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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ganxiezhu

      沈從文的《大山裡的人生》,講述大山裡的人生,被泓泓清泉所纏繞,所渲染。水靈動,山沉穩。動如脫兔,靜如處子。這是山民的性子,無論男女老少帶著柔和靈動的外表與野性沉穩的內心,在這天地間靜靜綻放,帶著一顆與土地貼近的內心。    這些,是隻有被山和水共同注視下的孩子才得以體會的情感。他是誕生在山水懷抱中的文藝青年,帶著一顆淳樸而野蠻的心,以不馴的野性呼喚與擁抱人性之美,骨子裡流著柔和而強韌的湖湘氣息濃厚的血。    書本·社會    不僅是一本書,而更像一幅畫,一首長詩,世外桃源裡的一場夢。或許做了整整一個童年,沈從文將他腦子裡的夢表現在文字上,將童年的那些場景一幀幀回放,令那些受著鋼鐵森林的汙濁氣體渲染的讀者們豔羨不已。又或許,他從山水環繞的仙境中來到令人失望而世俗的現實,儘管在前輩支援與幫助、個人的努力下得以在城市立足,終於還是無法抑制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將壓抑多時的情感傾注於心愛的文字上,黑色的筆跡在白色紙張上鋪開,遠看宛如潑墨山水畫,空出大片留白,柔柔的質感恰好穩穩接住強忍著卻依然滴落的鹹澀液體。    總會有一個夜晚他撂筆起身,踱步走到窗前,使勁地想要將北平的強勁的風嗅出湘西的泥土的味道。    就算感受不到也還會幻想。湘西的泥土的味道,混合著從龍舟船頭、苗女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像個魯莽卻心地善良的孩子,從窗外跳將進來,一頭栽進他依舊柔軟的心窩,然後向他講述,他出生的地方,他親手堆積的那些溫柔那些野蠻,如今已然成熟,在灼熱的Sunny下一仰首,就甩下豆大的汗珠。於是他就會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晨起的田間,腳邊爬著一隻春季的蟋蟀,手邊是一隻盛著幾本小書的書籃,而他手捧一本名叫人生的大書,似懂非懂地胡亂翻閱。    他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他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書。開篇他就這樣說道,眼裡閃爍著澄澈而誠懇的神情。這應該就是沈從文老先生一直保持著堅毅卻淳樸的文風與品性的原因,無論瘦弱堅韌的少年時代還是烽火連天的聯大時代還是淡泊直率的垂暮之年。“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只好做夢。”    太多知識與經驗無法從書本取得,於是,他轉而向這個包羅永珍的社會詢問了解。包容了各種光怪陸離的人生、滿腹感慨與隨想的社會自會告訴他,那些真實鮮活、悲喜交織的故事,激盪了多少女子銀鈴般的笑聲、男人肩頭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當年尚算幼弱的人生青石板路一圈圈蔓延開去。而那些就組成這本大書中的鉛字,在腦海中留下各種珍貴烙印。這是他積攢多年的見聞,而當他將其還原給人們,我們似乎還能看到枕榻旁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草藥蒸雞肝,而床上躺著的是面黃肌瘦的作者本人;聽到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刺的微聲;看到少不經事的作者手舉一柄削尖的竹刀,同兇惡的狗或頑劣的人咿呀叫著鬥毆,不覺間扭作一團;看著作者轉學到城外第一小學學會了爬樹、釣魚、採筍子蕨菜、認雀鳥果樹、擲骰子、編竹簍、騎馬、游泳和救人、塑白泥的人像、看瓷器製造等。像是新鮮出爐的道道佳餚,惹得一眾讀者兩眼放光,垂涎不已。    他讀著這本大書,於是依樣畫葫蘆,彷彿是一報還一報地,將他的人生和這個人生所眷戀的世界寫進書中,為那些同樣眷戀故鄉的淳樸的人們提供參考與榜樣。“若把一本好書同這種好地方盡我揀選一種,直到如今我還覺得不必看這本弄虛作偽千篇一律用文字寫成的小書,卻應當去讀那本色香具備內容充實用人事寫成的大書。”他這樣說也這樣做。    大山·流水    看到書名,關於大山,或許城市人第一想到的就是閉塞、愚昧、窮山惡水和封建迷信。不錯,現今中國的實際情況與之相仿,何況清末?但他卻有這個本事,以充滿稚趣不做雕琢的口吻向我們訴說大山的美、山民的良善與可愛,像是水洗過一般地鮮活生動、栩栩如生。而那些被過濾掉的苦難與悲嘆,則成了一江清水下凝固黯然的淤泥,沉默地等待世人挖掘。無法掩蓋的淡淡悲涼,調味劑一般地浮出水面,在讀者鼻尖繚繞,使人慾罷不能。    這裡有那些人:吊腳樓上傲嬌的少女,船艙裡吸菸的青年,放蠱的落洞的賣菜賣米爭攬生意的美好年輕女子,遊蕩在街頭準備加入某軍閥勢力的年輕人;有那些物:日頭的影子直照街心的寂寞的長街,沅陵縣河南岸村白華朱實的小株橘子樹,瀕河的黛色懸崖上人工鑿就的古怪道路,鳳凰街頭小飯鋪門口用來嚐鮮和少年們填肚子的蒸魚和醃菜;更有那些風物民俗:河街、碼頭、木筏、吊腳樓、漂灘、呼號、放蠱、篩鑼。這裡的人們順應著民俗天然地生存,謳歌大地依賴自然的同時又自發抗爭著傳統民俗帶來的不公。男人吼叫著廝殺著,裸著臂膀衝鋒陷陣;而女人執著地日復一日等在碼頭,帶著烏溜溜的眼珠子遙望對岸,等某個或許永不再回來的愛人。他們生活喜怒分明,人生飽滿豐潤,內裡含著蒼白暗灰的城市人看不到的各種顏色和情感。而這些情趣的作者在他們面前像個出門旅遊剛剛返回的小孩子,東張西望地把路上的景色人物老老實實地複述給讀者。沒有花哨的形容詞和刻意美化的修飾,更沒有對時代與環境怨天尤人的憤懣,有的,只是一顆不老的心,和一支淳樸的筆。為了現時代沒有夢想生活迷茫的人們而還原一處並不完美的世外桃源,直到他虎口磨出一層薄薄的老繭,也依然筆耕不輟,倦然而不自知。    汪曾祺在《沈從文的寂寞》一文中說:“他的小說就混和著美麗與悲涼。湘西地方偏僻,被一種更為愚昧的勢力以更為野蠻的方式統治著。那裡的生活是‘怕人’的,所出的事情簡直是離奇的。一個從這種生活裡過來的青年人,跑到大城市裡,接受了五四以來的民主思想,轉過頭來再看看那裡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    不愧是相近的心境與風格,美麗起來哀愁起來都如此相似。而這卻也是對他這本書的最好註解。不只小說,散文裡也通篇是鄉土的抒情,帶著新鮮的未被玷汙的野氣。遼遠詭譎而神秘的家鄉成為他思考與抒情的溫床,被給予了充分空間和時間肆意生長直到成型實踐,建構了他全部內心世界的框架。無論那之後他的人生受到城市文化的幾重打磨,我們也相信,骨子裡的沈從文依然是湘西大山的,在大山雄渾悲涼的根基上盪漾著沅水的溫婉美麗,結合成一個特殊矛盾體。而沅水裡倒映的粼粼波光,又何嘗沒有他的影子?    “夾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魚大如人。”山依水傍的地帶,孕育的一定是水一樣的女人和山一樣的男人。帶著和湘西山水一樣柔和又強韌的特質,一個個地從我們面前經過,越走越遠,漸漸地,構成山的形狀和水的顏色,清亮澄澈、大氣地勾勒描邊、塗抹修飾。就此,一幅氤氳在萬物吐納呼吸中的潑墨山水畫,終於成型。    人生·夢境    我幾乎是帶著驚異而讚歎的目光屏氣凝神地看著沈從文還原的人生——夢境一般遙不可及,又彷彿是真真切切地曾在我們的童年世界裡轟轟烈烈地出現。    讚歎之後是苦笑——這樣的文字,如今內心早已不復當年純淨的我們如何寫得出?現今的世界,儘管是和平年代,金錢名利永遠是每個人急行的終極目標,哪怕心非所願也一定會被推著多少沾染上這些頑疾。於是沒有硝煙的戰爭拉開序幕,而我們每個人不可避免地都將成為戰場上廝殺的兵士,懷揣一顆膨脹浮躁的內心發了昏似的踩著各種屍體往前衝到第一線,因為跑在後面的,無論多麼良善靈慧,註定了失敗者的命運。    偏偏那個真刀真槍戰火連天的時代,獨他沈從文還懷著一顆充滿希望的思維恣肆的心臟,坐懷不亂。在聯大,在北平,在哪裡他都是溫婉略帶羞怯卻堅強沉穩的沈從文,腦子裡有做不完的故鄉夢,筆下流淌的是寫不完的故鄉情。    青玉色的天空,他從山谷中的溪澗看向透明清瑩的出山澗,而那是那誰誰誰流動不止的眼睛;他聽得見穿著舊到將褪色的綠衣裳的青草對著四處飄蕩的浮萍唱著“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他見過那鶯歌兒詩人,帶著尖瘦有毛的嘴臉,四處嬉皮笑臉地唱情詩;他看到微微的涼風吵拂了衣裙,淡淡的黃月灑滿了一身。星樣的遠遠的燈成行排對,燈樣的小小的星無聲長墜;他聽到宛若“生著一對銀白薄紗翅膀”的歌聲,跑到這時天上小月兒照著的一切人們心裡,藉著這清冷有秋意夾上些稻香的微風——他聽到看到的,彷彿是夢裡的故鄉給他講的故事,將真實的人生一遍遍過濾,最後撇去上層浮沫,倒掉渣滓留下最甘甜清冽的汁液,喝一口下去就舒緩到了心裡。    多麼像未被商業和利益染指的風物世情!隱藏在山水懷抱最深處,少有那麼一兩個交心的朋友,大多數時間稚嫩單純卻保持著從容的態度,獨自活得無比逍遙自在。誰都期盼這樣的人生,然而唯獨他能淡泊而清醒,身體力行,一邊奮鬥著苦難深厚的現實,一邊自顧自美麗著他的夢境。當我們還在咒罵生活的不公和罪惡時,他卻坐在陋室裡,潑墨山水,自得其樂。當我們看到這一幕時,又還有什麼藉口而無法溼潤眼眶,默默離去?  經過亂世的作家寫的文字,每每以社會歷史之“變”劇烈敲打著後人的腦袋。而沈從文老先生,還有與他在文字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汪曾祺先生,卻總以社會歷史中的人性之“常”不斷使我們眼前一亮。而這樣的初衷,又決定了謳歌淳樸摯誠的人生、挖掘靈秀堅韌的品性成為其作品的永恆主題。    曾經屈原在此放歌汨羅、尋芷訪蘭;曾經陶淵明在此分花拂柳,桃源忘返;曾經范仲淹在此先民而憂,後民而樂。這個被歷史多次吟誦的歷史空間,從來就不是沈從文筆下才有的烏托邦。但他為矇在鼓裡的人們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帶著各種缺陷的本來面貌,而真實的湘西風土才更讓人感到親切,留戀。    何時內心沉靜了,就捧起這部書來看罷。面對躲不掉的現實,縱然無法化筆為劍成為革命鬥士,我們至少還能堅守這世道僅剩的人性,在那大山中的人生裡讀一本這樣的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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