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恨他們。

也沒什麼可恨的。

我在前邊的問答裡寫過，我父母在我上學的時候偷偷離了婚，然後一直假模假樣地在我面前維持著夫妻關係，我甚至一度認為他們是很模範的夫妻，因為從不吵架，相敬如賓的樣子。我爸屬於別人眼裡的理工男，在單位當總工，別人都說他脾氣好，只有我知道如果惹了他，他能把房子都掀了。我媽當老師，可能是上課的時候需要說很多話，在生活裡很少說話，但我也知道她很犟，是那種幾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犟。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多少有些偏執。

他們在我上學的時候離婚了，直到我大一的時候回家，才知道我媽已經再嫁了。對我來說，那是晴天霹靂！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在我面前那麼裝，我覺得我簡直是崩潰了。那個時候，說真的，我恨他們！我覺得我一下子變得一無的有！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我不知道他們是一種什麼心態在我面前演戲，我一天天地被他們迷惑，以為我一直還那麼幸福。

因為我媽再嫁了，我只能與我爸生活在一起。那年冬天是個冷冬，到處都是冰，我那時還沒有駕證，可是我經常開我爸的車出去，有時候心想幹脆就開到溝裡算了。後來，我一直在外公家生活，過年的時候我媽來了，她新老公沒來。外公把她罵了一頓，然後要我把我爸叫過來，說他們只認我爸做女婿。我媽那種偏執病又犯了，幾乎自始至終都不吭聲。

等我上學，我媽又像以往一樣給我打電話，叮囑我這個叮囑我那個，要是不知道他們離婚，你乾脆聽不出有什麼異樣。我爸也一直挺關心我，雖然他話少。

要說我心裡沒有芥蒂，那時不可能的，我每年放學回家，都在家呆的時候很少，總覺得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我結婚的時候，已經二十七了，我爸起初不同意我們的婚事，覺得我比老公學歷高。我媽就跟我爸吵，罵他頑固，說他們結婚的時候也什麼都沒有。結婚那天，我在老爸家等著迎娶，我老爸探頭進來問我要不要先墊點吃的，我媽打電話來囑咐我先吃點巧克力，我忽然覺得自己特別委屈，要是他們不離婚，可能會一起看著我嫁出去。

我不恨他們，就是有時候覺得委屈。

我原來有一個朋友，叫珍，家裡姐妹四個，她是老大。

她母親常年被父親家暴，實在受不了就想一死了之，後來被救了。救過來之後，提出離婚，男人當然不肯離，接著打她，她也不反抗，說：“有本事就打死我，打不死就離婚。”

從那以後，家裡什麼事也不管，孩子不管，家事也不做。這事驚動了婦聯，離了婚。她一個人淨身出戶，從此沒了音訊。

珍當年十二歲，很瘦，退了學，在家裡專職照顧三個妹妹。

父親不給她Qian，偶爾提回來一袋糧食，扔到門口就走了。

她追出去跟父親要Qian，不給，她就追著父親走，父親到哪兒，她就追到哪兒。

父親打她，她就提著一把鐮刀亂砍，把父親的胳膊和腿都砍傷過。父親怕了她，每月固定給她幾塊Qian。

她揹著小妹，自己種地，種菜，讓二妹三妹上學，吃苦受累都不必說。

三個妹妹都畢業工作後，她已經三十多歲了，一直也沒有結婚。

後來到了我們廠子打工，我認識了她。

她很能幹，身上有一股韌勁，跟其他人有著明顯的不同。

也有單身的男人追求她，她從來不搭理，只低著頭幹活兒。

她長得還行，就是面板有點黑。我也有過給她介紹物件的想法，她拒絕了，說：“男人都靠不住，孩子我也帶夠了，一個人過挺好。”

她的三個妹妹也學她，不肯結婚，只有小妹妹有一個男朋友，只是男朋友，三十歲了也沒有結婚。

三個妹妹都三十多歲了，誰也不肯結婚，她忽然意識到可能是自己的言行影響了她們，就急急忙忙地找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也是離異的，帶著一個男孩，比她大八歲，倆人認識不到一個月就領證了。

她從廠子裡辭職那天，我去送她，是個陰雨天。

她掉了眼淚，說：“我恨她。”

我問：“誰？”

她說：“那個女人。她受不了苦，就跑了，把三個妹妹扔給我。我這半輩子受的苦都是替她受的。”

我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我才說：“女人結婚等於第 二次投胎，應該慎重點。”

她冷笑：“我這輩子就不想好，把該受的罪都受了，也許下輩子就能好過點。”

從那兒以後，我就沒再見過她。

我不放心她，按照她給我的地址去找過她一次，還給她買了很多吃的，但是沒找到，她給我的地址根本就是假的。

又過了幾年，我在地壇廟會上，人山人海里見到了她小妹妹。她小妹妹已經結婚了，手裡領著一個男孩在玩套圈。

我跟她聊了會兒天，她說，她們姐妹幾個都結婚了，過得都還行，大姐也還行。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她又給了我她大姐的電話號碼。

我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打電話，疑心她這麼多年不跟我聯絡，也許根本就是不想跟我聯絡，還是不要打擾她吧。

沒想到，第 二天，她主動給我打了電話。

她說，當初給我錯的地址是堅信她這輩子都過不好，不想讓我看著鬧心。誰知過得還行，男人對她挺好，男人的兒子也對她很尊敬。

“我爸現在跟著我過，他老了，一點年輕時候的威風都沒了，成了一個乾巴老頭。”她說著笑起來。

我很驚訝，以我對她的瞭解，她不僅恨她母親，應該更恨她父親的，畢竟是她父親把她母親給打跑的。

“我現在也恨他，但是，我不想讓他死，我要讓他活在我跟前，讓他每天都為自己犯過的錯反省。”

我覺得她想得太天真了，他父親大機率不會反省自己的錯誤。也許還會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沒有錯，要不然，女兒為什麼要給他養老？

人都這樣的，能夠自省的人都是本性善良的人，不被人逼急了，幹不出特別出格的事。自私自利的人，永遠都認為錯的是別人，自己是沒有錯的。

寫在後面

父母離婚後，孩子的反應各不相同。有的不但不恨，甚至很慶幸。

我也是離婚的，我兒子一點也不恨我，甚至也不恨他父親。

有一次，我問他：“如果你父親突然來找你，你會跟他走嗎？”

他問：“他有Qian嗎？”

我說：“有Qian怎麼說，沒Qian怎麼說？”

他說：“有Qian就跟他走，沒Qian就算了。”

我追著他打，罵他：“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一個人把你養大，你居然想跟他走！”

我兒子說：“你別幼稚了，我都這麼大了，跟誰又能怎麼樣？腿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拿了他的Qian，照樣給你花。”

我無語。

我朋友珍不但恨施暴的父親，甚至還恨常年捱打的母親，因為母親的離開，讓她過早地擔負起了扶養妹妹的責任。

我相信她的前半生都是在怨恨中度過的，後半生就未必了。結婚後，老公對她好，又獲得了養子的尊重。正是因為她得到了家人的愛，這才有餘力把恨放下，給父親養老。

所以，恨不恨呢？恨還是恨的，只是放下了很多，恨的程度已經沒有那麼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