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說拿破崙。

對華人來說，拿破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對法華人來說當然也是如此。他是法蘭西皇帝拿破崙一世，是帶領法國對抗反法同盟、在歐洲大陸建立霸權的軍事家與政治家，他頒佈的《拿破崙法典》也具有世界性影響。在2010年舉行的一項關於“誰是法國曆史上最重要的人”的民意調查中，拿破崙排名第二，僅次於二戰中領導法國走出亡國陰影的戴高樂將軍。

但並不是所有法華人都願意將拿破崙視為英雄。巴黎的易索普（Ipsos）在1999年進行了一項調查，結果顯示：38%的人將拿破崙與殘酷的戰爭聯絡在一起，19%的人將他與獨斷統治聯絡在一起，只有27%的人將之與積極事物（如民法典）聯絡在一起。總體而言，有39%的人認為拿破崙延續了法蘭西共和國，38%的人則認為他背叛了法蘭西共和國。曾任法國總理的利昂內爾·若斯潘（Lionel Jospin 1997-2002年在任），甚至還出版了一本著作，書名便叫做《拿破崙之惡》（Le Mal napoleonien）。拿破崙稱帝200週年時，包括時任法國總統、總理與內閣部長在內的政府要員，也皆未參與任何相關的紀念活動。

♦ 2014年出版的《拿破崙之惡》封面

拿破崙在軍事領域的傳奇毋庸置疑。他30歲時便征服了埃及，成了法國的實際掌控者，40歲時已是跺一跺腳便可讓世界顫動的歐洲霸主。連戰場上的對手、英國的威靈頓公爵也不得不承認拿破崙軍事指揮上的成就，說他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軍事家。

德國軍事史學者漢斯‧德爾布呂克（Hans Delbrück 1848-1929），在其名作《戰爭藝術史》中總結過拿破崙的軍事指揮藝術。扼要來說就是：拿破崙拋棄了傳統的消耗戰略，大膽改行新式殲滅戰略，“他從一開始就將全部勝算押在取得戰術勝利、讓敵軍失去行動能力上，然後乘勝追擊，直到敵人接受他的條件……他聚焦於敵方軍隊，而且自始至終以攻擊敵軍乃至儘可能殲滅敵軍為基點。”對此，拿破崙自己也說過：

“歐洲有許多良將；但他們同時看的東西太多了。至於我，我眼裡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軍隊本身。我要努力消滅軍隊，因為我確信其他的一切自然會隨之落入我手。”

德爾布呂克深信拿破崙在軍事上是一位了不起的創造性天才：“拿破崙開戰時往往沒有明確的方案，甚至不太清楚敵軍陣地的情況。他說過，先接敵再看怎麼打。因此，一大部分兵力要留作預備隊，勝利靠的是將預備隊投入到統帥規定的位點。拿破崙允許一場會戰沒有預先構想就展開，他對戰略也是如此。他自稱從未有過戰役方案。……然而，他對於部隊要如何展開、部隊展開過程中的情況當然有著非常明確的想法，他也會認真權衡由此可能產生的種種後果，但他不能預先判定到底會發生哪一種。”

對於那些有損拿破崙“軍神”形象的事件，德爾布呂克也都給出了合理的解釋（當然，未必能讓所有人信服）。比如在關於馬倫戈大捷的官方報告中，拿破崙確實篡改了真相，“暗示統帥神機妙算，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而且抹掉了法軍一度退卻和出現危急時刻的事實”。但德爾布呂克認為，這種篡改無損於拿破崙的軍事指揮藝術，更非虛榮心在作怪，而是因為拿破崙懂得利用民眾的錯誤認知，懂得如何搞宣傳：

“他知道大眾不能理解真正的偉大。正如人們總是願意認為勇猛就是以少勝多，他們也覺得指揮藝術最明白的證據就是偉人料敵先機，分毫不差。戰略意味著在晦暗中行動，指揮官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膽大。最早發現這一點並將其引入軍事科學的人是克勞塞維茨。拿破崙要是承認自己險些吃了敗仗，法華人就不會讚賞他的膽大，反而會譴責他的分兵之舉很愚蠢，說他只是運氣好才得救了。”

1812年，拿破崙兵敗莫斯科。德爾布呂克引用了克勞塞維茨的論斷，認為問題並非出在拿破崙的指揮能力，“法國皇帝最大的勝算仍然是採用之前一貫為他帶來勝利的戰法。但由於雙方當時的實力對比，他用消耗戰略或殲滅戰略都打不贏。”真正導致拿破崙失敗的，是士兵的大量逃亡與後勤體系的失效。此役，法軍“實際越境者有61.2萬，其中半數以上屬於中路主力，至少有35萬人。但他（拿破崙）到莫斯科時就只剩下10萬人了。他渡過涅曼河（Nieman）後，僅僅14天內，基本沒打仗就損失了13.5萬人，原因是開小差、補給不足和疾病”。

♦ 漢斯‧德爾布呂克及其《戰爭藝術史》（2021年版，巴別塔文化出品）

這樣一位曾經橫掃歐洲的“軍神”式人物，為何無法得到法華人的普遍認同？

法國作家羅傑·卡拉蒂尼（Roger Caratini）在1998年出版了《拿破崙，一個騙局》一書。作者在書中說，他看到的拿破崙是一個“廢除了所有公共自由”、“向所有歐洲人民發動戰爭”、“恢復奴隸制”的希特勒式暴君。卡拉蒂尼的看法，正是大多數視拿破崙為暴君者的普遍看法。

這些指責並非毫無根據。比如，拿破崙加冕為皇帝之前，曾操縱過公民投票，最後的投票結果是超過350萬張選票贊成，只有2567票反對。該投票結果，實際上是在警察部長約瑟夫·富歇( Joseph Fouché ) 的強力壓制下達成的——每一張選票都記錄下了選民的姓名與地址，以保證每一張反對票都可以查到具體的投票者。拿破崙以秘密警察對法國社會實施的控制是全方位的。正如法國曆史學家讓-保羅·貝爾託（Jean-Paul Bertaud）所形容的那般：“你去沙龍，那裡有間諜。你去妓院，那裡有間諜。你去餐館，那裡也有間諜。到處都是秘密警察，到處都可能有人在聽你說話。除非拿破崙希望你真實表達，否則你是不可能真實表達自己的。”

拿破崙對具體的人沒有愛，也是他飽受當代人批評的一個原因。他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時說過一句話：“我只關心對我有用的人”。實際上他也是這樣做的。埃及戰役中法軍遭遇了黑死病，拿破崙的選擇是秘密返回法國，將殘軍留在埃及自生自滅。英國曆史學者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在其著作《拿破崙》（Napoleon）中便認為，拿破崙是一個“背信棄義且虛偽的統治者”，他冷酷無情，將他人視為達成目的的工具。他痴迷的是權力而非對法國和法國民眾的責任。所以，為了避免浪費彈藥，他可以做出以溺水和刺刀來屠殺囚犯的事情；也可以無視人人平等的革命遺產，宣佈恢復奴隸制度；還可以為了擴張版圖，而主動發起對歐洲各國的戰爭。

♦ 法國畫家雅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 1748-1825）繪製的《拿破崙·波拿巴穿越大聖伯納德山口》

所有的批評當中，爭議最大的一點，是拿破崙的所作所為對於法國究竟意味著什麼。著有《拿破崙之惡》一書的利昂內爾·若斯潘說，他致力於研究拿破崙統治法國的十多年裡，在服務法國這件事情上是否有值得稱道之處。在衡量了犧牲與成果之後，他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拿破崙是一場明顯的失敗，對法國和其他歐洲國家都沒有好處。”理由是他給法國帶來了孤立、攻擊、佔領、仇恨等一系列災難；他還恢復了君主制，扼殺了法國與美國的解放力量。但另一位英國曆史學者安德魯·羅伯茨（Andrew Roberts，著有Napoleon: A Life一書）卻認為，“支撐現代世界的那些思想——精英政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財產權、宗教寬容、世俗教育等，皆曾獲得拿破崙的擁護、鞏固和推廣。”還有歷史學者認為，如果拿破崙不上臺奪取政權，法國的舊君主勢力便會捲土重來——若斯潘其實也承認，拿破崙確實保證了法國大革命確立下來的一些原則，但他同時還認為拿破崙“改變了它（法國大革命）的方向”，證據之一便是他讓自己的數百名親戚成為了特殊利益階層。

此外，拿破崙對女性的歧視，也對他的歷史形象有很大影響。法國大革命曾賦予女性財產繼承權、結婚權（無須經父母同意）、離婚權和幼兒監護權。拿破崙後來制定的《民法典》卻大幅退步。該法典規定：丈夫應保護妻子，妻子須服從丈夫。妻子與人通姦須判兩年監禁，丈夫與人通姦則是處以適當罰款。丈夫將情婦帶回家來，妻子能做的是起訴離婚；但丈夫可以在通姦現場殺死妻子而不必受到起訴。女性被禁止簽署法律合同。婚姻中的財產屬於丈夫，沒有丈夫的許可，女性不能從事商業活動。

♦ 使用者在reddit上提問拿破崙究竟是好是壞

需要注意的是，儘管有許多法國學者和普通法華人不願將拿破崙視為英雄人物，同樣也有許多法華人是拿破崙的崇拜者。畢竟，拿破崙有著所向披靡的戰績（儘管最後歸於失敗），他的暴力手段也確實恢復了法國的秩序。這些崇拜者大多認同拿破崙的自我評價：“我填塞了無政府狀態的深淵，結束了混亂。我滌盪了大革命的汙垢，提高了人民的地位，增強了國王們的勇氣。我鼓勵了各種競爭，獎贊了一切功績，擴大了光榮的界限。”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關於拿破崙究竟算不算英雄人物的爭議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變化——2005年是拿破崙指揮的經典戰役“奧斯特里茨戰役”200週年，時任法國總統希拉剋（Jacques Chirac）選擇了拒絕出席該紀念活動。2021年則是拿破崙去世200週年，現任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選擇了前往拿破崙墓敬獻花圈，他還在演講中說：“拿破崙可能既是世界的靈魂，也是歐洲的惡魔”，但這位備受爭議的皇帝“是我們的一部分”。

①IÑAKI GIL:Before the tomb of Napoleon in Paris: dictator or hero of the Revolution?

②BRIAN EADS:Why Napoleon"s Still a Problem in France.

④DAVID A. WILSON：Was Napoleon evil?

⑤Louise Hicks：Women and the Code Napoléon.

⑥Shannon Selin：What did Napoleon think of women?

⑦澎湃問吧：《頂級軍事天才拿破崙，法國民眾為何對他愛恨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