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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帕帕羅蒂濤哥

    1960年代,黑塞剛離世不久,他的作品便在從未踏足過的美國大地掀起狂潮。嬉皮士青年們將老先生幾十年前的作品捧上神壇。黑塞的作品與青年甚至少年文化有種天然的共鳴:他將試圖突破意識的慾望寫得如此鮮活,而這種慾望,在你我的少年時都無可逃避。這種慾望貫穿了黑塞的作品和整個人生。黑塞的解決方案便是永久地棲居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赫爾曼·黑塞1877年出生在德國黑森林地區。他的家庭是虔誠的路德派基督徒,強調對《聖經》的研習,以及過真正的基督徒的生活。黑塞的青春期是灰暗的。他寫詩,但母親認為他的詩“有毒”,因為作品展現了對罪惡人世的興趣,而不是對全能完美的神。嚴厲的老師們認為他有過多的狂想與情緒。14歲時,黑塞被送入精神病院。由此,對體制的厭惡和情感上的巨大波動伴隨了他的一生。

    歌德是黑塞的第一位文學偶像。歌德對內心生活的關注以及浪漫主義對“靈魂之秘密源泉”的關注深深吸引了他。尼采也影響了黑塞——人可以擁抱“上帝之死”,並在純粹的自我引導之中蓬勃成長。和追隨他的嬉皮士後輩一樣,黑塞也曾試圖從古老的東方文化中尋找精神的重生。他瘋狂地閱讀佛陀關於人類意識的開示,也傾心於老子的智慧。1900年,23歲的黑塞終於找到了他認為的心靈繁盛之路:由內化(Internalisation)獲得深刻。

    1916年,年近40的黑塞免除了一戰的兵役,遇到了精神分析學家約瑟夫·朗,榮格(Jung)的忠實信徒。朗是個怪人,有嚴重的心理問題,是星象學和神秘學的狂熱愛好者。黑塞和朗一拍即合,展開了長達數十年的友誼。自然而然地,黑塞開始接觸榮格的理論,尤其喜歡榮格對兒童時期形成的內心象徵的意義網的強調,和他關於人格表層之下的“陰影”的概念。黑塞開始宣稱:“我唯一的興趣便是內心。”

    黑塞作品的影響力部分來自於對個人主體性的力量的強烈信念。他的作品跨越數十年,卻有唯一的、不變的主題:自我(The Self)。更確切地說,赫爾曼·黑塞的自我。他將自己的小說成為“靈魂傳記(Soul Biographies)”,而寫作,便是這樣一個表達藝術家自我人格的漫長的又折磨的過程。

    黑塞的核心精神決定了他的作品都建立在重複的模式之上:一位年輕的男主人公,旺盛的自我意識與這個主流社會的無味的日常期望相背離。主人公會碰到一位或幾位智者。主人公開始離群索居,並受到內心的召喚走上自我發現的旅程——旅程要求他面對深深嵌入內心的衝突。與衝突做鬥爭的力量帶有濃厚的榮格原型人格的色彩。

    1921年,黑塞接受了兩次榮格本人提供的心理治療。榮格給他了一些建議:“人生中的問題不是用來被解決的;每個問題都是一對正反面,在正反之間產生的張力就是所謂人生”。黑塞筆下的主人公們就是在追尋並試圖將自己的生命與這誘人的智慧相結合。只要棲居在自己內心的世界中夠深入,夠長久,他們就能前往那”自我實現“的應許之地。他們最終可以看見自己,全部的自己。結果就是他們會真正理解如何去活。黑塞小說的高潮往往是主人公經歷一次“灼熱的”、“幻覺般的”蛻變。早期作品《德米安》與《悉達多》尤其符合這個模式。悉達多追尋心靈的啟蒙,而哪怕是佛陀本人的教誨都是無法接受的,因為“智慧是不可傳授的,它只能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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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塞的文學對年輕人的吸引力不言而喻:他簡直就是自我實現工程的代言人。他的小說中的確閃耀著一些真正的智慧。首先,透過榮格式的精神分析框架,黑塞準確地撲捉到了每個人從青春期進入成人期那個未經歷滄桑世界的、半成型的、未經檢視的自我的跌跌撞撞。黑塞堅定地傳播著強化自我觀察力量的價值。其次,他給予了人格“陰影”極高的關注。在《荒原狼》中,主人公在經歷心理突破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檢視自己人格中的另一面——那些黑暗、羞愧和殘酷的角落。

    “讓我們向內凝視,我們就能發現宇宙的重生”

    ——《荒原狼》

    黑塞的矛盾之處在於他向內的自我凝視不可避免地導致了他試圖摧毀的“雙重性”。我們很難將一位作家的理念與他的生活相分開,所以,我們有理由詢問:數千個小時的兢兢業業的自我審視對黑塞的真實生活產生了什麼重大影響嗎? 答案是:並沒有。

    根據黑塞的傳記作者及研究者的描述,他極其自大,無法與周圍的人相處,日常生活中的任何需要他完成的事項都會被當作是平庸世界強加於他自我實現過程中的阻礙。黑塞每年都會進行數週之長的“遁世”。他避免自己掉入物質的陷阱,但是卻依賴於幾位瑞士的贊助人來付賬單。

    對於關心他的人,黑塞往往毫不在意。他曾將剛生產不久的、患有產後抑鬱的妻子丟在家中,自己前往東方進行靈性之旅,也曾和第三任妻子在家中靠傳紙條來交流,確保書房的絕對安靜。他脾氣時而火爆時而沉默,讓忍無可忍的妻子差點自殺(目前學界高度懷疑黑塞患有雙向情感障礙)。到了1940年中期,因為未能按期出版,黑塞用信件轟炸他的出版商,而可憐的出版商剛從納粹集中營中死裡逃生。

    雖然黑塞這樣個性的作家多如牛毛,但當一代代讀者被人需要自我審視的信念所點燃時,黑塞本人的整個成年生活卻毫無變化。1900年時,他自戀又乖戾。1960年時,他還是自戀又乖戾。對照他作品的唯一主題“自我成長”,這便顯得尤為諷刺。

    對黑塞而言,“成長”不代表任何世俗生活中的義務與責任。誠然,他的個體主義讓他遠離了納粹的集體思想洗腦,但也促使他採取了“遠離政治”的態度,躲在瑞士“兩耳不聞窗外事”。1943年,Continental戰火紛飛時,黑塞開始創作他的最後一部小說《玻璃球遊戲》。這部小說是神秘色彩濃厚的、寧靜的、自我發展的烏托邦式的故事。他宣稱這次寫作的經歷讓他的內心找到了靜謐的、自由的棲居。

    而黑塞的人生與作品給予成年人的啟示則是:自我發展究竟是手段還是目的?沉浸於自我實現的可能性中是否就是真實的自我實現?沉思是否等於成長?內心的靜謐能否讓我們忽視他人正在經歷的地獄?黑塞的答案是“Yes”。而你如果對世界有所期待,對他人有所關懷,那麼黑塞筆下彷徨少年式的追尋,可能無法帶你走向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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