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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北漂生活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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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耳食記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今人提到《金瓶梅》,頭兒個反應總是會視作一部“男女”之書,好像裡面除了“葡萄架”之類的描寫以外,再無餘物。其實不然,作為一部號稱“明代四大奇書之一”的世情小說,書中自然是有“男女”的描寫,但更主要的是對那個時期社會生活的描摹,其中對當時的衣食住行、三教九流都有非常細緻直白地敘寫,而寫到“飲食”的地方更是相當之多,全書百回,幾乎回回都有飲食方面的描寫,乃至有學者將之視作晚明時期的一部“食貨志”。
隨便摘個幾段來看看。
先來看看西門慶很日常的一次早餐,出自《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二回:
兩個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成食,十樣小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粟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濟吃了,就拿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很普通、很家常的一次早餐,可是看看他吃的多麼奢侈,不說那燉蹄子、鴿子湯,就那一甌兒堅果粥,也足夠逗引人的口水了。
早餐就已如此了,那午餐呢?在第三十四回也有一次比較細緻的描寫:
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後又放了四碟案鮮: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yè,燒)的燒骨,禿肥肥幹蒸的劈曬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飯(á fàn,下飯的菜餚):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後才是裡外青花白地磁碟,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即化 ,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這些都是日常飲食,要是逢著節慶,或者有人過生日,就要大開筵席,席上的各式珍饈更是數不勝數,什麼“黑熊掌 、紫駝蹄、伊魴洛鯉”之類的,“三湯五割”,奢靡得令人髮指。
除此之外,書中也有寫到他們日常用的一些小點心:
只見來安兒後邊拿了幾碟果食: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粟子,一碟曬乾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蘋果) ,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除了那“酥油泡螺”現今不大常見,其餘那些些算是今天比較常見的乾鮮果子了。
此外,他們喝的茶和現在完全不一樣,書中有一回寫到,西門慶在外喝酒淫樂完了回家,被潘金蓮扯回房裡,給他上了這樣一盞茶:
春梅拿淨甌兒,婦人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豔豔,芝麻、鹽筍、慄絲、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潑滷六安雀舌芽茶。看這原料,有點像現在湖南一些地方的“擂茶”,沒有喝過,無法想象是什麼味道。
至於糕點之類,什麼“果餡椒鹽金餅、頂皮酥果餡餅兒、玫瑰搽穰捲兒 、檜花餅 ”之類的,更是名目繁多,數不勝數。
當然書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那四十隻大螃蟹:
西門慶令左右開啟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淨了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糰粉裹就,香油煠,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光看文字,就覺得很好吃了。
《金瓶梅》裡寫吃的精彩文字太多了,一百回《金瓶梅》每回都寫到吃,特別是第二號男主角應伯爵就是一個超級吃貨,他在小說中出現了五十多回,幾乎都與吃有關。作為西門慶高階幫閒,他的主要功能就是陪吃,他的幫閒功夫也多體現在吃上。因此,小說中關於應伯爵吃的精描寫很多,這裡以他吃鰣魚為例,以見寫吃精彩之一斑。
應伯爵讓韓道國跟聽差的一起去處理老婆與小叔子被抓事,自己留下來陪西門慶。西門慶請應伯爵吃“糟鰣魚”,應伯爵觸景生情,隨機應變,以“鰣魚”為話題,曲意奉承西門慶,間接表達對西門慶看他面子幫助韓道國的感激之情。
話題從感謝西門慶昨日送應伯爵兩尾鰣魚引出: “我還沒謝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兩尾好鰣魚與我。”——鰣魚雖然很名貴,但對西門慶來說,並不稀罕,送應伯爵的鰣魚,只是前幾天劉太監送的“兩包鰣魚,重四十斤”中的兩條而已。
說不清這算小氣還是大方,但幫閒中唯有應伯爵一人得送鰣魚,由此見出西門慶對應伯爵的格外器重與恩寵。應伯爵受寵若驚,加之為韓道國說情,又很給面子,便媚態十足向西門慶大獻殷勤。這兩句話,一句叫一聲哥,親切而至肉麻,是奴顏媚骨做派。提起鰣魚時,還特加一個“好”字,表面是誇鰣魚,骨子裡是贊西門慶。但西門慶賞賜的鰣魚究竟“好”在哪裡,這兩尾鰣魚有多珍貴,應伯爵如何珍視,如何享用,如何處置,卻大有講究。這個“好”字只是起到引領詞作用,且看應伯爵如何解說這“好”字。
“送了一尾與家兄去。”——應伯爵父母雙亡,長兄如父,送一一尾給其兄,見出敬重兄長與手足親情。當然,其兄開綢絹鋪,家境好過應伯爵,應伯爵送鰣魚,既有巴結之意,也有顯擺之心——挑明是西門慶所送,有如此強勢朋友,說明自己混得也不差。這是鰣魚之一“好”。 “剩下一尾,對房下說,拿刀兒劈開,送了一段與小女。”——上敬老,下愛小,如此稀罕美味,應伯爵第二個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兒。送長兄,不能劈一段相送,送了失禮。送女兒卻可以,更見親情。
處事精細的應伯爵把西門慶送的這兩尾“鰣魚”的情感價值發揮到極致,正是一人得魚,全家沾光。當然,大家沾的不是鰣魚的光,而是西門慶的光。這是鰣魚之二“好”。 “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最後剩下的半尾鰣魚,應伯爵卻捨不得馬上吃掉,而是糟起來存著,慢慢享用。
應伯爵把鰣魚糟起來存放,不像西門慶,是因為鰣魚太多,一時吃不了,而是因為太少,要細水長流。這與其說應伯爵饞嘴,不如說是生活窘迫所致。糟起來的鰣魚雖然只是半尾,應伯爵卻把它的價值發揮到極致:一是早晚饞極了,拿出一點就飯吃,細細咂品;二是時不時蒸一小碟兒招待貴客,可以極大提高待客的檔次,提高自己身價;三是如此精細食用鰣魚,是因為鰣魚蘊含著西門慶對他非同尋常的兄弟情誼,不如此不足以回報西門慶的“盛情”——這最後一句“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是畫龍點睛之筆,西門慶聽了,豈能不心中大悅,對應伯爵豈能不愈加親厚、言聽計從?這是鰣魚之三“好”。
兩尾鰣魚,吃得如此巧,吃得如此有滋味,吃出如此多的門道來,也只有應伯爵吃得出。由此自畫出一副可笑又可憐的饞嘴相與阿諛奉承的諂媚相,應伯爵的精緻小聰明,其實是人生的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