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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在鎮筸城的初戀情人
湘西有一個叫鳳凰的小城鎮,民國時期又叫鎮筸城,在湖南、四川、貴州三省的交界處,這裡的土著人多為苗族和土家族,在這裡生活,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很有些“天荒地老”的味道。這裡的漢人都是清兵征伐後才在此落地的,沈從文的祖輩就是清朝的漢人武將,與一個苗家女子的結婚後就定居在湘西了。
沈從文祖上曾是大戶人家,到了沈從文這一輩,竟淪落為了貧民。祖父是馬販,逢上太平天國運動‘解放’做了小將軍,直至提督。父親自幼習武,在大清軍營也算一員悍將,曾在鎮守天津大沽時,於羅榮游標下當差。因此,沈從文的根基裡頭,找不到筆桿子的遺傳。
他的愛好,其實是受了母親影響的。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在父兄的薰陶和調教下,倒也識文會字,當時已是難得。母親很是認真地對其加以管教,即便家裡孩子九個,等同一個加強排。工夫不負有心人,沈從文的野性算是徹底‘從良’了,心也收服了。
小時候,沈從文以玩劣品行聞名鄉村,他沒有受過什麼正規教育,只讀過兩年私塾並上了小學。他與小無賴們廝混在一起,稱兄道弟、拉幫結派。他們不但逃學、打架、欺負別的孩子,還在老師頭上搞惡作劇。先生臉上畫的鬍鬚,背上貼的王八,都出自他們的創意。他的野性,引起了母親的高度重視。一氣之下,母親斷了他的前程,把他送進了軍隊,歷練意志,加強修養。
那時正值大動盪的中國軍閥割據時期,沈從文十五歲那年參加了湖南的軍閥部隊。在湘西沅水流域,他度過了五年的軍旅生涯。在這期間,他愛上了文學,對生命及家鄉民俗的獨特體驗,使他的內心產生了特殊的審美視點。他的文化都是靠自學和自悟而得來的。
鳳凰小城雖偏遠,卻被群山環抱著,如詩如畫一般的風景令沈從文從小便陷入了無盡的遐思——家門前潺潺的清泉、水邊依山而築的高腳樓、苗家少女婀娜的身姿與豔麗的民族服飾,這一切都成為沈從文筆下永遠不會枯竭的創作源泉。他渴望用優美、詩意的語言描畫出這裡的一切。艱苦的軍旅生涯使他更加認識到了社會的複雜與多面性,但他的性格卻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很難融進這個社會。少時在河灘上時常能看到被處決犯人的屍體;當地苗人不僅性情爽朗,樸實厚道,他們的血液裡還有流淌著好鬥嗜血品性……很多美與野蠻的奇異反差,都給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跡,為他後來的創作產生了強烈的影響。
軍隊的日子,是真實的戰慄。正好趕上“清鄉剿匪”,沈從文倒也是見過戰爭場面的。那時候,他因為一手好字,破格領到個小職位。這在軍隊砍殺的世界裡,畢竟沒有多少影響空間。然而,那些血腥的畫面,倒為日後的創作,提供了靈感源泉。
1920年,沈從文所在部隊撤銷,他被遣散回家。沈從文脫下軍裝回了家一待就是半年,二十歲的他,看到家裡斷炊,連飯都沒得吃了,只好前去芷江,投奔當警察所長的五舅。五舅將他安排在警察所裡當了一名收稅員,收受屠宰稅。母親看到兒子在芷江干得不錯,便賣掉房子帶著九妹來到芷江和他租房而住,並將賣房所得3000塊銀元存入錢莊,交給沈從文經營。在這裡,他擁有了自己初戀的女孩。
在芷江,他的七姨夫熊捷三,是北洋政府總理熊希齡的弟弟,他便經常在熊公館與熊捷三一起談詩作文。同時,並閱讀了熊公館的一些藏書,對狄更斯的小說極為讚賞。
沈從文因工作本地很多著名商人往來頻繁,因此,他也結識了當地著名大戶龍家的私生子馬澤淮。馬澤淮眉清目秀,也喜愛讀書,兩人年齡相仿,很談得來,很快他倆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交往中,馬澤淮時常會提起自己剛從學校畢業的妹妹馬澤蕙,似有意為他倆牽線搭橋。
有一天,馬澤淮將沈從文的手書帶回家給妹妹看,馬澤蕙被一紙優美的書法驚呆了,聽說手書的詩歌也是沈從文創作的,馬澤蕙一時對從未謀面的沈從文十分傾慕,就託哥哥給沈從文帶去一首詩。沈從文看了當即也和詩一首——《愛情是個魔鬼》。那年18歲的沈從文,正值少年鍾情、情竇初開的青春期,再加上馬澤淮又常常在耳旁吹風,誘發了潛藏於他心中對美好愛情的憧憬。他在馬澤淮的鼓動、慫恿和盛情邀請下,來到馬家,見到了無數次幻想過的馬澤蕙。
18歲的沈從文和16歲的馬澤蕙初次見面,他眼睛熱熱時不時地朝她張望,她撲閃著雙眼欲說還休地與他對視。這對少年男女就如喝了一罈美酒一樣令彼此沉醉。初次見面,沈從文心中那根嚮往愛情的琴絃被不經意地撥動了。驚異與羞澀過後,他倆的話題漸漸深入,沈從文發現他和馬澤蕙心有靈犀,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在《沈從文傳》裡,作家凌宇這樣描寫馬澤蕙:“那女孩子白白的面龐上飛起緋紅的笑靨,她細腰長身、體態輕盈,身體各部分配置得似乎都恰到好處。胸前一對拳頭大而結實的小乳房,半害羞似地躲在襯衫裡,又半挑逗似的彷彿要從衣縫中豁裂而出……”他把馬澤蕙寫進了自己的文集裡,也把自己的心給了對方。沈從文被愛情這個魔鬼攪得寢食不安,魂不守舍。他無心做事,滿心裡都是馬澤蕙的影子。心中積累起來的有關男女之情的美好,盡情地在他的筆下流瀉——一首首愛情詩透過馬澤淮的手,源源不斷地飛到馬澤蕙手裡。馬澤淮發現沈從文已墮入情網後,又時常在他面前煽風點火,說:“我妹妹現在目中無人,只有你沈從文,你寫給她的字,她的詩,都被她小心收藏在枕頭底下,如痴如狂。”沈從文一聽,激情澎湃、熱血沸騰,原來一天一首情詩寫給馬澤蕙,後來改為一天數首,且一首比一首濃情蜜意。沈從文自信他寫的這些愛情詩“必成為不朽作品”。
沈從文與馬澤蕙熱戀了,這事很快就在芷江傳開了。一心要招沈從文為女婿的熊捷三馬上就找到了他,勸他不要跟馬澤蕙交往。可是沈從文根本聽不進去,他滿心裡都是馬澤蕙,沒有人能勸得了。
熊捷三見勸說無效非常著急,就將沈從文母子請到了自己的家裡,向他們攤牌。熊捷三是芷江著名的富商,他確實看好沈從文這個才華橫溢又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了,他將沈家母子引進客廳,也不客氣地說:“馬家女兒是私生女,沒什麼好,你要成婚,我手頭好姑娘多的很,不瞞你說,我這裡就有四個,一個是我自己的女兒,另兩個是龍家姐妹,從文你應該見過的,是芷江一對姐妹花,龍家在芷江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還有芷江的大戶李家女兒,他也託我熊捷三徵求你的意見。”
沈母一時看花了眼,拿不定主意,拿眼睛看著沈從文:“兒啊,這是你的婚姻大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熊捷三怕臨時有變,就想堵住沈從文的嘴:“這四個小姐都生得體面,你若在其中擇一成婚,不用你操一分心,也不必你花一分銀子。”沈從文半天不說話,熊捷三急了:“你看,你相中哪一位小姐?”沈從文一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明白四個女孩子生得皆很體面,比另外那一個強得多,全是在平時不敢希望得到的好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與魔鬼的意思兩者必居其一,我以為我愛了另外那個白臉女孩子,以為那白臉女孩子也正愛我。”
熊捷三急了:“馬澤淮那小子油嘴滑舌的不是東西,他的話沒一句可信。”沈從文說:“我且相信那白臉男孩子的謊話。”熊捷三急得直跳腳:“你其實一無所有,我就是喜歡你平日的談吐與學識,做我女婿,這一切日後必定全是你的,還有芷江這些權勢與地位。”沈從文此時堅決地說:“七姨夫,實在抱歉,我不能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闆的女婿。我有我的計劃,得照自己的計劃做去。”熊捷三長嘆一聲,無奈地跌坐在太師椅上。
拒絕了七姨夫熊捷三,沈從文更衷情於馬澤蕙了,每天都在寫情書給她,馬澤淮則心甘情願充當信使。就在沈從文想約馬澤蕙再見一面時,馬澤淮連連點頭,說:“可以,可以,我妹妹也正想見你——不過,她要穿最漂亮的衣裳,要買最好看的鞋子和化妝品,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來見你,只是,我也沒錢,她也沒錢,我對不起我妹妹……要不,沈先生就算借我一百塊銀元吧,我很快會還的,算我借你的。”既然開了口,而且還說是借,他手頭正好存放著母親一筆賣房錢,哪有不借之理?沈從文馬上取出一百元交到馬澤淮手上。幾天後,馬澤淮倒是真的如期償還了沈從文,還安排他與妹妹見了一面。
從此以後,馬澤淮是三天一小借,五天一大借,似乎很講信用,今天把錢借去,明天即刻還,後天再借去,大後天又還清。時間久了,沈從文也就失去了對他的戒備心。很多時候就在原借契上添個數字,歸還時將名字劃掉。到底借給馬澤淮多少錢?他償還了多少,全然不知道了。沈從文只是陶醉在想象的熱戀之中,糊里糊塗地陷入了一場金錢的泥潭之中。
有一天,沈母想購置幾件像樣的傢俱,讓他拿幾個錢。沈從文從箱匣裡取錢時,卻發現替母親儲存的銀元竟然有一千多沒有了著落。沈母似乎發現了什麼,臉色大變,說:“哎呀,你的錢呢?”沈從文面如死灰,啪的一聲關上箱匣,衝出門去找馬澤淮,可這時他卻再也找不到馬澤淮的影子了。
他去問馬澤蕙,這時的馬澤蕙已經雙眼紅腫,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好幾天不來了,我正要問你呢,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沈從文如五雷轟頂,差點就哭了:“他拿走了我的錢,現在不知去向,看來他是有目的的。”馬澤蕙不願意他說她哥哥不好,爭辯說:“不會的,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哥哥我知道,他絕對不會這樣做。”沈從文氣得眼冒金星,印象中美若天仙的馬澤蕙此時在他眼裡,已現了原形,只不過久是一個凡俗女子而已。他瞪著眼睛說:“我冤枉他?我的錢,全不見了,他若成心還我,為何要逃走呢?這可怎麼辦哪?這是我娘賣房子的錢,全丟了我娘要上吊,我也活不成了。”
沈從文此時十分後悔自己鬼迷心竅,被母親哭得心煩,再去尋找馬澤蕙,她也不見了。他與馬澤蕙的這段戀情,在金錢利益的最後,也就走到了盡頭。馬澤蕙在他激越的感情裡,給他插入了狠狠的一刀,雖然這並不是她的錯,但是他哥哥的行為難免會波及到她,也摧毀了她的愛情。
天黑了下來,沈從文站在家不遠處的街角,聽到了母親聲嘶力竭的哭聲,心都碎了。母親的哭,不是為錢財的流失,只為兒子是鄉下人到處吃虧而傷心。他理解母親,家道中落許多年,全家的希望都在他沈從文身上,那筆賣房款,是打算在芷江重新買房用的,現在失去這筆鉅款,憑他那點薪水,哪年才能在芷江再買房造屋呢?他禁不住流下悲傷的淚水,坐在芷江邊想投江自盡,一了百了,又不放心母親,怕她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更怕令世人嘲笑。他就呆呆地在河畔一直坐到天明、露水打溼他的頭髮與衣裳時,他才決定:離開芷江。他想不出比逃跑更好的辦法,揹著個大行囊沮喪地上了路,後隨表哥再次踏上軍旅生涯。
再無顏面對母親,他痴痴地往回走。來到芷江郵政代辦所,沈從文伏在櫃檯上給母親留下一封信,然後就帶著滿心的傷痛離開芷江。後來他在《從文自傳》裡說:“假如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允許我那麼把歲月送走,我想象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做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略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裡發展的。”
沈母收到沈從文信後,回信說:“已經做過了的錯事,沒有不可寬恕的道理。你自己好好的做事,我們就放心了。”母親的仁慈,讓沈從文淚流滿面,也為他求生的路上增添了莫大的信心。
不久之後,他聽到了昔日戀人馬澤蕙的訊息,馬澤蕙為哥哥的行為羞愧不已,在沈從文離開芷江不久,她也離開了這裡,外出求學,卻不幸在行船的途中被土匪搶去做了壓寨夫人。
聽到這個訊息,沈從文悵然若失,心如刀絞,曾經與她相處的朝朝暮暮,仍歷歷在目,一併湧上心頭。他在小客店的牆壁上,題寫了兩句唐人傳奇小說上的詩,以抒寫自己當時的心境:“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正所謂是愛來得快,去得也快。
據說馬澤蕙很快就被一位黔軍團長花重金贖出,隨即與之結婚。或許紅顏薄命,或許造化弄人,這位團長不久因犯事又被拉到河灘槍斃。經過這一系列戲劇性的變故,馬澤蕙已看破紅塵,在某個月白風清之夜隻身來到沅陵一處天主教堂,做了一名修女。在那個小巧的天主教堂裡,很多人都見過那位從不說話的修女,她的臉白得像一片恍惚的月光,那長長的、緊緊裹纏在身的黑衣像用墨汁染過似的,很黑很黑,黑得就像湘西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漫漫長夜……
此後,對於愛情,他長時間地認為:“我再也不覺得女人有什麼意思。”後來在寫就的《邊城》裡有這樣的敘述:“我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於愛還必須的憧憬,在這個不幸的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洩與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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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沈從文先生,很多人會在第一瞬間想起《邊城》,想起湘西,除此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與助手王㐨(xù)先生曾為中國服飾史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正在進行交流的沈從文先生和王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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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沈從文先生進入歷史博物館工作,經常自願為觀展者充當講解員,“他那樣子不但是自得其樂,簡直是得其所哉”。
1953年,從北韓戰場回來的志願軍戰士王㐨(xù),在一次展覽中與沈從文先生偶遇,從而打開了生命中的另一扇門。
沈從文先生走後,王㐨先生憶及自己後半生的工作,曾說:“我把自己送給沈先生了。”
今年7月21日,值《中國服飾史》新版推出之際,作者王㐨的女兒、北京藝術博物館館長王丹女士,應邀做客北京僑福芳草地中信書店,與大家分享這本書背後的故人故事。
一 、王㐨與沈從文的初遇1953年,北韓停戰,我的父親王㐨從北韓到北京來,進行短暫的休息。
當時的歷史博物館在故宮午門一帶,正好有一箇中國通史展,他去的時候觀眾不多,館裡的一名講解員就專門為他講解。父親聽了一天,直到閉館;第二天,又去,這位講解員就繼續給他講。到了中午,兩個人就坐著在長椅上,一起吃個麵包或吃個香蕉,休息好了回展廳繼續講。父親連續一個星期去看這個展,北京其他地方都沒去,講解員就給他講了一個星期。
我在博物館工作了28年——從文博交流館,到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再到北京藝術博物館,幾乎沒有碰到過連續一個星期造訪同一個展覽的參觀者,也沒有見過一直給同一位觀眾講解的講解員,講完了還要一起吃飯。
有一天,那位講解員又和父親一起吃飯,不同的是,這次直接領到了家裡。直到這個時候,父親才特別靦腆地問:“您是誰呀?”對方回答:“我叫沈從文。”
父親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眼前這位就是沈先生。但就像冥冥中已經安排好的,兩個人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從1953年開始,直到1988年沈先生去世。
二 、深入“萬人坑”很快,父親回到了北韓。他和沈先生的書信往來經常被戰友當成笑談:“哎喲,王先生,你的老朋友給你寫信來了。”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
父親以前在上海念過業餘美術學校,也會拉小提琴。在北韓期間,他在志願軍文工團負責做服裝道具,畫舞臺佈景之類。出於工作需要,他畫了不少寫生,比如北韓某地的環境、場景,比如人們穿什麼衣服。這也鍛鍊了他的觀察力,能夠快速地記錄、分析事物。
王㐨先生在北韓期間的寫生作品1
王㐨先生在北韓期間的寫生作品2
王㐨先生在北韓期間的寫生作品3
1958年,志願軍全部撤回中國,父親也在其中。這一年,他考取了魯迅美術學院。報考的人很多,他考了第八名。但是在報到的當天晚上,他就從學校跑掉了,跑到了北京,因為中科院考古所也錄取了他。
父親到了考古所之後,開始是在行政崗位。60年代,山西大同發現了一個“萬人坑”,考古所受命前往勘察,由我父親帶隊。實地勘察的時候,父親第一個下到“萬人坑”裡。他腰上系一根繩子,順了三十多米下去,坐在井底拿手電一照,周圍全是白花花的人骨。
考古所的專家先後去了五次,用考古的方法證實了“萬人坑”是侵華日軍的罪行,裡面全是遇害礦工的遺骨。有些人的衣服尚未腐爛,上面還能看到姓名牌,口袋裡還有飯票。考古所一行人將發現的礦工遺物整理得清清楚楚。後來,相關單位透過這些資訊聯絡到礦工家屬,不少外地家屬也紛紛趕到山西,參加聲討“萬人坑”的大會,哭成一片,場面非常震撼。
這樣的經歷,促使父親更加熱愛人、熱愛生活,或者說悲天憫人。
三 、染纈之緣在這之後,父親從技術崗轉到了業務崗,在考古所技術室從事文物保護工作。
20世紀60年代的王㐨先生
此前,沈從文先生已經發表了不少關於文物研究的文章,主要是關於書畫和絲織品的。
現在不少人喜歡“植物染”,也叫“草木染”,但新中國最早研究染纈的人是誰呢?是沈從文先生。改革開放之後,父親給沈先生整理的第一版《龍鳳藝術》裡,就收錄了沈先生1958年發表在《文物考古資料》上的《談染纈》。在這篇文章中,沈先生將中國染纈分為三類:絞纈、夾纈和灰纈。現在紡織學院、相關領域的學者談到染纈的時候,還在沿用沈先生創立的分類方法。
父親家裡曾經與人合辦過染坊,也有幾臺織機,他從小就在織機底下鑽來鑽去,對紡織、印染非常熟悉。在北韓的時候,文工團要做一些需要印特殊花紋的衣服,他都能用油漆印出來。
60年代,新疆阿斯塔納出土了一批毛織品和絲織品,父親做了大量實驗,要弄清楚上面的花紋是怎麼來的。當時物資比較匱乏,紫藥水、紅藥水都是染料。後來,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他都零零散散地在家裡做實驗。實驗記錄儲存得很好,整整齊齊的,收錄在2014年出版的《染纈集》裡。
我認為,父親幾十年裡都投入精力在染纈實驗上,受沈先生染纈研究的影響是很大的。
父親有一句話說的特別好:“你瞭解了中國,才能以此作為一把鑰匙,去了解世界的文化。”你足夠了解中國文化的話,那你在看到其他民族的文化的時候,一下子就能知道它與中國的有什麼不同。
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自己也投入了相當多的精力在染纈上。現在我看到染纈圖案,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哪個是中國的,哪個是日本的。
四 、住在小羊宜賓衚衕的老人沈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的夫人張兆和先生的四妹,在沈先生去世的時候,總結了八個字:“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字字動人,對一個人的一生是很高的評價。
我見到沈從文先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一位老人了。當時我家在東大橋路33號樓,我們現在所在的僑福芳草地大廈是東大橋路9號,沈先生家從這兒一直往西,在小羊宜賓衚衕,雅寶路附近。
沈從文先生的“文巢”(於連成先生繪)
他住在一間小偏房裡,西房,門朝南開,基本照不到Sunny。朝西的那面牆是我父親幫沈先生用板子搭的“書櫃”,都是書。靠北是一張大床,大床的一半是當書架用的:兩邊床頭上架一塊板子,板子上面是書,下面還是書。另一半床上則攤滿了開啟的書,晚上要睡覺,可能就往裡推一推,騰出一塊地方。床前有一個大寫字檯,寫字檯上面還是架子,架子上還是書。另外有個小架子上放點生活用品,刷牙的杯子呀,再者還是書。書上貼滿了紙條,紙條上是蠅頭小楷。
屋子中間有一個爐子,也取暖,也熱飯。張先生和孩子們並不住在小羊宜賓衚衕,他們住在附近另一個衚衕裡。每天晚上,沈先生拎著一個籃子去找張先生吃飯,然後把第二天的早飯和中飯帶回來,在爐子上熱了吃。
父親從考古所下班之後,有時候會先去沈先生家,再回我們自己家;或者騎腳踏車帶我先去張奶奶那兒吃晚飯,再和沈先生一起到他的住處去。
沈先生的湖南口音特別重,我一直想不通,父親一個山東人是怎麼聽懂的。有一次,沈先生說“這個衚衕裡小鋪子挺多的”,我把“小鋪子”聽成了“小兔子”,就低頭四處找——哪兒有小兔子啊?
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有一天,他看到書架上有半個“土豆”,就打算和飯一起熱了吃。其實那是一個肥皂頭,他平時捏捏捏,捏成一個疙瘩放在那兒,給忘了……一熱飯,當土豆切切,下鍋裡了。煮了不大一會兒,鍋裡就冒泡了。
那時候我還小,也不懂什麼學術上的事情,只記得沈先生特別慈祥,牙都沒有了,嘴癟癟的,始終微笑著。十幾歲的時候,我們和沈先生一起去承德避暑山莊住了差不多兩個月,那時候他身體還很好,能夠走很遠,能上山。還根據孩子們的特性給我們起外號,每個孩子都起一個,很活潑。
五 、王㐨的“機遇”1953年曆史博物館的中國通史展上,展出了一枚玉片,上面有四個孔,沒人認識,沈先生說這可能是玉衣上的。五年之後,1958年,滿城漢墓被發現,金縷玉衣實物出土,證明了古籍中所記載的“玉匣”是真實存在過的。玉衣的玉片上四角各有一個孔,用金線逐個串連起來。而沈先生一早就猜測出了那枚孤立玉片的用途,由此可見他的中國文化底蘊非常深厚。
1972年,馬王堆一號漢墓開始發掘。中科院考古發掘隊抵達長沙,父親也在其中。這是中國考古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文物出土量非常大,精品也多。大家熟悉的辛追夫人,當時叫馬王堆老太太,出土的時候面板還有彈性。我小時候看的電影,電影院總要在前面先播放“加片兒”(新聞紀錄片),而由以馬王堆漢墓發掘簡報紀錄片最多。
父親的身影不時出現在馬王堆發掘的“加片兒”中。他工作時有個特點,總是抿緊嘴巴咬著舌尖。後來我才理解,因為清理絲織品時,動作甚至呼吸都要拿捏得很輕,免得損壞文物,看似不用力其實全力以赴;同時,保護過程中的動作都是連續的,一旦幹起來就不能停。他不自覺的咬舌尖就是全神貫注,同時也抿著嘴控制呼氣量。我們每次看到這個場景就叫起來:“你看,又咬舌頭了,又咬舌頭了。”
後來我父親想了一個辦法,把宣紙捻成一個細細的卷,墊到帛畫底下,朝下卷,宣紙一點一點地展開,把帛畫托起來。帛畫就這麼提取下來了。當然我描述得非常粗糙,當時做得很慢很細緻,很多動作你都不覺得在動。
馬王堆出土的大量絲織品中,包括著名的素紗襌衣,用蠶絲織成,只有四十九克重,清理的時候也是困難重重。而說到這些絲織品的保護和修復,就不得不說馬王堆一號墓發掘前一年,父親做的另一項工作。
1971年,阿爾巴尼亞請中國幫忙修復羊皮《聖經》。送來的時候,這本羊皮書的每一頁都粘在一起,父親找了百十來家單位想辦法。在修復過程中,他發明了“字書文物的桑蠶單絲網·PVB加固技術”。這項技術是用一根蠶絲編成一個非常薄的透明平網,透過低溫熨燙使其附著在被修復物背面。被修復物經過絲網加固之後,牢固性會提升很多。
“字書文物的桑蠶單絲網·PVB加固技術”所使用的機器(翻拍圖)
修復後的阿爾巴尼亞羊皮《聖經》
而這項技術,最初是為了修復阿爾巴尼亞羊皮《聖經》發明的。當時,各單位都在政治學習,聽說有業務工作可做,非常歡快,化學所的專家說“啊,能進實驗室了”,都來支援,毫無隔閡。經過十個月的努力,不僅完美修復了羊皮《聖經》,考古所還複製了一份交給阿爾巴尼亞做日常展出用。
當時不少地方派人來考古所學習這項技術,不久之後也用在了馬王堆出土的絲織品上,因此我們今天才能看到這麼豐富的刺繡紋樣。直到現在,紡織品保護,甚至書畫修復,仍然在用這項技術。
發掘馬王堆時,沈先生已經七十歲了,雖然不能親自到現場,但也非常興奮。沈先生從“五七幹校”回京的時候,父親總是去找他彙報、交流,向他學習。沈先生源源不斷地跟他講,應該看什麼書,什麼資料在哪本書的第幾頁。
正在進行交流的沈從文先生和王㐨先生
我曾經問父親為什麼能在考古方面有這麼高的成就,他很謙虛,總是說幾個大墓都被他趕上了,“機遇好”。父親還有一個特別的機遇,是主持江陵馬山楚墓的發掘。
馬山楚墓也出土了大量絲織品,其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紋樣,叫作狩獵紋。當時,父親說這個紋樣是刺繡而成的,南京那邊有人說是織出來的,兩方一合計,復原看看吧。大部分復原工作就是在我家進行的。
我們把紋樣放大到五十釐米寬的米格紙上,每一針都用彩筆標出來,再送到山東的刺繡廠,找十幾歲的小姑娘,數著經緯,一針一針,清楚準確地刺繡出來。
六 、開啟法門寺佛指骨寶函1977,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基礎上,正式組建了中國社會科學院。1978年,社科院歷史所成立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室。1984年,父親從考古所調到了歷史所。此時,沈先生已經82歲了。
父親從考古所調走的時候,主持考古所工作的夏鼐先生很捨不得,還去找沈先生“興師問罪”。但是,父親對絲織品保護和服飾研究已經非常著迷,願意去歷史所。鑑於這種情況,考古所和歷史所達成協議,一旦發掘工作中有“疑難雜症”,王㐨得回考古所幫忙。所以,父親到了歷史所之後,還是參加了不少考古工作。後來夏鼐先生去世,父親非常難過,“外面的事不知道該問誰了”。
1984年,北大考古系在遼寧營口金牛山遺址發現了一個人頭蓋骨,和岩石長在了一起,取不下來,把我父親請去了。父親經過仔細觀察,舔了一下那個頭蓋骨,發現它的鈣化程度還沒有和真正的岩石一樣。於是,他讓人給頭蓋骨填充好石膏,凝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敲了一下,頭蓋骨就完整地從岩石上脫離下來了。現在北大賽克勒博物館裡這個頭蓋骨的旁邊,就是我父親的大照片。
法門寺地宮被發現之後,父親前前後後去了好幾次。
佛指骨舍利被收藏在八重寶函裡,每層都上了鎖,我父親就用唐代的鑰匙,打開了唐代的鎖。
最裡面那層寶函是用絹包裹起來的,當時就討論怎麼開啟這個小包袱皮。有人建議把包袱皮的底部開啟,讓寶函“漏”出來,但這樣的話,這塊唐代的絲織品就毀了。這個時候,父親已經有豐富的處理古代絲織品的經驗了,他用一根彎折的鐵絲,透過包袱皮的縫隙,輕輕提起,把唐代包袱皮的扣解開了,沒有一點損傷。
開寶函
寶函上的鎖
開小包袱皮
佛指骨舍利重見天日
當天恰逢佛誕日,佛指骨舍利也露出真容,真是難得的機緣巧合。
七 、勞作不輟的“鄉下人”沈先生1902年出生,1988年去世。我父親去世於1997年,當時他只有67歲。
晚年的沈從文先生與王㐨先生促膝交談
父親在世的時候,每天的睡眠時間大概只有4個小時,工作佔據了他人生的很大一部分。他去世的時候,我安慰我的母親,說父親相當於活了120歲。他陶醉在文物修復領域裡,基本沒有休息日,尤其是在考古發掘現場的時候。因為考古發掘就像在手術室做手術,醫生不可能說先放下手術刀睡會兒覺,文物保護也是這樣。
父親發掘過赤峰的一處古墓,裡面小得人都站不起來,他在墓裡蹲了三天三夜,因為長時間不活動,腳背上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血管瘤,要動手術切除。
沈先生來自湘西,自稱是個“鄉下人”;我父親老家在山東萊州,他也說自己是個“鄉下人”。他們兩個人的共同點是,生活經歷都很豐富,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和生活;都當過兵,在戰場上見過生死。我父親還在造船廠當過三年鉗工學徒。不像我們很多人從學校出來,在單位裡工作,一輩子就過去了。
八 、王㐨修復的最後一件文物
父親一生中修復的最後一件文物,是黑龍江阿城金墓出土的綠蘿萱草繡鞋。當時他患尿毒症已經三四年,在做透析了。
這雙繡鞋的鞋底損傷特別厲害,父親和當地博物館的文物領導商量,把兩個殘碎的麻質鞋底合併成一個,鞝在一隻鞋上,再復原一個鞋底,鞝在另一隻鞋上。
修復後
修復前
王㐨先生的部分修復繡鞋筆記以及修復前後對比圖片
繡鞋是織金的,送來的時候皺皺巴巴。絲蛋白是生物蛋白,修復之前,要先創造適宜、穩定的溼度條件。父親把鞋放在玻璃乾燥皿裡,乾燥器裡在放了幾團潮溼的棉花,這樣營造了一個相對封閉的潮溼環境,等鞋回潮,把褶皺一點一點撐起來,再進行保護處理。
父親事先做了六套繡鞋修復方案。他頭上戴著一個放大鏡,伏在桌前,做了四五個鞋底,最後選了一個最合適的和鞋面鞝在一起。鞋修好後,就送還給了黑龍江省博物館。前幾年在國內一個大展上,我還看到了這雙繡鞋。
正在進行繡鞋修復工作的王㐨先生(翻拍圖)
九 、“我把自己送給沈先生了”父親是一個非常仔細的人,在世時就把自己的墓誌銘寫好了:“生是勞作,死是休息。”這八個字也對他的一生勞作的總結和對後人的安慰與勉勵。
王㐨先生的部分工作筆記
父親成功保護了馬王堆、法門寺等幾處大型遺產的絲織品之後,很多朋友,包括家人也會問他,為什麼一直在做中國古代文物,特別是絲織品的保護。或者說,沈先生做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基本不下到考古現場,而王㐨你長期在考古所技術室,進行文物的發掘、保護,做的真正是考古保護研究,和沈先生好像不是一回事兒,你們兩個人怎麼能融合得這麼好呢?
王㐨先生的部分工作筆記
父親就說:“我把自己送給沈先生了。我每次參與考古發掘積累的資料、我的修復經驗、包括我自己,都送給沈先生了。”他對沈先生的人格、學術,都是非常崇拜的。
十、一部服飾史我曾經完全不知道這本《中國服飾史》稿件的存在。直到十幾年前王曉梵先生找到我,說當年《中國大百科全書》裡的這個詞條刪減了不少,完整內容完全可以出一本書,我才知道父親不僅參與了《中國大百科全書》這樣一項出版工程,而且還是“中國服飾”詞條的主筆。回到家,真的找到了這份手稿。後來在王瑞智先生的推動下,《中國服飾史》在2004年首次出版。
今年,2018年,王瑞智先生再次推動了這本書新版的編輯出版工作。我回憶起沈先生和父親的往事,歷歷在目,感謝有這樣一個機會,與大家分享。
*根據2018年7月21日僑福芳草地中信書店《中國服飾史》分享會整理。
《中國服飾史》
沈從文、王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