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爺的兒子我叫大舅。大舅是個大官，具體我也不知道他是幹啥的。
總之，我很小的時候，一過年過節，他家就推不開門。很多人，以看望我舅老爺的名義，給大舅送禮物，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好一點的有罐頭，桃酥，奇怪一點的有豬肉，木耳，雞蛋。
各種朋友和親戚，一到過年就上門送禮，大舅是個倔強之人，所有來送禮的全部攆走，東西一概不留。這一點，和舅老爺很像，據說，舅老爺年輕的時候是農墾兵團的連長，也是什麼東西都不收。
來送禮的都被大舅一一趕出家門。
來大舅家走親戚的有個老農，我印象很深。每次來，他都披著個破大衣，戴著個狗皮帽子，腳上是綿吳路，扛著一個化肥袋子。滿臉褶皺，一排潔白的牙齒，由於他經常來，聽舅老爺喊他大生子。
大生子和別人不一樣，別看穿戴不咋地，每次來看舅老爺，舅老爺當貴賓招待。而且，東西還全部照收，這讓大舅很惱火，說舅老爺沒事就給他添麻煩。
舅老爺坐在炕上，脖子冒青筋：這是我的朋友，與你何干！你放心，不會給你添一點麻煩！你這個後生！滾出去，沒看我和你大生子嘮嗑呢嗎！
大舅就這樣被舅老爺罵得狗血淋頭。
大生子每年過春節都來看望舅老爺，每年都是初三，無論多大的暴雪，都阻止不了他。
有一次，暴雨能埋人，大生子到舅老爺家已經是下午了。大生子一進屋就直拍大腿：嘖嘖嘖，俺被大雪截住了，哪有下午來拜年的道理！
舅老爺拿著菸袋，敲著大生子的腦殼，後生，晚上來，俺也願意等！
大生子每次來都會和舅老爺喝一壺茶，然後，聽舅老爺嘮嘮叨叨一上午，然後舅老爺給他煮一碗餃子，大生子吃得滿嘴流油，然後，接著蹲在牆根，抽著大旱菸葉子，聽舅老爺嘮叨。
然後，大生子不斷地配合：點頭，是啊！是啊。那時候可不是！
大生子走以後，舅老爺還望著窗外，好像還有好多沒有說出的心裡話。感覺，舅老爺過年的全部內容，就是等大生子。
一年初三，已經是下午，快黑天了，大生子還沒來。舅老爺身體一直不好，輕易不下地，那天他居然杵著柺杖，在院子裡張望了好幾次。然後，責令大舅：馬上去村口看看，是不是，他凍死在路上了！
大舅直接不樂意了：爸，人家不能每個春節都來，人家就沒有事了！
舅老爺一腳踢在大舅的屁股上，你這個後生！
隨後幾天，舅老爺一病不起。發燒感冒咳嗽，渾身發冷，整個人沒精神。
大舅害怕了，趕緊囑咐舅媽看好老爺子，自己去大生子村子看看，是不是出了啥事，老爺子這麼惦記。
大舅很晚才回來，舅老爺好像已經睡著了。大舅臉色不好看，湊近舅媽耳朵說，大生子半年前就去世了。舅媽張大嘴。
然後，大舅囑咐舅媽和我，要保守秘密，千萬別讓舅老爺知道，怕他承受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舅老爺起來得很早，貌似精神抖擻，沏好茶葉，點著菸袋，似乎等待大舅給他彙報。而大舅早晨抹黑就出去了，估計，他不知道如何舅老爺開口，想用這種方式……
舅老爺問舅媽，他昨晚回來，沒說大生子怎麼了！
舅媽是個實誠人，不會說謊，不過那天還是說了謊：嗯，昨晚回來太晚，他就睡下了。
舅老爺馬上一臉愁容，不對啊，這麼大的事，早上他應該……中午時分，大舅回來了，舅老爺卻不見了！舅媽著急了，剛才還在喝茶呢……
於是全家出動，在村口發現了凍得哆哆嗦嗦的舅老爺，正杵著柺杖，一步一步地挪動呢！看舅老爺的鬍鬚的冰霜，舅老爺在外面已經動了一個多小時了！
大舅一腳給舅媽踢翻了，然後撲通跪在了舅老爺的腳下，爸……爸！然後大舅死命地哭吼：爸，大生子他……你老人家可要保重啊！
舅老爺的臉已經僵硬了，沒有任何變化，舅老爺慢慢張開嘴：知道了，俺知道了！你早上出去我就知道了！俺要去看看他！
爸，您的身體，這麼冷的天！大舅深深知道舅老爺的脾氣，趕緊找了車子……
舅老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舅老爺的身體明顯已經扛不住了！半夜，發燒咳嗽，渾身發燙！大舅找來村醫忙乎到早晨，舅老爺才睡著。
大舅蹲在舅老爺跟前，一步不敢離開。大舅很不解，一個連親戚都不是的老農，怎麼會讓老爺子這麼掛念！
舅老爺的病好了。大舅第一次陪舅姥爺喝茶：爸，大生子和咱家有啥親戚，還是……舅老爺斜楞著大舅：人家來了十幾年了，你第一次打聽，你還有心！
原來大生子的父親與舅老爺有過命的交情。當年，大生子父親是個上海知青，下鄉到北大荒，剛好下鄉到舅老爺的連隊，舅老爺是連長。
一次上山開荒，晚上回來，路上，大生子父親遇到一個熊瞎子，追著他跑，熊瞎子已經將大生子父親撲倒在地，舅老爺在東北是坐地戶，熊瞎子見多了！於是點上火把，給熊瞎子嚇跑了，救了大生子父親的命。
大生子父親後來在東北安了家，囑咐孩子長大後不要忘記咱家這個大恩人。
大舅問，那大生子父親呢。
舅老爺眼淚紅潤：大生子他爸在一次伐木中，被大樹砸死了。
舅老爺有些哽咽：人啊！沒良心！當年，他要不是把我推開，大樹砸死的就是我！舅老爺眼淚飛濺：俺身體不好，身體好，俺年年應該去看看大嫂子！然後舅老爺眼淚噼裡啪啦的。
沒多久，舅老爺就去世了。從那以後，一到過年，大舅就領著我去走親戚。
一個窮得連電也沒有的村子。一屋子滿臉是皴的孩子，大眼瞪小眼看著兩個陌生的親戚，就像看怪物一樣。
大舅不以為然，裝作很親近的樣子，給他們發禮物和糖果。然後，蹲在牆根吧嗒吧嗒地抽菸。
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淳樸憨厚的大生子。自己父親曾經被舅老爺救過命，他掛在心裡一輩子，可，自己父親救過舅老爺的故事，他去我舅老爺家，卻隻字未提。
這可能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吧，別人的恩情，能記一輩子。自己那些令人動容的過往，早就拋在腦後了。
舅老爺的兒子我叫大舅。大舅是個大官，具體我也不知道他是幹啥的。
總之，我很小的時候，一過年過節，他家就推不開門。很多人，以看望我舅老爺的名義，給大舅送禮物，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好一點的有罐頭，桃酥，奇怪一點的有豬肉，木耳，雞蛋。
各種朋友和親戚，一到過年就上門送禮，大舅是個倔強之人，所有來送禮的全部攆走，東西一概不留。這一點，和舅老爺很像，據說，舅老爺年輕的時候是農墾兵團的連長，也是什麼東西都不收。
來送禮的都被大舅一一趕出家門。
來大舅家走親戚的有個老農，我印象很深。每次來，他都披著個破大衣，戴著個狗皮帽子，腳上是綿吳路，扛著一個化肥袋子。滿臉褶皺，一排潔白的牙齒，由於他經常來，聽舅老爺喊他大生子。
大生子和別人不一樣，別看穿戴不咋地，每次來看舅老爺，舅老爺當貴賓招待。而且，東西還全部照收，這讓大舅很惱火，說舅老爺沒事就給他添麻煩。
舅老爺坐在炕上，脖子冒青筋：這是我的朋友，與你何干！你放心，不會給你添一點麻煩！你這個後生！滾出去，沒看我和你大生子嘮嗑呢嗎！
大舅就這樣被舅老爺罵得狗血淋頭。
大生子每年過春節都來看望舅老爺，每年都是初三，無論多大的暴雪，都阻止不了他。
有一次，暴雨能埋人，大生子到舅老爺家已經是下午了。大生子一進屋就直拍大腿：嘖嘖嘖，俺被大雪截住了，哪有下午來拜年的道理！
舅老爺拿著菸袋，敲著大生子的腦殼，後生，晚上來，俺也願意等！
大生子每次來都會和舅老爺喝一壺茶，然後，聽舅老爺嘮嘮叨叨一上午，然後舅老爺給他煮一碗餃子，大生子吃得滿嘴流油，然後，接著蹲在牆根，抽著大旱菸葉子，聽舅老爺嘮叨。
然後，大生子不斷地配合：點頭，是啊！是啊。那時候可不是！
大生子走以後，舅老爺還望著窗外，好像還有好多沒有說出的心裡話。感覺，舅老爺過年的全部內容，就是等大生子。
一年初三，已經是下午，快黑天了，大生子還沒來。舅老爺身體一直不好，輕易不下地，那天他居然杵著柺杖，在院子裡張望了好幾次。然後，責令大舅：馬上去村口看看，是不是，他凍死在路上了！
大舅直接不樂意了：爸，人家不能每個春節都來，人家就沒有事了！
舅老爺一腳踢在大舅的屁股上，你這個後生！
隨後幾天，舅老爺一病不起。發燒感冒咳嗽，渾身發冷，整個人沒精神。
大舅害怕了，趕緊囑咐舅媽看好老爺子，自己去大生子村子看看，是不是出了啥事，老爺子這麼惦記。
大舅很晚才回來，舅老爺好像已經睡著了。大舅臉色不好看，湊近舅媽耳朵說，大生子半年前就去世了。舅媽張大嘴。
然後，大舅囑咐舅媽和我，要保守秘密，千萬別讓舅老爺知道，怕他承受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舅老爺起來得很早，貌似精神抖擻，沏好茶葉，點著菸袋，似乎等待大舅給他彙報。而大舅早晨抹黑就出去了，估計，他不知道如何舅老爺開口，想用這種方式……
舅老爺問舅媽，他昨晚回來，沒說大生子怎麼了！
舅媽是個實誠人，不會說謊，不過那天還是說了謊：嗯，昨晚回來太晚，他就睡下了。
舅老爺馬上一臉愁容，不對啊，這麼大的事，早上他應該……中午時分，大舅回來了，舅老爺卻不見了！舅媽著急了，剛才還在喝茶呢……
於是全家出動，在村口發現了凍得哆哆嗦嗦的舅老爺，正杵著柺杖，一步一步地挪動呢！看舅老爺的鬍鬚的冰霜，舅老爺在外面已經動了一個多小時了！
大舅一腳給舅媽踢翻了，然後撲通跪在了舅老爺的腳下，爸……爸！然後大舅死命地哭吼：爸，大生子他……你老人家可要保重啊！
舅老爺的臉已經僵硬了，沒有任何變化，舅老爺慢慢張開嘴：知道了，俺知道了！你早上出去我就知道了！俺要去看看他！
爸，您的身體，這麼冷的天！大舅深深知道舅老爺的脾氣，趕緊找了車子……
舅老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舅老爺的身體明顯已經扛不住了！半夜，發燒咳嗽，渾身發燙！大舅找來村醫忙乎到早晨，舅老爺才睡著。
大舅蹲在舅老爺跟前，一步不敢離開。大舅很不解，一個連親戚都不是的老農，怎麼會讓老爺子這麼掛念！
舅老爺的病好了。大舅第一次陪舅姥爺喝茶：爸，大生子和咱家有啥親戚，還是……舅老爺斜楞著大舅：人家來了十幾年了，你第一次打聽，你還有心！
原來大生子的父親與舅老爺有過命的交情。當年，大生子父親是個上海知青，下鄉到北大荒，剛好下鄉到舅老爺的連隊，舅老爺是連長。
一次上山開荒，晚上回來，路上，大生子父親遇到一個熊瞎子，追著他跑，熊瞎子已經將大生子父親撲倒在地，舅老爺在東北是坐地戶，熊瞎子見多了！於是點上火把，給熊瞎子嚇跑了，救了大生子父親的命。
大生子父親後來在東北安了家，囑咐孩子長大後不要忘記咱家這個大恩人。
大舅問，那大生子父親呢。
舅老爺眼淚紅潤：大生子他爸在一次伐木中，被大樹砸死了。
舅老爺有些哽咽：人啊！沒良心！當年，他要不是把我推開，大樹砸死的就是我！舅老爺眼淚飛濺：俺身體不好，身體好，俺年年應該去看看大嫂子！然後舅老爺眼淚噼裡啪啦的。
沒多久，舅老爺就去世了。從那以後，一到過年，大舅就領著我去走親戚。
一個窮得連電也沒有的村子。一屋子滿臉是皴的孩子，大眼瞪小眼看著兩個陌生的親戚，就像看怪物一樣。
大舅不以為然，裝作很親近的樣子，給他們發禮物和糖果。然後，蹲在牆根吧嗒吧嗒地抽菸。
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淳樸憨厚的大生子。自己父親曾經被舅老爺救過命，他掛在心裡一輩子，可，自己父親救過舅老爺的故事，他去我舅老爺家，卻隻字未提。
這可能就是那個年代的人吧，別人的恩情，能記一輩子。自己那些令人動容的過往，早就拋在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