捕以前的狐朋狗友,是最好的立威方式,但想到南城那錯綜複雜的關係,張經安便放棄。兩個書辦和四個衙役也可以當成立威的物件,但現在已經太遲了,御史臺和喬知府的態度就是六個人最大的靠山。

      最後,張經安決定拿武德街的商戶立威,於是開始走訪。很快發現近期的一件與武德街有關的大事。

      一個叫歷度的江湖郎中因為醫術極差,難以靠看病維持生計,於是走上邪路,充當掮客。作為中間人矇騙病人,讓他們去一些極差的醫館或藥堂治病買藥。

      此事已經過了好幾年,本來沒什麼,但就在前不久,歷度把一個人推薦到一家醫館後,那人被治死了。

      那人雖然沒有功名。但在荊州微言書院頗有名氣,全書院師生憤慨,聲討歷度這個江湖騙子和那家醫館。

      張經安發現一件奇怪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少數人在同時抨擊武德街的醫館和歷度,大多數人都改為攻訐歷度,認為歷度罪行最大。而且歷度已經被捉拿下獄,準備嚴懲,那醫館也已經被封。

      張經安了解完整件事情,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計劃。

      “那個叫歷度的的確該千刀萬剮,那醫館的大夫也不是東西,不過,只有少數發現,武德街周邊有三十多家醫館和藥堂,足三成在坑害病人。御史臺和知府既然說我尸位素餐,那我就做一些實事,要求武德街所有的醫館藥堂展開自淨,禁止他們利用江湖郎中誘騙病人,禁止使用效果不明顯的藥方和假藥。”

      張經安前思後想,覺得十分可行,於是一夜沒睡覺,寫了一份《武德街淨醫令》,然後不停抄寫,在第二天清晨,足足寫了一百份。

      張經安頂著黑眼圈把四個衙役叫來,指著桌子上一疊紙,自豪地道:“你們現在就把《淨醫令》張貼到每一處醫館或藥堂門前,然後把剩餘的告示貼在各個路口,讓全武德街的人知道,我這個新亭長做了天大的好事!”

      四個差役接過那一疊告示,認認真真看了好幾遍。

      高老頭抬起頭,看著張經安問:“亭長大人,您真要張貼這些告示?”

      “自然!”張經安無比自信。

      其他三個衙役看了看張經安,又看向高老頭。

      高老頭嘆了口氣,把告示分成四份,自己拿了一份,轉身向外走。

      在高老頭轉身的一剎那,張經安發覺高老頭的表情似曾相識,或許是背光的關係,高老頭臉上似乎多了一抹陰影。

      四個衙役走後,遲遲沒有回來。

      張經安一開始不在意,但等到中午也不見衙役回稟,開始坐立不安。

      吃過午飯,張經安向院子門口走去,想去找那四個衙役。

      沒走幾步,就聽到門外傳來喧鬧聲,就聽一個尖嗓門喊道:“那個狗屁新亭長就在裡面,走!”

      張經安更加不安,站在原地,就見在正午Sunny的照耀下,十餘個身穿華服的少年與青年呼啦啦衝到近處。

      張經安認出其中幾個人,有封侯家族的旁系,有當朝高官的侄子,還有致仕閣老的親戚,甚至還有一位封王家族的人。

      這些人也大都認出張經安,畢竟全楚國只有這麼一位逆種侯爺之子。

      一個憤怒的青年快走幾步衝到張經安面前,不等張經安有所行動,掄起右臂狠狠打在張經安的臉上,直接把張經安打倒在地。

      張經安趴在地上,頭腦嗡嗡直響,左臉火辣辣地疼,仰著頭,又委屈又憤怒地看著那高大的青年。

      “逆種的小畜生!當逆賊還不夠,竟然還想禍害我們家的產業!老子打死你!”那人說著對著張經安的臉踢去。

    張經安急忙轉身翻滾躲避,但那人的鞋底擦著頭皮踢過,頭皮傳來輕微的疼痛。

      “好了,算了,畢竟是封侯家族的嫡長子。”幾個青年人這才出面拉住那人。

      “他算什麼封侯家族,根本就是逆種的畜生!”那人氣呼呼地收手。

      張經安坐在地上,很想像對父親那樣吼回去,想問問對方憑什麼打人,但是,理智告訴自己什麼都不應該說。

      不過,張經安記住這個人,明國公的侄子,古鴻。

      一個身穿進士服的青年慢慢走到張經安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張經安,冷漠地道:“我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更不知道你那個逆種父親玩的是什麼把戲,但你要記住,全楚國的醫館與藥堂,有一半在我們的掌控之下。不要說你,就算珠江軍所有將領在我們面前,也只能低下頭!”

      張經安看到這個進士,本能低著頭,不敢有絲毫的反抗,因為這人的祖父曾經擔任過楚相,雖然已經致仕,但門生故舊遍佈朝野。

      嶽銘,這人雖然不是岳家嫡孫,但卻是嶽老相爺最喜歡的孫子,他出現在這裡,說明事情非比一般。

      張經安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

      “你所謂的《淨醫令》,一張沒少,都在這裡!”嶽銘說完,把手中的一疊紙甩在張經安臉上。

      啪……

      紙張翻飛,白紙黑字在正午Sunny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張經安抬起頭,死死盯著嶽銘的面龐,雙拳緊握,牙齒緊咬,心中的憤怒只差一點就要衝昏頭腦,但是,他生生壓了下去。

      “記住,這件事錯的不是我們,錯的不是所有醫館藥堂。錯的不是朝堂袞袞諸公,錯的不是律法,錯的只是那一家醫館,錯的只是那個江湖郎中。或者許多江湖郎中!滾回去重新寫一份新的告示!若是再敢如此,你這個亭長不要當了!”

      嶽銘說完轉身離去,其餘人跟著離開。

      張經安滿面通紅,又羞愧又憤怒,頭腦嗡嗡作響。彷彿隨時可能炸裂,耳邊不斷傳來那些人的議論聲。

      “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我們賺點錢容易嗎?被那些平民指指點點,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竟敢尋我們的黴頭,不知死活!”

      “我倒是希望他是個硬漢子,堅持不低頭,這樣咱們也就沒必要留手!”

      “跟前幾位珠江侯比起來,這代珠江侯和這個兒子簡直是一對窩囊廢。楚國的醫館藥堂,是你們這些小門小戶可以干預的麼?”

      “那些大夫甚至半個醫家也不過是我們的賺錢機關而已。一個小亭長怎敢如此放肆!”

      “張家人真是越來越不成器了……”

      張經安身體一顫,因為說張家人不成器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苟家的苟寒,此人沒有進來,卻在暗地裡興風作浪。

      “王八蛋!”張經安慢慢起身。

      等那些人走光了,張經安才彎下腰,一張一張撿著《淨醫令》。

      都亭的其餘五個人都站在遠處,用憐憫甚至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張經安。

      高老頭緩緩走過去,幫助張經安一張一張撿著《淨醫令》,然後和張經安一起進入屋裡。

      張經安點燃所有《淨醫令》。坐在椅子上,仰著頭,望著屋頂,雙目空洞。彷彿被遮天蔽地的陰影擋住,失去了應有的色彩。

      高老頭站在門口,拿出旱菸抽了起來。

      不多時,張經安眼中光芒變化,面容隨之變化,偶爾甚至扭曲。內心似乎在進行極為激烈的鬥爭。

      過了許久,張經安低聲問:“高老伯,我現在應該如何挽回?我想繼續當亭長。”

      “既然錯不在他們,不在其他醫館藥堂,那自然錯在江湖郎中,你在武德街嚴查江湖郎中,讓楚國民眾憎恨那些江湖郎中,沒人去指責他們這些幕後之人,這件事自然也就過去了。”

      “可是……”

      “像歷度這些江湖郎中錯了沒有?”

      “錯了。”

      “那還等什麼?你寫告示便是。”高老頭吐出口中的白煙。

      “那些幕後的真兇怎麼辦?”張經安道。

      高老頭好似沒聽到,轉身離開。

      過了一日,武德街多處張貼告示,嚴查所有江湖郎中,並建議武德街居民不要相信江湖郎中,要相信正規醫館與藥堂。

      告示張貼的第二天,喬知府下發公文,嘉獎張經安,並讓荊州府的所有亭長與里長學習張經安為民請命的精神。

      張經安終於得到了之前想要的結果,終於勝過一次那個被封為珠江侯的父親,但是,他卻發現自己開心不起來。

      得益於喬知府的稱讚,除了高老頭依舊不鹹不淡,都亭內的其餘五人的態度明顯好轉,主動靠近,張經安發現之前覺得很難的事情,現在很容易就能做到。

      但是,張經安卻發覺自己開始排斥他們。

      時間一天天過去,張經安不斷勸說自己,但是,他終究無法說服自己。

      張經安多了一個習慣,經常會一個人坐著發呆,越發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十一月初三,小雪。

      寒風之中,張經安慢慢向江津街的街亭走去。

      張經安順利進了江津都亭,見到正在悠閒喝著茶水的父親,房間內充滿茶葉的異香。

      “經安來了?坐,你倒是有福氣。”方運說著,凌空對準茶壺一點,茶壺憑空飛起,向一個空杯子倒出淺紅色的茶水。

      張經安對茶毫無興趣,但自從聞到茶香開始,竟然口舌生津,想要嚐嚐。

      張經安拿起茶杯,試著嚐了一小口,茶水入口,竟然在口腔之中翻滾捲動,一直進入胃裡才平靜下來,隨後舒適的暖意傳遍全身。

      “這應該是傳說中的靈茶吧?”張經安問。

      “是的,從苟家密室得到的,你不要外傳。”方運道。苟家密室雖有靈茶,但品質一般,這是血芒古地的靈茶。

      方運不再說話,默默地品茶,默默地在奇書天地中讀書。

      張經安一開始只是喝茶,但過了一會兒便做出許多微小的動作。

      直到夜幕降臨,窗外由小雪變成大雪,張經安終於開口。

      “我……我……不想當亭長了。”張經安說完低下頭,臉上浮現慚愧之色。

    “不想當官了?”方運問。

      

      “我當不好,也不喜歡當,至少現在不喜歡。”張經安緩緩抬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映著前方的方運。

      

      方運沒有看張經安,而是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面色平靜。

      

      屋外寒風怒號,屋內茶香嫋嫋。

      

      “我看你不用吃苦受累,不用磨練身體,繼續當亭長也不錯。或許你有機會獲得官身,有了品級,獲賜官進士什麼的。”方運道。

      

      “我……我當不下去。”張經安的臉色格外複雜,這種複雜的神色本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十一歲的孩童臉上。

      

      “你確定放棄當文官?”方運依舊望著窗外。

      

      張經安看著方運,突然想起那個高老頭,突然明白,這兩個人都有驚人的相似,明明什麼都知道,明明做出了明確的提示,自己卻依舊做出錯誤的選擇,跟這些人比,自己實在太年輕了。亭長本來就是肥缺,一旦有人想搶奪,自己隨時可能被那些老油條害死。

      

      張經安目光中閃過一抹悲色。

      

      “確定!”張經安用力點頭,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你還記得打你的人嗎?”方運問。

      

      張經安一愣,臉上浮現羞惱之色,道:“當然記得!”說完緊握雙拳,流露出正常孩童的憤怒。

      

      “嗯,記得就好。那麼,你可記得之前我跟你說過的話?”方運問。

      

      張經安輕嘆一聲,道:“記得,你說過,如果我當文官失敗,接下來你就要為我選擇行當。”

      

      方運看著窗外,緩緩道:“記得就好。先回張府去住,明日換上粗布衣服,去城南牙行看看。”

      

      張經安面露難色,道:“牙行?那裡都是中人,是有人專門介紹生計營生。但都是下九流的行當,我不想去。”

      

      方運起身,看了一眼張經安,彷彿沒有聽到他之前的那句話。道:“回府。”

      

      張經安感受到方運目光裡的輕蔑和冷意,頓時氣血上湧,本能地想和之前一樣爭吵,但話到嘴邊卻收了回去。

      

      張經安一愣,默默低下頭。

      

      這些天的經歷。張經安學會了許多,包括沉默。

      

      張經安不喜歡現在的自己,不喜歡現在的一切。

      

      第二天一大早,張經安正常起來洗漱,走向飯堂,卻發現桌子上只有一張油餅,最多能吃七成飽。

      

      張經安皺了皺眉頭,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方運進來,隨後侍女陸續端出四菜一湯和一碗米飯。和之前不同的是,把所有菜都擺在方運面前,張經安面前只有那一張油餅。

      

      張經安看了一眼方運,發現他身穿粗布衣服,除了氣質獨特,完全不像侯爺。

      

      方運端起熱氣騰騰的米飯,道:“吃飯吧,吃完換身衣服去牙行。”

      

      張經安拿起油餅,默默吃了一會兒,便伸出筷子夾方運面前盤子裡的雞腿。

      

      方運突然用筷子打在張經安的手上。發出啪的一聲。

      

      張經安的手停在半空,愕然看著方運。

      

      “從今日起,你在張府吃住都要花錢。這張油餅要三文錢,等你領了工錢就扣掉。以後想買什麼。想吃什麼,都只能花你的工錢。”方運道。

      

      “行!”張經安低著頭,用力咀嚼油餅,臉上閃過一抹狠色。

      

      方運吃完豐盛的早餐,命令侍女撤走,張經安忍不住看了看那些沒吃完的飯菜。

      

      “你去換一身衣服。我們去牙行!”方運道。

      

      “是!”張經安轉身離開。

      

      兩刻鐘後,父子二人來到南城著名的牙行街。

      

      孔聖文界和聖元大陸不同,對才氣的控制極為嚴格,全楚國除了王宮內被聖廟才氣籠罩,四季如春,其他地方都與正常的環境一樣。

      

      荊州城剛剛下過雪,天寒地凍,許多人都躲在屋子裡,但牙行街卻格外繁忙。

      

      張經安掃視路過的行人,心中泛起陣陣悲涼,在如此冷的冬日,這些人身上的衣服明明很單薄,凍得全身發抖,卻還要來尋找營生。

      

      “或許,哪一天我也會和他們一樣……”張經安想到一半,面部突然僵住,意識到自己現在其實和他們並無區別!

      

      張經安默默低下頭,還記得當年京城謠傳要奪珠江侯爵位之時,母親與張樺目光中的絕望。

      

      張經安縮了縮身子,哪怕自己穿著厚厚的棉襖,露在外面的面板也無法抵抗刺骨的寒風。

      

      方運隨便找了一家介紹營生的牙行,然後開始找工作。

      

      張經安緊緊跟著方運一起找,兩個人先是找管吃管住的長期營生,卻發現要麼達不到條件,要麼就被人捷足先登。還有一些工作倒是不錯,但卻要做數年,而且不準離開,失去自由。

      

      不得已,兩人只能找包吃包住的短期工作,兩人找了多次,可沒有一家收孩子,牙郎和牙婆一看到張經安,經常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

      

      一種是非常不耐煩,連話都不說,直接揮手趕人,這讓張經安感到無比屈辱。

      

      另一種則是看著張經安雙眼放光,詢問方運這孩子怎麼賣,嚇得張經安緊跟方運,生怕被拐賣。

      

      整整過了一上午,兩人也沒有找到工作。

      

      臨近中午,方運道:“先吃午飯,那就找不包吃包住的,哪怕多打幾份零工。”

      

      張經安摸了摸咕嚕嚕叫的肚子,點了點頭。

      

      方運和張經安來到街旁賣餛飩的小攤旁,方運點了兩碗餛飩。

      

      第一碗餛飩上來後,方運首先搶過,快速吃起來。

      

      張經安心中暗道這算什麼爹,還不如外人。

      

      第二碗上來的時候,張經安正要去接,方運卻伸手搶過。

      

      “你上午沒賺錢,中午便不能吃飯。”方運說著吃第二碗餛飩。

      

      張經安愣在凳子上,握了握雙拳,深吸一口氣,一言不發。

      

      吃完第二碗餛飩,方運起身道:“走吧,繼續找營生。”

      

      兩人又去了一家新的牙行,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過了一個時辰後,方運突然道:“我找到合適的營生了。”

      

      “啊?什麼營生?”張經安非常高興,心道晚飯終於有著落了。

      

      “傾腳頭。”方運淡然道。

      

      張經安為之語塞,不明白堂堂珠江侯為什麼會選這種營生。

      

      傾腳頭原本是指負責處理垃圾和糞便的人,可由於種田需要施肥,糞便可以賣錢,一些傾腳頭便逐漸做大。

      

      現在的荊州城,真正稱得上傾腳頭的都有些家業,每個傾腳頭負責一片區域的垃圾和糞便,僱傭別人勞作,自己只負責賺錢。

      

      張經安知道,每一個傾腳頭都是當地的地頭蛇,說當傾腳頭,實則是去當短工處理垃圾和糞便。

    我們……還是換別的營生吧,我們一定可以做別的。”張經安苦惱道。

      方運道:“碼頭驛站的搬運工,只招十六歲以上的,你做不到。各工坊只找有手藝的工人,你毫無經驗,同樣做不到。自己做小買賣的話,你連餛飩都做不出來,就算做出來,你做的比別人好吃嗎?連一技之長都沒有,哪來的勇氣說這種話?”

      方運居高臨下看著張經安,目光裡似乎比冬日的寒風更冷。

      “我……”

      方運道:“沒關係,你可以繼續餓著,我可以繼續陪你找。你很幸運,沒病沒災,不需要養活誰,家裡也沒人需要你救命。”

      張經安肚子裡咕嚕嚕的聲音更大。

      “我做!”張經安咬著牙道。

      “很好,我們這就去,去晚了恐怕被人搶先。”方運立刻找到牙子,交了一百文錢,取了記著傾腳頭地點的條子,向外走去。

      “這一百文錢各佔一半,接下來,你每天還我兩文錢,直到還清為止。”方運道。

      “小氣!”張經安小聲道。

      兩人冒著風雪,快步來到新明街,在一棟舊房子中見到了這片地方的傾腳頭,得知招工的原因。

      冬天與其他時節不同,天寒地凍,人幹活本來就慢,而許多垃圾都會凍上,所以處理起來會十分吃力。負責新明街區域的是一對夫妻,但女人生病在家休養,現在只剩一個男人,所以才會臨時招工,如果幹得好,會考慮轉長工。

      “工錢日結,不論多少人,做完整條街的事,一天可得二十文,冬日有所增加。得二十五文。我只給二十五文,你們父子與老郭商量如何分錢,別的我不插手。記住,做的不好。還要扣錢,若是惹了麻煩,我們也一概不管。早上收糞便,下午收垃圾,其餘時間你們做什麼。我們管不著……”

      傾腳頭快速說明了一些工作要求後,寫了一份文書,雙方簽字畫押,便讓方運他們去找老郭。

      兩人離開溫暖的屋子,再度出門,很快在新明街的一處人家的後門看到一輛較大的牛車。不過,拉車的不是牛馬,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套著繩索,吃力地前行。

      兩人快步走過去。方運看了一下老郭,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皮襖、皮毛和皮靴都有補丁,還沾著少許汙跡,有些地方甚至髒得發亮。

      到了近前,方運伸手搭在左側車轅向前拉,張經安也立刻跑到右側車轅。

      老郭抬起頭,風雪落面龐,用茫然的目光看著方運,過了好一會兒。那目光中才有些許明亮。

      冬天撥出的哈氣似乎遮住了他眼睛裡的光芒。

      方運開門見山道:“我們父子是來當短工的,和你一起負責新明街。”方運說著,拿出傾腳頭的文書。

      老郭眼中閃過一抹警惕,仔細打量了方運一眼。輕輕點頭,張開乾裂的嘴唇,吃力地道:“你們兩個,沒做過這行吧?”

      “第一次做,不過您放心,您說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前三天,我們只拿十文錢,您拿十五文。等我們熟悉了,再商量新的分錢辦法,不讓您吃虧,您看如何?”方運面帶笑意。

      “中!快幫我把今天的活幹完,拖到夜裡更難熬。”老郭道。

      “好。經安,加把勁!不用力氣,就別想領錢!”方運抓住一根繩子拉車,但卻只用出尋常男人的力氣。

      “嗯!”張經安答應著,也用力拉車。

      兩人的手都露在外面,方運的兩手始終沒有變化,但張經安的兩隻小手很快凍紅。

      張經安只覺兩手傳來刺骨的疼痛,同時感到發麻,但卻不敢鬆手。

      若是鬆手,必然會被扣工錢。

      張經安偷偷看了“張龍象”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滿。

      荊州城學習聖元大陸的城市,有不錯的下水系統,汙水可以順著地下工家打造的管道流到城外的長江中,但許多雜物卻留在汙水槽中,還有一些雜物被堆到後門口,都要由傾腳頭來處理。

      三人拉著車來到下一家的後門口,這裡有供附近數家人一起使用的汙水槽。老郭拎起一把鐵鍬,道:“冬天的汙水槽會被凍住,每天都要清理一遍上面的汙物,剷掉碎冰。別看說的容易,其實非常麻煩,需要很大的力氣,甚至能把虎口磨出血,第二天兩手痠疼。”

      方運伸手抓著鐵鍬,笑道:“既然這是最麻煩的活,就讓我來做,不過,每天要多分我三文錢。”

      “不行。最多給你一文。”老郭握著鐵鍬不放手。

      “各退一步,兩文。”方運道。

      “成交!”老郭笑著鬆開鐵鍬,暗中鬆了口氣,隨著年紀增大,頻繁鏟冰讓他有些吃不消。

      方運拿起鐵鍬,對著汙水槽附近的冰層用力鏟去。

      方運一眼掃過,就知道哪裡的冰層最脆,一次鏟多少最合適,憑藉堪比妖侯的力量,鏟冰對他來說和鏟沙子的區別並不大。

      “一把好力氣!”老郭是個識貨的,忍不住讚歎。

      張經安拿起另一把鐵鍬,要把碎冰推開。

      老郭卻道:“裡面有些菜葉子之類的,都要挑出來,放第一個桶裡,到時候這些要做成飼料,賣給養豬的養雞的。你能做吧?這裡有手套。”

      張經安看著呼呼直喘的老郭,點點頭,伸手接過手套,從碎冰裡挑揀菜葉。

      “牲口能吃的放在第一個桶裡。不能吃的放在第二個桶裡。別的地方還有別的垃圾,像木片之類可以燒的,都放在第三個桶裡,能燒的都不值錢,咱們可以拉回家,不過並不多見,一般人家自己就燒了。要是有不錯的布料要放在第四個桶裡……這些大都要上交。當然,要是屋主看咱可憐,送的就算咱們自己的。”老郭的目光裡閃過一抹狡黠,然後拍了拍身上破舊的皮衣。

      方運與張經安微微一笑,這老郭人不錯。

      方運看了一眼老郭身上的衣帽鞋,看來都是別人“送”的。

      冬天的夜晚來的很早,天黑的時候,他們還有五分之一的街道沒有清理完,只能在夜裡繼續清理。

      清理完所有的垃圾也並沒有結束,因為三人要拉著車把垃圾送到很遠的地方,一來一回就是兩個小時,最後把車放在傾腳頭住的地方。

      “明天早上六點準點在新明街街頭見面,別忘了!”老郭揮揮手,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

    “餓死我了!快分我錢!”張經安雙腿打顫,胃裡好像有酸水在翻滾,全身不停冒著虛汗,從中午到現在,他一直沒時間吃飯。

      方運張開手,露出十二枚銅錢。

      “老郭很感謝你我,哪怕早上沒做工,也沒扣我們的錢。前三天你我每天得十文,而我負責鏟冰,多得兩文。”方運說著,把十二枚銅錢分成兩份,一份七文,一份五文。

      “另外,給牙行的錢是我墊的,你每天還我兩文錢。”方運把兩文銅錢劃到自己的七文銅錢裡。

      “你還剩下三文銅錢,正好是今天早上油餅的錢,我都收下了。”方運說完收走所有的銅錢。

      張經安一愣,怒道:“張扒皮!你還我錢!”說著就要搶方運手中的錢。

      方運輕輕後退,躲開張經安,道:“回家吧。”

      張經安突然一皺眉頭,捂著肚子,痛苦地道:“我一天都沒吃飯,你能不能讓我吃口飯?當亭長的時候雖然苦,可吃飽穿暖,現在這種日子,我怎麼過得下去!”

      方運語重心長道:“經安,你要相信自己。哪怕掏糞,你也能成為荊州城的糞王,腰纏萬貫。”

      “你……”張經安沒想到對方還取笑自己。

      方運笑了笑,轉身離開。

      “忘了告訴你,在張府居一天,我收你三文錢。也就是說,每天你一睜開眼,就欠我三文錢。”方運邊走邊道。

      “張龍象你不是人!”張經安大罵。

      方運充耳不聞,繼續前行。

      張經安無奈跟上去,緩緩向珠江侯府走去。

      到了珠江侯府,張經安想方設法在各個屋裡尋找點心或水果,結果一無所獲,想進廚房,但被下人擋住。

      張經安回到自己屋子,不一會兒,聞到撲鼻的飯香。不斷嚥著口水,偷偷走到飯廳外,看到方運正坐在飯桌前,桌子上擺著六菜一湯。

      “沒見過這般可惡的父親!”張經安低聲罵著。轉身離開。

      第二天天還沒亮,張經安就被方運從被窩裡拽出來。

      “馬上洗漱,然後跟我一起去做工!”方運說完離開。

      張經安全身痠疼,洗漱完畢,走進飯廳。看到方運正在慢慢悠悠吃著早飯。

      盯著方運看了好一會兒,張經安嚥下一口唾沫,道:“你能不能賒我一碗飯?就一碗!”

      “不行!”方運堅決道。

      張經安差點哭出來,道:“就一碗還不行嗎?我今天努力做工還不行?我連飯都吃不上,怎麼做工?你這是要逼死我嗎?”

      “說的也是,我很心善,總不能逼死你。來人,給經安拿兩個窩窩頭,只算一文錢,水管夠!”方運道。

      張經安盯著方運。

      “有窩窩頭吃就不錯了。你還想要什麼?”方運說完自顧自吃飯。

      熱乎乎的窩窩頭很快上桌,張經安即將餓暈,哪裡還在乎這是粗糧,大口大口吃著,噎著的時候馬上喝水,很快吃掉兩個窩窩頭。

      “呼……”張經安摸著肚子,胃裡終於不再空蕩蕩,但依舊感到飢餓。

      “走吧!”

      在凌晨五點多,父子兩人冒著寒風前往新明街,到了新明街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六點,天空由深黑變成深藍。

      老郭已經在房子裡等待,然後領著兩人取了昨天那輛牛車,但換了新的大桶。

      “早上要去清理糞便。運氣好,直接把馬桶夜壺倒進桶裡即可。運氣不好被凍住,就只能破冰弄出來。破冰的事,就交給兩位了。你們今天可以拿十三文錢。”老郭道。

      張經安只是想想,嘴角就向兩邊扯,露出噁心厭惡的神色。

      方運道:“經安。下午清理垃圾我破冰,清晨處理糞便由你來吧。我不會虧待你,每天我會多給你三文錢。”

      “不行!我不做那麼噁心的事!”張經安道。

      方運點點頭,道:“好,我不強迫你。老郭,三文錢做不做?這種事費不了多大力氣。”方運道。

      老郭嘿嘿一笑,道:“做!有好處拿憑什麼不做?”

      三人拉著牛車出發。

      老郭一邊走一邊道:“各家早起的時間不同,拿出馬桶夜壺的時間自然也就不同,來來回回要走好幾次。到了八點後,要敲門提醒那些沒有拿出來的人,提醒過一次要是還不拿出來,就不用管了。”

      三人從早上忙到上午九點,又把糞便送走,回到新明街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間。

      告別老郭,方運父子回府。

      張經安沒有錢,只能看著方運吃午飯。吃完午飯,兩人午睡。

      由於太勞累了,張經安到了下午四點還沒睡醒,被方運強行拖走。

      沒有吃午飯,張經安整個下午都有氣無力,只能做一些輕活,隨後老郭和方運一致決定,扣工錢!

      張經安欲哭無淚。

      三個人一天一天干下去,到了第十天,張經安終於承受不住,為了三文錢,為了吃飽飯,主動做最髒的事,忍著嘔吐也要做。

      在一開始的時候,張經安還以為自己能多打一份工,但是僅僅這一份工作就掏空了他的身體,甚至掏空了他的頭腦,他只能麻木地做著事,根本沒有精力也沒有力氣去想別的,更不用說以後如何發展。

      張經安覺得自己彷彿被垃圾和馬桶囚禁起來,這輩子也只能做這個行當。

      臘月初八的上午,方運父子加老郭和往常一樣拉著車,把汙物運往指定的地方。

      “張經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突然在前方響起。

      方運循聲望去,那是一個身穿紅棉襖的漂亮少女,棉襖的邊緣都是潔白的穗子,腰間掛著一塊團鳳玉佩,少女的小臉粉撲撲的,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就有一張精緻的面龐。

      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拉著少女的手,周圍有多人環繞。

      “你是……龍象哥哥?”那中年女子驚駭地看著方運,很快,她眼中的震驚轉化為同情和惋惜。那個少女也一樣,雙眼中滿是憐憫之色。

      張經安呆呆地看著那少女,過了數息,滿面羞惱,鬆開運糞車,轉身就跑。

      “要不要追回來?”老郭低聲問。

      方運嘴角卻泛起一絲別樣的笑意。

      “他自己會回來,我們繼續拉車。”方運看了一眼張經安的背影,繼續前行。

      “龍象哥哥你……”那中年女子欲言又止,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什麼。

      “你認錯人了。”

      方運拉著牛車離開。.

      中午時分,方運回家,和往常一樣吃著午飯,彷彿根本不記得有張經安這個兒子。

      

      下午,方運繼續去做工,和老郭一起完成後,在夜晚九點多到家。

      

      這些體力活對方運來說十分簡單,無論是當兵、當亭長還是當傾腳頭,對他的影響都不大,他大多數時候都沉浸在奇書天地中,不斷學習。

      

      隨著修習不斷深入,方運感覺自己離大學士越來越近,最多兩個月,就能晉升大學士,而現在離自己晉升翰林還不到兩年。

      

      吃過晚飯,方運繼續讀書,直到深夜,張府的大門發出輕響。

      

      張經安失魂落魄地走進院子,正想回臥室,卻看到父親的書房裡亮著夜明珠。

      

      透過琉璃窗戶,張經安看著夜明珠的光芒,看著方運的身影,竟然呆住了。他這才發覺,每次起夜,都能看到父親在讀書學習。

      

      回憶這些天,張經安想起,父親在軍中或做工的時候偶爾會出現看似失神的模樣,同時嘴唇輕動,當時他不以為意,但現在明白,那時候父親應該一直在默背眾聖經典。

      

      在張經安的心中,唯有爺爺張萬空是高大偉岸,猶如不朽的雕像佇立在自己心中,已經被張樺描述成了無所不能的英雄,而父親張龍象的樣子極為模糊,無論是誰都很少提起,完全被張萬空的光芒掩蓋。

      

      這一刻,張經安心中父親的形象變得具體。

      

      “這是一個比爺爺都更加刻苦更加努力的讀書人……”

      

      張經安心中羞愧,同時想起白天見過的那個少女,心中無比煩躁。

      

      張經安快步走回房間,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這些天發生的種種不斷在腦海中閃過,每次自己想睡覺,睡意都會被那個少女的雙眸驅散。

      

      那個少女是平海侯的孫女,當年少女的父親與張龍象曾在酒後戲言,若有子女。則結成親家,幾乎算是指腹為婚。

      

      但現在,一個是公主般的尊貴少女,一個卻是拉著糞車的市井少年。

      

      張經安無法承受這種落差。

      

      到了凌晨。張經安依舊睡不著,肚子咕嚕嚕直叫,餓得眼冒金星,心煩意亂,只得起身。在府裡走動,準備喝點水。

      

      文曲星懸天高照,白雪星光成銀,寂靜的冬夜充滿別樣的美麗。

      

      書房的夜明珠依舊亮著。

      

      張經安呆呆地望著,直到凍得實在受不了,快步跑進書房,關上門,雙手輕輕搓著,不斷哈氣。

      

      方運放下手中的書卷,抬起頭。看向張經安,目光平靜。

      

      張經安看了一眼父親,臉上浮現慚愧之色,裝作很自然的樣子問:“這麼冷,怎麼不讓下人準備火盆?”

      

      “我是翰林,這種天氣還凍不到我。【△網www.】你怎麼還不睡?”方運問。

      

      “睡不著。”張經安道。

      

      “明天繼續做工嗎?”方運的語氣有些許古怪。

      

      張經安看著方運,沉默不語,自己明明站著,但感到坐著的那個人目光裡透著一種超然,彷彿站在山巔俯視自己。偏偏自己沒有感到不適。

      

      “我……不太想做了。”張經安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的臉逐漸變紅。

      

      “如果不做這個,我倒是有一個更好的營生,賺的會比這行多很多。一個月賺幾百兩銀子輕而易舉,逢年過節會更多。”方運道。

      

      換做是之前的張經安,會十分興奮,但現在他只是露出少許好奇之色,問:“什麼行當?”

      

      “我帶著你,你帶著碗。去荊州城各個大戶人家要飯,乞討。”方運面無表情道。

      

      張經安本能地想起今天發生的那一幕,想起那個少女的雙眼,面色漲紅。

      

      “你……”張經安說不出話來。

      

      “你若不做傾腳頭,我只能帶你當乞丐。”方運道。

      

      “你堂堂珠江侯,人族翰林,拉得下面子當乞丐?”張經安問道。

      

      “我連傾腳頭都能當,乞丐又算得了什麼?”方運滿不在乎。

      

      窗外寒風呼號,書房陷入寂靜。

      

      張經安在方運對面坐下。

      

      咕嚕嚕……

      

      張經安極為尷尬,輕咳一聲,道:“我不做工,可以讀書。”

      

      書房傳來方運冰冷的聲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天王老子,還是人族半聖!”

      

      整座書房都在嗡嗡作響。

      

      張經安的臉唰地一下變白,他的心深深沉了下去,本以為自己是有退路的,實在受不住苦,大不了去學堂讀書,混個十幾年,或許能成童生,等這個逆種爹一死,自己就是珠江侯,哪怕再如何,一生無憂。

      

      但是,這番話彷彿打碎了什麼,張經安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

      

      張經安小心翼翼抬頭,發現父親格外冷漠,明明只是隔著一張桌案,卻彷彿隔著一條山脈,彷彿分立於兩界。

      

      張經安心中湧動著悔意,隨著時間推移,這份後悔越來越濃烈,甚至對自己形成前所未有的恨意,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自大,恨自己的盲目。

      

      自己明明知道,讀書是最好的出路,卻賭氣,逃避,妄想,最終受盡苦難,不僅一事無成,甚至連最後的退路都斷絕了。

      

      方運把一塊拳頭大的璞玉放在桌子上,璞玉大部分都如同石頭,但間或有一兩道晶瑩的玉色。

      

      這塊璞玉出現在書房裡後,張經安只覺自己的頭腦無比清醒,吸一口氣後甚至都能填飽肚子,感覺不到飢餓,心中的負面情緒也漸漸減少。

      

      “這是我從苟家密室得到的才氣玉,那日就已經決定,找工匠琢磨好之後,送給你隨身攜帶。不過,你讓我失望了。”方運說完,收走才氣玉。

      

      張經安雙眼中的光芒隨著才氣玉的消失而變淡,那才氣玉彷彿帶走了他的一切,抽空了他的身體,同時注入名為“悔恨”的東西。

      

      才氣玉,對任何一個文界讀書人來說都是和半聖文寶一樣重要的至寶,只要到手,人就會變得聰明,哪怕再懶,也會被才氣玉激發全部的潛能,成為優秀的學子。

      

      孔聖文界有句話說的好,就算是一頭豬得到才氣玉,也能考中秀才。

      

      張經安不敢相信,自己明明有一個得到才氣玉的機會,竟然愚蠢地放棄。

    “睡覺去吧,最多還能睡一個時辰。”方運道。

      

      張經安坐在椅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運繼續讀書。

      

      方運這些天一直在精讀儒家經典,因為馬上就要晉升大學士,要儘快決定第一座文臺的性質。

      

      就目前看來,儒家類文臺最適合自己,以後就算形成其他文臺,也不至於衝突。

      

      眾聖經典方運已經可以倒背如流,每一本都看了成百上千遍,瞭如指掌。

      

      不過,方運心中有所遺憾,因為若想真正理解一本儒家經典,最好的方式就是閱讀經典原本,可自己文位太低,過早閱讀半聖經典反而有害無益。

      

      除了閱讀半聖經文的原文,瞭解儒家經典最好的途徑便是著名的“石經”,可惜人族目前只有兩套石經,而且每一套石經都殘缺不全。

      

      沒有完整的石經,各國都不能用“太學”這個名字,只能改稱學宮,聖院太學也改稱為崇文院。

      

      得不到石經,方運沒有氣餒,因為即便成大學士或大儒再開始研讀石經也不遲,於是著重閱讀所有大儒對儒家經典的註疏,學習大儒對眾聖經典的訓詁和解讀。

      

      這些天,方運主要學習孔聖文界的大儒或大學士對眾聖經典的註疏。

      

      方運看得十分認真,翻頁也很慢,每看一句話,腦海中就會浮現數不清的文字,都是有關這句話的註解訓詁,更好理解眾聖經典的原文。

      

      “我……我想讀書。”張經安的聲音在書房中響起。

      

      方運充耳不聞,繼續讀書。

      

      “我要讀書!”張經安起身,盯著方運的面龐。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方運一半臉上有溫潤的光芒,另一半臉則有淡淡的陰影。

      

      方運依舊不說話。

      

      張經安大聲道:“我要讀書!”

      

      方運翻頁,頭也不抬。

      

      “我說,我要讀書!”張經安再一次提高聲音。

      

      “無禮無狀之徒!滾!”方運一甩長袖,狂風驟起,卷著張經安衝出門外。

      

      哐當!哐當!

      

      書房的門開啟又關閉。

      

      張經安突然衝到門邊。猛地推門,可發現打不開門,只能瘋狂捶打,同時大罵。

      

      “張龍象!你這個騙子!你說我可以讀書。你說我可以上學堂,你根本就在騙我!”

      

      “你故意逼我去軍營,逼我當亭長,逼我去挑糞,用不了多久。你也會逼我去要飯!你根本不是我爹!你就是一個逆種!你就是想折磨我!”

      

      “嗚……嗚嗚……”張經安趴在門上大哭起來。

      

      “我娘等了你那麼多年,你做了什麼?我有什麼錯?我只是個孩子!我有什麼錯?”

      

      “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本事?你有本事殺了苟葆那個老畜生啊!你有本事對付那些打我的人啊!你有本事去折騰楚王啊!你什麼都不是!你什麼都做不到,你只會欺負我!嗚嗚……”

      

      張經安的哭聲更大。

      

      方運始終不為所動,連翻頁的時間間隔都相差無幾。

      

      慢慢地,張經安的哭泣聲降低,最後沒了聲息。

      

      許久,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

      

      手指落在木門之上,聲音悠揚清脆。

      

      “孩兒有事不明,求見爹爹。”張經安的聲音從門縫中傳到書房。

      

      “進來吧。”方運再一次放下書,看向門口。

      

      張經安再一次走進書房。面向方運彎腰作揖。

      

      “見過爹爹。”張經安見禮完抬起頭,雙眼紅腫,面無表情,似乎被凍得麻木。

      

      “坐吧。”方運神態淡然。

      

      “謝過爹爹。”張經安一本正經坐在椅子上,腰身挺直,坐姿優雅,與方才完全不同,只是紅腫的雙眼有些煞風景。

      

      方運看著張經安,一言不發。

      

      “孩兒有一事不明,您讓我進軍營。當文官,又當傾腳頭,難道不是為了讓我讀書嗎?”張經安問。

      

      “不,這是你的選擇。”方運道。

      

      張經安搖搖頭。道:“一開始我也這般想,但事後反覆思考,我的一切選擇,都在您的控制之下。”

      

      “你錯了,不是你的選擇在我的控制之下,而是你的選擇太少。”方運道。

      

      “孩兒愚鈍。請父親大人賜教。”張經安謙虛地稍稍低頭。

      

      方運起身,走到窗邊,揹負雙手,望著窗外。

      

      “你認為,讀書的用處是什麼?”方運問。

      

      張經安立刻道:“讀書是實現志向的最好方式。”

      

      “換一種說法。”方運淡然道。

      

      張經安臉上閃過一絲細微的尷尬,道:“正如聖元大陸方虛聖所寫的那首《勸學詩》,金銀財寶,高官權位,美人豪宅,只要讀書就有可能得到。”

      

      “你還是不懂。”方運依舊背對著張經安。

      

      張經安起身,向方運彎腰行禮,道:“請爹爹賜教。”

      

      “你可以選誰當你的爹孃、選何時出生嗎?”

      

      “不能。”

      

      “你在呱呱墜地後,可以選吃什麼做什麼嗎?”

      

      “不能。”

      

      “你牙牙學語時,可以選學什麼話嗎?”

      

      “不能。”

      

      “你上學的學堂,是你選的嗎?”

      

      “不是。”

      

      “你學習的書本,是你選的嗎?”

      

      “不是。”

      

      “那這些是誰幫你選的?”

      

      “是爹孃,是先生。”張經安認真回答。

      

      “你為什麼不自己選?”

      

      “孩兒做不到。”

      

      “你喜歡這些選擇嗎?”方運問。

      

      “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只是有時候會心生反感,沒人願意當提線木偶。”

      

      “你很想自己做出選擇,對吧?”方運問。

      

      “我想人人都願意自己決定。”張經安中氣十足,認為自己說的有道理。

      

      “所以,你在認真讀書和不認真讀書之間,選擇了不認真讀書?所以,你在讀書和不讀書之間,選擇了不讀書?”方運道。

      

      張經安一愣,辯解道:“孩兒說過,當年事情複雜,孩兒也是無奈,畢竟當時孩兒年少無知,若是換成今日,定然不會畏懼他們,堅持讀書!”

      

      “無論說什麼,你都無法否定一件事,你做出了最錯誤的選擇!”方運道。

      

      “父親說的是。”張經安無言以對。

      

      “你說我在操控你,但若是沒有我,你現在就算十八歲成年,進了軍營,結果如何?”方運問。

      

      “沒有文位,哪怕再能殺敵,無非是成為伍長或什長,連隊長都當不上,更何況軍官。”

    你若是進入官府,又能如何?”方運又問。

      “我學識太差,連書辦都當不上,只能當差役。至於里長亭長,都是當地有權有勢之人擔當,與我無關。”

      “那你會選什麼行當?”方運道。

      “我只能求爺爺告奶奶進入一家工坊當學徒,偷偷摸摸學技術,等把技術學到手,便可以去更好的工坊,賺更多的錢。”張經安道。

      “你為什麼要學技術?”方運問。

      “不學的話,怎麼成家立業?怎麼養一家老小?”

      “在工坊學技術,和在學堂讀書,有區別嗎?”

      “沒有。”

      “如果你當年選擇了讀書,現在是蒙童,進入軍中會如何?”

      “馬上會被選入精兵,很快能晉升伍長或什長,甚至有機會當上隊長,若是運氣好,能獲得九品官銜,成為副尉或正尉,那就是真正的軍官,老了以後必然會獲封鄉男,衣食不愁。”

      “成為童生後,你若不想當兵,會選什麼工坊?”方運問。

      “我何必選工坊,我可以開私塾當先生,可以去縣文院當教員,可以去大家族教族學,甚至能進官府當書辦,隨便選一個行當,都比去工坊好,除非我是工家童生。”張經安認認真真回答。

      “成為秀才當如何?”方運再一次。

      “那能做的事就更多了,無論是進軍中還是去官府或文院,只要不亂來,都有一席之地,老了混個從八品的官職並不算太難。那些穿秀才服的,走起路來都比別人威風。”張經安語氣中有些羨慕。

      “不用我再問舉人、進士、翰林、大學士、大儒甚至半聖,你一定能說得出種種好處。你現在知道讀書的用處了嗎?”方運問。

      張經安露出為難之色,含糊道:“知道了。”

      “說說看。”

      “能有更高的文位。”張經安偷偷打量方運。

      方運輕輕搖頭。

      張經安臉一紅,不知道如何是好。

      “讀書,讓你有更多的選擇!”方運的聲音如金玉交擊,鏗鏘有聲。

      方運緩緩轉身。看著張經安。

      “你生下來,完全由我們替你選擇,你吃什麼。喝什麼,一切的一切,都身不由己。但當你成人,無論是否願意。都會被這個世間逼迫做出選擇。你沒有文位,只能選擇給別人做工,只能選擇去當衙役和小兵,是,行當不分貴賤,但在你我的心中。是分了高低的!”

      方運的聲音驟然提高。

      “你看,世間有許多選項,但你往往無法選擇!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從一開始就做出最錯誤的選擇,你選擇了不讀書!”

      方運的聲音猶如暮鼓晨鐘在房間內震盪。張經安只覺自己的頭腦嗡嗡作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鑿穿自己的腦殼。

      方運繼續問:“你十一歲選擇進軍營,現在看來,是對是錯?”

      “錯。”張經安垂頭喪氣道。

      “你選擇當文官,是對是錯?”

      “錯。”

      “你選擇去傾腳頭,是對是錯?”

      “錯。”

      “你選擇不讀書,是對是錯?”

      “錯。”張經安的臉更紅。

      方運緩緩道:“不要說你,哪怕是洞察世事的大儒甚至悟透聖道的半聖,都會面臨選擇,而且他們也都有可能做出錯誤的選擇。你才十一歲,為何會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不是蠢,是你讀的書不夠多,是你經歷的事不夠多。那麼,你現在知道讀書的作用嗎?”

      張經安點點頭,卻不敢開口,因為感覺自己並沒有完全懂方運的話。

      方運用食指指著桌面上的書籍,雙目深邃如星空,目光悠遠如天際,道:“全人族用千百年的智慧與經驗,創造科舉,建造書院,制定書本,為我們後輩鋪成一條最寬闊最長遠也最正確的讀書之路!這條路的作用,就是給予你充足的時間和學問,讓你在走到自己所能抵達的最遠處時,選擇一條你想選的新道路!”

      “你在蒙童時不知道如何選擇,那就去當童生;你在童生時不懂選擇,那就去當秀才;你在秀才時不懂選擇,那就去當舉人、當進士!總有一天,你會做出屬於自己的選擇。對,那時候的選擇,未必更輕鬆,未必更高貴,但你至少不用餓著肚子選擇!至少不用在垃圾與糞便之間做出選擇!”

      “選擇讀書,選擇咬著牙繼續走下去,那時候的你,就算同樣痛苦,也能選擇更多的方法減輕痛苦!”

      方運俯下身,與張經安對視,露出燦爛的笑容,伸手揉著張經安的頭髮。

      “去讀書吧,就算將來後悔,也只會後悔選錯路,而不是無路可選!就算煩惱,也只會因方向太多,而不是因為無路可選!生而為人,便要選擇自己最喜歡的道路!若到了盡頭,那便以書為劍,選擇斬出一條新路!”

      “嗯!”張經安用力點頭,這一次他沒有躲開。

      “去睡覺吧。”方運微笑道。

      “您為什麼很晚才睡覺?有時候甚至是天亮,幾乎沒聽說過有讀書人比您還刻苦。”張經安仰著頭問。

      方運微微一笑,道:“我選擇最難走的那條路,所以要讀最多的書!”

      張經安只覺此時父親的笑容比太陽更加耀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孩兒告退,父親晚安,不,是晨安。”

      “晨安。”方運微笑道。

      張經安轉身離開,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臉上閃過一抹憂色,問:“我現在讀書來得及嗎?”

      “不只有紙張上的文字是學問,你在軍營、衙門和做工時經歷的一切,都是學問。你所見之人,所聽之言,所觀之景,都是天地間的文字。人從生下來,就在閱讀天地這本大書。只要你讀透,便會走得更遠。只不過,在學堂書院裡,是最好的讀書之路。其他的道路,難千百倍!”

      “嗯!”張經安充滿信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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