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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穿插游擊隊

    豐臣秀吉(1536—1598)在日本歷史上地位很特殊,後世的很多歷史學家認為他是一個“戰爭狂人”,患上了“妄想症”。

    很多人初次聽他的一些事蹟時,也的確會感到震驚。比如,他曾計劃征服大明王朝,定都北京,然後將北京周邊的疆土分封給跟隨他的武士;他還揚言要征服印度。他不只是想想而已,還真將這一計劃付諸實施。1592年發動侵略北韓的戰爭,就是他實施計劃的第一步。所以,有人聲稱他是圖謀侵略中國的始作俑者。

    這些說法中包含著事實和對事實的部分認知,但還遠遠不是歷史的真相。我們有必要重新理解一下秀吉圖謀北京這一政治意志的來龍去脈,進而確認他在日本的自我意識演化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佔據的位置。

    從日本的角度來說,豐臣秀吉非但不是戰爭狂人,還是一位大英雄,“永遠是日本國的英雄”。他精於韜略,所作所為堪稱日本自古代以來國家慾望——亦即大陸慾望——的反映,或者說,是這個國家精神自我實現的重要一步。

    ♦ 豐臣秀吉像

    從15世紀中期開始,作為日本實際中央政權的幕府——此時為足利尊氏於1336年建立的“室町幕府”,第十五代將軍足利義昭(1537—1597)時最終滅亡——大權旁落,各地大名相互割據、彼此征伐不斷,日本進入了歷史上的“戰國時代”。豐臣秀吉活躍的時代,其實已經到了戰國時代的末期,也就是16世紀的晚期。這位豐臣秀吉就是結束日本戰國時代的關鍵人物。

    我們先略微看一下此時世界的整體狀況。從15世紀後期到16世紀末,世界正處於鉅變時代。我們耳熟能詳的歐洲宗教改革、新航路的開闢、世界貿易的展開、基督教的世界傳教等等,都發生在這個時代。16世紀後期的中國,大致處於明朝的神宗萬曆年間。這個時期,騷擾帝國東南沿海近兩個世紀的倭寇得到了平定, 商品經濟、思想文化都處於高度繁榮和開放的狀態。

    秀吉並非等閒人物,他對於這些世界史級別的事件,可以說都瞭然於胸。當然,秀吉也不是從天而降,突如其來,而是很多歷史因素共同造就而成。實際上,他出身卑微,身材瘦小,容貌醜陋,綽號“猴子”;他只是憑藉著過人的謀略和異常的勇武, 加上風雲際會,才成為改寫歷史的大人物。

    在這些條件中,最值得重視的是他跟對了人。他加入了一位名叫織田信長(1534—1582)的大名的部下,從最低微的位置逐步上升為主將。織田信長也是日本戰國時代末期的著名武將,率先提出了“天下布武”,也就是用武力統一天下的口號。織田信長有著雄才大略,但為人兇悍殘忍,得罪了手下一位叫明智光秀的大名。結果,在一次重要的征戰途中,光秀髮動叛亂,在京都的本能寺殺害了織田信長,這就是發生在1582 年的有名的“本能寺之變”。

    事變導致了秀吉的上位。秀吉取得了織田信長的繼承權之後, 足智多謀的本領得到了全部的發揮,最終在1590年結束了日本持續一百餘年的軍閥混戰局面,完成了國家的統一。在日本歷史上, 這個時代被稱為“安土桃山時代”(1573—1598 或1568—1600),又被稱為“織豐時代”。

    ♦ 織田信長像

    在重建國內秩序過程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他重建了天皇的權威。在此前一個多世紀的內戰中,這個源遠流長的皇家體系完全不被戰國群雄所重視,與足利家族的幕府同樣處於衰敗、接近崩潰的狀態。秀吉在穩固了自身的霸主地位後, 迅速在京都大興土木,重新修繕了皇室破敗不堪的宮殿。另外, 他還恢復了被織田信長極力打擊、破壞的佛教體系,表達了他尊重、迴歸傳統的政治意識。

    在後世的歷史敘事中,有人認為同他的國內統一與海外征討相比,他最重要的功勳就是護衛了皇室的尊嚴。因為這些表現,天皇賜給了秀吉“豐臣”這一表達尊貴的姓氏,並將最高的“太政大臣”這一頭銜也頒發給了他。中國傳統政治思想與實踐中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說法。其實,“天子”即便失去了實際統治的權力,依然是“權威”的代表,是一種“軟實力”,意義不容小覷。豐臣秀吉尊皇的做法又為隨後取而代之的德川家康繼承,日本的皇統得以延續下來。

    秀吉實現了一統天下的政治抱負後,並未“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因為他說的“天下”並不僅僅指日本。事實上,國內秩序重建甫見成效,豐臣秀吉就表達了投鞭渡海、問鼎中原的宏大志向。這一點和東亞大陸上群雄逐鹿時的情形非常類似,他要進軍大陸。其實,早在為織田信長進行日本西部征討時,他就將自己的志向投向了東亞大陸。比如,當織田為鼓勵他出徵,允諾事成後將贈與他土地時,他留下了這樣的說法:“君欲賞臣功,願以北韓為請。臣乃用北韓之兵,以入於明,庶幾倚Regal靈,席捲明國之兵,合三國為一,是臣之宿志。”這就是說,他要降服北韓和中國。秀吉性格直率,如此表達出的“宿志”,堪稱不是虛言。

    當然,孤證不立,只有一條證據說明不了什麼。由於秀吉的“宿志”關乎我們試圖揭示的日本的國家慾望,我們這裡再舉幾個例子。

    據記載,秀吉在1585年出任“關白”(相當於攝政)後,即表達了征服明朝的意願;1586年,他在給一個軍事盟友的通告中又說:“予將申大志於中國。”同一年,他還向一位耶穌會傳教士傳達了同樣的意向。時隔一年,在接替織田信長的地位後再次西征、完成九州平定時(1587年),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再次提道:“以快船遣使高麗,命其臣服日本內裡,否則來年以成敗相見。至於唐國, 於我等有生之年,當入掌中。”這裡說的“唐國”,指的是明朝中國。其實,在平定九州之前,他就指示部將,要準備“北韓渡海, 征服大明”。1588年,秀吉要求琉球王國服屬朝貢;1590 年,他進一步要求琉球充當征服明朝的先鋒。

    他的朋友、天主教耶穌會會士路易斯·弗洛伊斯(Luis Frois) 也留下了和秀吉的一次談話記錄,可以旁證秀吉的志向。秀吉的大意是說,當他達成征服整個日本時,就會轉向征服北韓和中國, 而且,“即便出師未捷身先死,他也不會介意,只要將來會稱他為敢於從事此大業的第一個日本主君”。1590年,他採取了進一步的行動,致書北南韓王,要求北韓充當征服明朝的先鋒。國書中有如下聞名後世的說法:

    秀吉鄙人也,然當其在胎,母夢日入懷。佔者曰:“日光所臨,莫不透徹,壯歲必耀武八表。”是故戰必勝,攻必取。今海內既治,民富財足,帝京之盛,前古無比。……吾欲假道貴國,超越山海,直入於明,使其四百州盡化我俗,以施王政於億萬斯年,是秀吉宿志也。凡海外諸番後至者,皆在所不釋。貴國先修使幣,帝甚嘉之。秀吉入明之日,其率士卒會軍營,以為我前導。

    從這一系列的言行來看,秀吉欲征服大陸的想法,並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他長久以來就有的志向,也就是他說的“宿志”。那麼,秀吉這樣宏大的“宿志”或曰抱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1591年,秀吉的北韓通訊使景轍玄蘇曾私下裡對北韓通訊副使金誠一說,明朝禁止與日本的朝貢貿易,這使得秀吉懷恨在心,動了征討的念頭。因此,他希望北韓能從中斡旋,協助日本重開和明朝中國的貿易之路。這位信使還威脅說,當年高麗帶領元軍攻擊過日本,如果北韓能幫助日本“假道入明”,秀吉將不計前嫌,不對北韓進行報復。這些虛虛實實的外交辭令,透露出一些經濟方面的考量。

    還有歷史學家將秀吉隨後發動的侵略北韓的戰爭,解釋為由於出身低微而要獲得名譽的補償心理。此外,也有歷史學家認為,秀吉侵朝行動是出於維護國內秩序的需要,也就是將國內過剩的兵力投向海外。但這些解釋都低估了秀吉的“宿志”,只能說是一種表面觀察。

    事實上,當秀吉說要“統一天下”、“平定天下”時,他不是在喊口號,而是在有條不紊地實行著自己的計劃;他的“天下” 觀念最初就超越了日本一國之內,指向了世界。至於他的設想, 諸如“自遼東直襲取北京,奄有其國,多割土壤,以予諸君”等等說法,與其說是戰爭的目的,不如說是戰爭動員的口號。在前面提到的致北南韓王的國書當中,他宣稱自己是母親“夢日入懷” 而生,正是模仿漢武帝劉徹母親“夢與神遇”而誕生的神話故事。這或許是他更深層的慾望的表達。秀吉意在表明自己是“太陽之子”,為一統東亞世界作觀念上的準備。

    當物質力量準備就緒後,1592年3月13日,秀吉下令渡海征討北韓,日本史書中的“文祿·慶長之役”、北韓史書中的“壬辰倭亂”、中國史書中的“萬曆北韓戰爭”由此爆發。此時,秀吉總共出動九路大軍,總人數將近十六萬。這年5 月,北韓王國的首都漢城陷落,秀吉向養子、時任關白的豐臣秀次表達了征服明朝後的構想,其中包括讓後陽成天皇以及秀次移居北京、秀吉自己定居寧波,同時要求琉球、呂宋(菲律賓)等朝貢,並最終征服天竺(即印度)。顯然,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戰略。

    ♦ 後陽成天皇像

    由於北韓水軍和明朝援軍的奮勇抵抗,秀吉的超大規模軍團雖然佔領了大部分北韓的國土,但在軍事上並未取得決定性的勝利。1593年7月,中日雙方開始議和;秀吉提出的主要條款包括迎娶明朝皇女為天皇后妃、將北韓半島南部的四道(大約半島的一半)割讓給日本、北南韓王永世臣服日本等。這些當然是妄想, 自然遭到了明朝中國的拒絕。經過反覆的外交談判之後,明神宗派遣冊封特使於1596年(萬曆二十四年)9月進入大阪城,向秀吉贈送服飾、王冠、金印、誥命等,冊封其為“日本國王”,同時加封日本重臣四十名。

    由於入主中原是秀吉的宿志,受封“日本國王”並未讓他獲得實利,他當然不肯善罷甘休。1597年,秀吉重新組織總數超過十四萬人的大軍,再次發動侵略戰爭,日軍與中朝聯軍的戰況呈現出膠著的狀況。第二年8月,秀吉突然撒手人寰。他的接替者不得不將軍隊全部撤回日本國內。這場實際持續了七年的戰爭正式結束。

    關於豐臣秀吉圖謀北京,後世的很多歷史敘事到這裡也就結束了。但我們有必要更進一步,透過這些歷史表象去觀察更深層面的東西。

    從世界秩序的視角來看,戰爭引發了一系列重大後果。明王朝為維護東亞朝貢—冊封體制,出兵援朝,結果造成了沉重的財政負擔,引發了國內的各種矛盾;不到半個世紀,王朝就在內憂外患中走向了滅亡。這一時期正是世界格局發生鉅變的時期,東西兩種文明開始發生碰撞和交流。在晚明時期,中國的知識分子與同時代的歐洲知識分子已經有了很多的聯絡。比如,大名鼎鼎的基督教傳教士利瑪竇(1552—1610)就和明朝的著名學者、政治家徐光啟(1562—1633)、李之藻(1564—1630)、楊廷筠(1557—1627)有緊密的交往,這三人最終也都皈依了基督教。透過這些交流活動,中國計程車大夫們接觸到了開普勒、伽利略等當時歐洲著名科學家的學說和理論。很遺憾的是,這個向世界開放的過程因各種原因而走向了沒落,其中之一無疑就是明朝的覆滅。

    與此相對,日本出兵北韓,挑戰中華王朝,試圖建立以自身為中心的朝貢—冊封體制,這一歷史經驗進一步強化了日本對北韓半島及大陸綿延不絕的慾望。事實上,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迅速制定了侵略北韓和大陸的政策,可以說就是豐臣秀吉征服中國計劃的翻版。這是一個如此忠實的翻版,以至於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它視為偶然,而應認為其中有著一以貫之的邏輯。重要的是,當兩種同型的慾望相遇時,動用硬實力的戰爭就無法避免了。

    因此,秀吉圖謀北京這件事與其說是他個人的妄想,不如說是日本國家慾望與民族精神的呈現。日本從古代時就形成了和中華帝國同型的“大國”意識,也就是日本版的天下意識。到了戰國時代,秀吉藉助武力統一日本的東風,試圖一舉實現成為大國的夙願。正因如此,江戶時代的儒者賴山陽(1780—1832)在其著作《日本外史》中對秀吉讚譽有加:“使太閣生於女真、靺鞨間,而假之以年,則烏知覆朱明之國者不待覺羅氏哉!蓋其為人,酷肖秦皇、漢武,而雄才大略遠出其右。”順便一提的是,1829年刊行的這部《日本外史》在明治維新前後大為流行,正是這些說法與國家慾望發生共鳴的一種表象。

    在秀吉的侵朝軍中,日本的“神國意識”也在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比如,在日軍取得“臨津江之戰”的勝利後,當時的戰記《高麗日記》就將歷史上神功皇后“三韓征伐”的故事——實質是神功皇后動員諸神討伐北韓的傳說——與戰場記錄重疊在一起。事實上,在出徵北韓之前,“日本是神國”這一觀念就在當時的武士、從軍僧侶當中廣為流傳,成為侵略北韓的一種意識形態。

    那些在歷史上留名的大人物,無論他們的外在言行看起來多麼不可思議,實際上都是民族深層精神的展現,或者說是民族精神的代理者。從這個角度觀察一下當下世界主要國家的政治家的言行,就會發現他們萬變不離其宗,都在忠實地呈現著各自的民族精神。如果把民族精神、民族慾望比喻為地下的流水或地殼下湧動的熔岩,那麼,所謂的英雄人物就是衝出地表的噴泉,就是火山的爆發。如同這些自然現象改變了地表面貌,歷史人物也會深刻地改變人們的生活。

    本文節選自《變異:日本二千年》,李永晶著,一頁folio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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