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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華創兆豐

    李老夫婦:

    那樣實在太孤獨了,

    在孤獨中,

    人的尊嚴也會喪失乾淨。

    李老今年七十歲,老伴兒六十八歲。

    退休前,李老夫婦都是省城電子研究所的研究人員。良好的家庭環境,在培養子女的問題上,充分體現出了自己的優勢。李老的兩個兒子,曾經是、如今也是他們老兩口的驕傲。夫婦倆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一個畢業於華人民大學,一個畢業於清華大學,之後繼續深造,取得了高學歷後,如今都在北京定居。

    在世俗意義上,有這樣的兩個兒子,對於任何家庭的長輩來講,此生都應當算是功德圓滿了。而「功德圓滿」,也是李老在接受我採訪時,除了「理性」這個詞以外,最喜歡說出的詞語。

    但是在我聽來,這四個字從李老嘴裡吐出,卻並不盡是欣慰的情緒,相反,多多少少還有些自我勸慰式的唏噓。

    李老的表述,在我訪問到的老人中最有特點,長期的科研思維,使得他的表述極富邏輯性,但又並不顯得刻板機械,反而更有一種可信的抒情力量,已至結束採訪後,我對他笑言:李老您具有詩人的氣質。

    李老哈哈大笑,說:科學本來就是有詩意的。

    兩個兒子遠居北京,李老夫婦的老年空巢生活,過了將近有十年了。起初,一切似乎都還和諧,充裕的養老金足夠老兩口安度晚年,那段時間,兩位老人還經常出門旅遊,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對在撫養子女上「功德圓滿」的老人,卻越來越感受到了垂暮生命的重荷。

    兩位老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尤其到了最近兩年,更是每況愈下。李老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老伴兒患有嚴重的高血壓,日常生活中,老兩口是彼此的醫生,一個替另一個量血壓,一個監督另一個按時服藥。老兩口知道控制病情的重要,心裡都很清楚,一旦其中的一個倒下了,另一個都沒力氣將對方背出家門,而且,另一個也勢必會跟著累倒。

    這種擔憂在今年年初得到了證實。

    當時李老的心臟病突發,幸虧鄰居幫忙,打電話叫來了 120 急救車。老伴兒也想跟著急救車一同上醫院,被鄰居好說歹說地勸住。鄰居也是好心,擔心老太太跟到醫院去只會把自己也急出毛病來。老伴兒留在了家裡,可是當天晚上,一個人在家的老太太突然感到天旋地轉。依靠平時掌握的醫療常識,老太太理智地沒有進行多餘的掙扎,而是就地躺在了地板上。躺下後老太太就感覺到完全動彈不得了,整個身子已經完全不受自己的支配。她說,那一刻,她認為自己要完了。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黎明時分,老太太的病情才漸漸緩和。她始終不敢動,更不敢睡著,她怕自己一旦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等到第二天,鄰居發現了,也是喊來了 120,後腳跟著前腳,把老太太也送進了醫院。

    這件事情發生後,李老夫婦的空巢生活正式敲響了警鐘。

    我們不是沒有想過去北京和兒子一起生活。以我們倆的收入,即使生活在北京,也不會給孩子們增添太多的負擔。但是北京的情況太特殊了。孩子們除了「北上廣」,在任何一座城市生活,我和老伴兒的晚年都不會遇到今天這樣大的困難。

    兩個孩子目前在北京生活都算穩定,也都買了自己的房子,這樣已經算是「功德圓滿」的事了。但要說寬裕,卻絕對算不上。兩個孩子買的房子,都是一百五十平米左右,合計下來,這兩套房就將近一千萬了。買完房子,他們的人生基本上就被套死在那一百五十平米上了。因為太不容易,孩子們的心理上,就格外愛惜自己的小家庭、小日子,這種心理,也可以說是自私,但我和老伴兒都能夠理解。按說一百五十平米,除了他們各自的一家三口,也夠住下我和老伴兒了,但孩子們誰都不主動開口請我們去住。

    有一年過年,全家人都在,兩個兒媳婦用開玩笑的方式互相說:現在國家人均居住面積的小康標準是三十平米,如果咱們誰家再擠進兩個人去,立刻就生活在小康線以下了。也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和老伴兒當時只能相視苦笑。

    也許生活在北京,這條「小康線」就是孩子們潛意識中的一個底線,擊穿了,在心理上就是對於他們人生價值的否定。他們好不容易在北京立了足,過著還算體面的「小康」日子,我們不能去擾亂他們的生活,給他們成功的心理抹上一條陰影。而且一個家庭,成員之間需要相對私密些的空間,這個觀念我們老兩口也是有的,讓我們和孩子們擠在一起,我們也會替孩子們感到不便。

    還有個辦法,就是我和老伴兒在北京租房住。可是怎麼盤算,這樣都不可行。即便我們住在北京了,兒子就在身邊,可日子一樣是我們老兩口自己過,還是空巢家庭,頂多週末的時候孩子們能過來看一眼。這樣就等於是白白花了一筆冤枉錢。

    思前想後,唯一的出路就是我和老伴兒獨守空巢。

    對於暮年的生活,我們不是沒有做過設計。可現在看,事情沒有發生之前,我們的想法都太過樂觀了些。當年我們退休的時候,想著自己老了,絕不拖累孩子們,我們老兩口和孩子之間的關係,自從他們考上大學那天起,就已經是“功德圓滿”了,從此,在彼此的義務上,都不做強求。那時我們想,我們在自己的老年,依靠自己不薄的退休金,可以遊山玩水,完全投身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去,直到老的哪兒也去不了的時候,就找一個小保姆伺候我們。

    起初一切都按照我們的計劃進行著。我和老伴兒退休後年年去外地旅遊,在麗江,我們還租了一間民房,連續三年都在那邊過的夏天,自己買菜做飯,就像居家過日子一樣。我們自得其樂,孩子們也很高興,都說自己的父母真是瀟灑。因為彼此無擾,我們老兩口和孩子們的關係處理得非常融洽。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這樣的日子沒有過上十年,計劃就完全被打亂了。

    我們沒有料到,自己的身體垮得會這麼快。年輕的時候做科研,玩命加班的時候太多,身體留下的虧欠很大,這一點,算是個變數,我們沒有計劃進去。

    怎麼辦?只有終止雲遊四方的日子了,提前進入請保姆的程式。

    可是,真的開始請保姆時,我們才發現自己太幼稚了。在我們的思想裡,花錢請人為自己服務,就是一個簡單的僱傭關係,只要付得起錢,一切就會水到渠成。誰能想到,如今請保姆難,居然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了。我們最先找了家政公司,伺候兩個老人,對方給出的要價是每月三千元。這個數目雖然也在我們能夠承受的範圍內,但還是讓我們有些小小的驚訝。

    在心理上,我們認為價錢是高了些。老伴兒有些想不通,我還給她做了做思想工作。我說既然是市場化了,這個定價一定就是市場自我調節出來的,是被供求關係所決定的,透過這個價格,我們就可以得出如今老人對保姆的需求有多大,供不應求,所以才導致出了這樣的價格。你看,我們研究所剛剛畢業的研究生,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三千塊錢,可是一個不用受太多教育就能勝任的保姆崗位,也開出了和一個研究人員同等的薪酬標準,這個價格不能說沒有一些扭曲。但這就是現實,我們處在這樣的市場環境中,購買服務,只能接受如此的定價。

    好不容易,老伴兒的思想工作做通了,第一個小保姆被請進了家門。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嗎?遠遠沒有。

    購買保姆的服務,這種交易方式,遠遠不像我們購買其他商品那麼簡單。購買其他商品,基本上還有個公平原則、誠信原則在裡面,但購買家庭養老服務,這裡面的不確定因素就太多了。具體的矛盾我不想複述,總之,這個小保姆為我們提供的服務質量,遠遠和我們的預期不相吻合。我們老兩口也是自認有修養的人,但是的確難以容忍。於是又換了一個,每個月還多給出五百塊錢。但是隨著付出的價格抬高,獲得的服務質量與預期的落差反而更大了。

    就這樣接二連三換了四個保姆,最終不約而同,我和老伴兒都決定不再嘗試這條路了。我們決定,在我們還能動的情況下,彼此照顧對方。

    這裡面沒有不理性的因素,我們都是學理科出身的,不會感情用事,任何決定,都是經過理性推理出來的。

    但是現在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理性思考的確有僥倖的成分在裡面。老年人的身體狀況,更是個不可估算的變數,這一點,我們一廂情願地沒有計算在內。

    發生在老伴兒身上的危險,讓我知道了,現在身邊有個人還是非常必要的,起碼不會讓我們在突發險情的時候坐以待斃。上次老伴兒被救,是因為我們防患於未然,留了一把鑰匙在鄰居家裡。鄰居很負責任,我住院後,就擔心我老伴兒一個人會有什麼不測,一大早敲門問安,沒人應門,這才開門看到了躺在地板上的老人。這種僥倖的事還敢再重演嗎?不敢了。

    現在我和老伴兒又有了一個共識,那就是住院兩個人必須一同去,反正以我們現在的身體狀況,任何時候都夠得上住院的條件。我想啊,也許我們最終的那個時刻,會是雙雙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彼此看得見對方,一同閉上眼睛。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的確就是功德圓滿了。

    ——現在孩子們是什麼想法呢?

    孩子們當然很著急,可也只能勸我們再去請保姆。

    他們總以為我們是捨不得花那份錢,根本體驗不到這種買賣關係如今的混亂——不是你支付了金錢,就一定能夠換來等值的服務。他們不知道,這種「等值」的要求,更多的還是指人的良心,是良心和良心之間的換算,可如今人的良心,是個最大的不確定值,最難以被估算和期待。

    我們住院後,兩個孩子都回來了,其實用不著,他們回來,並不能改變我們需要救治的這個事實,而且,也給不出更好的解決方案。當然,這是理性的看法。但是這一次我不這麼認為了,當孩子們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情感上的滿足。那一刻,我居然有些傷心,就好像自己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一樣。老伴兒更是哭得一塌糊塗,孩子們越安慰,她哭得越兇。好在我還算比較剋制,如果我也落淚,孩子們會感到震驚的。我從來沒有在兩個兒子面前掉過淚。孩子們不會理解他們的父母怎麼會變得如此脆弱,就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也一定是難以理解如今的自己。

    在醫院陪了我們幾天,看我們的病情都穩定下來了,孩子們就回北京了。他們太忙。是我讓他們回去的,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理性思考的時候,感到這麼違心。

    孩子們走後,我和老伴兒突然變得特別親。不是說我們以前不親,是這次事情發生後,我們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情緒變得空前濃厚。

    我們倆的病床挨著,各自躺在床上,伸出手,正好可以牽住彼此的手,我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手拉著手,連護士看到都笑話我們,說我們比初戀的情人還要親密。護士說得沒錯,我和老伴兒年輕的時候,好像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情重。這就是相依為命啊。我們手拉著手,各自還吊著液體,我覺得液體滴進我們的血管裡,就融合在了一起。我還和老伴兒開玩笑,說這種感覺真好,就好像我們兩個人都輸進了雙倍的藥物,你的我也用了,我的你也用了,我們這次住院算是賺到了。

    在醫院裡,我和老伴兒商量了出了下一個決定——我們住進養老院去。

    出院後我們立刻考察了一下,有幾家養老院還是不錯的,比較正規,主要是管理相對嚴格,畢竟是有那麼一個機構,為老人提供服務的人員,有組織的管理,這樣一來,就杜絕了老人在家養老,保姆關起門來稱王稱霸的可能。你要知道,老年人的狀態決定了,在私密的空間裡,相對身強力壯的保姆們,他們絕對是處於弱勢地位的。

    我們看中的那家養老院還提供家庭式公寓,就是一個小家庭的樣式,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我們並不需要過集體生活,每天服務員會送來三餐,自己願意的話,也可以自己做飯,醫務人員會隨時巡視老人的身體狀況。當然,收費比較高,一個月我們兩個人需要交納六千塊錢。這個價格我認為是合理的,吃住、醫療保健都在裡面。

    入住手續我們已經辦好了,現在只等養老院的通知。這家養老院的公寓房很緊張,需要排隊。

    去養老院,看來就是我和老伴兒的最後一站了。

    也許真的是走到人生的盡頭了,這段日子在家,我和老伴兒總覺得是在和什麼告別,情緒上不免就有些低落。收拾收拾東西,每天夕陽落山的時候,我們老兩口就坐在陽臺上說一些過去的事情。這套房子我們住得並不是很久,退休前才換的,也就住了十年左右的光景,可是如今就好像是人生前一個階段的最後一個驛站了,從這個門走出去之後,我們的人生就該進入落幕的倒計時了。

    我們這一輩子,傳統觀念不是很重,自認為我們的生命和孩子們的生命應當是各自獨立的,可是如今看來,人之暮年,對於親情的渴望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是我們獨有的民族性格,而現代性,說到底是一個西方觀念,所以,當我們國家邁向現代性的時候,獨有的這種民族性格,就讓我們付出的代價、承受的撕裂感,格外沉重。

    老伴兒現在特別思念孩子們,我也一樣,這些日子突然想起的就總是兩個兒子小時候的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有些錯覺,好像看到他們就在這套房子裡玩耍。實際上,我們搬進這套房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在北京落戶了。這種視覺上的位移,在物理學上也許都能找到符合科學的解釋吧,就像海市蜃樓,我想也許不完全是個主觀上的錯覺。

    前兩天我和老伴兒做了一個大工程,就是把孩子們從前的照片都整理了出來,分門別類,按照年代的順序,掃描進電腦裡,給他們做成了電子相簿。我還買了兩部平板電腦,分別給他們儲存了進去。我想,有一天,孩子們也會開始追憶自己的童年吧。

    這也是給我們進養老院做的準備工作。

    要離開家了,我和老伴兒想了想,需要從這個家帶走的,好像並沒有太多的東西。除了我們的養老金卡、身份證件,好像唯一值得我們帶在身邊的,就只有孩子們的照片了。人生前一個階段積累下的一切有形的事物,我們都帶不走,也不需要帶走了。

    你看我的手機,屏保就用的是兩個兒子大學畢業時穿著學士袍的照片,我老伴兒的也一樣,不過是這倆小子光屁股時的樣子。

    還有一個決定,應當算是我和老伴兒最後的決定了。這個決定我們誰都沒有說,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如果我們中的一個先走了,另一個就緊隨其後,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們誰都知道,自己難以承受一個人的老年,一個離世,另一個絕對無法獨活。那樣實在太孤獨了,在孤獨中,人的尊嚴也會喪失乾淨。

    我不認為這是不人道的,相反,我覺得這應該是我們此生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理性。

    我在這世上太孤獨

    ——空巢老人調查

    弋舟

    在技術上,鑑於保護老人們隱私的需要,我都做了相應的處理。我可以保證,在讀者眼裡,每一個老人都更接近於「書中的老人」。但對於我個人,他們卻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之中的長輩。有些老人,儘管我們之間只有區區幾個小時的交談,但他們提供出的密集的、帶著體溫的生命資訊,卻不啻是向我這個傾聽者交付了一生的秘密,由此,珍惜並且敬重老人們這樣的交付,對於我就是一種必要的心情。我想,沒有這樣的一種心情,這個寫作計劃的全部意義也將完全喪失。

    這些對於老人的訪問,基本上是在 2013 年的暑假期間和大多數週末完成的。我們父子倆在這一年,走街串巷,深入鄉間,頻繁地共同聆聽著一個個垂暮的故事:直接面對同意「聊聊」的空巢老人,傾聽大約兩個小時左右,把對話錄在錄音筆裡。兩個小時左右,當然這只是平均數,也有用時一個上午或者更長的時候——因為孤獨,老人們的訴說欲往往超乎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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