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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使用者110453993021

      陶淵明《時運》賞析  [序]時運,遊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遊,欣慨交心。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齊業,閒詠以歸。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餘。  這首詩模仿《詩經》的格式,用四言體,詩題取首句中二字,詩前有小序,點明全篇的宗旨。本來,漢魏以後,四言詩已漸趨消歇。因為較之新興的五言詩來,其節奏顯得單調,而且為了湊足音節,常需新增無實義的語詞,也就不夠簡練。但陶淵明為了追求平和閒靜、古樸淡遠的情調,常有意選用節奏簡單而平穩的四言詩體。因為是有意的選擇,其效果比《詩經》本身更為明顯。  全詩牽涉到這樣一個典故:據《論語》記載,一次孔子和一群門徒圍坐在一起,他讓各人說出自己的志向。最後一個是曾點,他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意思是:在暮春時節,天氣暖和得已經穿得住春裝了,和五六個成年朋友一起,帶上六七個少年人,到曲阜南面的沂水裡入浴,再登上求雨的土壇,迎著春風的吹拂,然後一路唱著歌回家。這想像中和平安寧的景象,悠閒瀟灑的儀態,把向來嚴毅深沉的老夫子也感動得喟然長嘆,說:“吾與點也。”(我的心與曾點一樣)後代修禊(三月三日在水邊洗濯以消除不祥)的風俗漸盛,因為時間也是暮春,又同是在水邊嬉遊,所以關於修禊的詩文,常引用到《論語》中這個典故。東晉元興三年(404),陶淵明四十歲,正閒居在家鄉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他在禊日出遊東郊,想起曾點說過的那一番話,寫下了這首紀遊的《時運》詩。詩前小序的大意是:暮春時節,景物融和,獨自出遊,唯有身影相伴,欣喜感慨,交雜於心。全詩四章,恰是前二章說欣喜之情,後二章敘感傷之意。  先說一二兩章。第一章前四句中,“時運”謂四時運轉;“襲”謂取用、穿上;“薄言”是仿《詩經》中常用的語詞,無實義。這四句意思很簡單,用五言詩寫兩句也夠了:時運值良朝,春服出東郊。但詩歌語言並非唯有簡練才好,而必須服從特定的抒情要求。下筆緩緩四句,正寫出詩人悠然自得、隨心適意的情懷。開頭“邁邁”、“穆穆”兩個疊詞,聲調悠長,也有助於造成平緩的節奏。而且“邁邁”形容時間一步一步地推進,“穆穆”形容春色溫和寧靜,都排除了激盪、強烈的因素,似乎整個時空和詩人的意緒有著同樣的韻律。後四句寫郊外所見景色:山峰滌除了最後一點雲霧,露出清朗秀麗的面貌;天宇輕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雲氣,顯得格外高遠縹緲;南風吹來,把蹤跡留在一大片正在抽發的綠苗上,那些禾苗歡欣鼓舞,像鳥兒掀動著翅膀。這些寫景的句子從簡樸中顯出精巧,似漫不在意,卻恰到好處。同時這開遠的畫面,又是詩人精神世界的象徵。它廣大、明朗、平和、歡欣。  第二章轉筆來寫自己在水邊的遊賞,這情趣和《論語》中說的“浴乎沂,風乎舞雩”相似。“洋洋平澤”,是說水勢浩大而湖面平坦,詩人就在這湖邊洗濯著(這裡“漱”也是洗滌之意);“邈邈遠景”,是說遠處的景色遼闊而迷濛,它引人矚目,令人欣喜。這四句中寫動作的兩句很簡單,其實就是四個動詞。“乃”和“載”都沒有實義,主要起湊足音節、調和聲調的作用。寫景的兩句也很虛,不能使讀者切實地把握它。但實際的效果如何呢?那洋洋的水面和邈邈的遠景融為一氣,展示著大自然浩渺無涯、包容一切的寬廣。詩人在湖中洗濯,在水邊遠望,精神隨著目光延展、瀰漫,他似乎和自然化成了一個整體。這四句原是要傳佈一種完整而不可言狀的感受、氣氛,倘若某一處出現鮮明的線條和色塊,就把一切都破壞了。後四句是由此而生的感想:人們不是這樣說嗎:凡事只求符合自己的本願,不為世間的榮利所驅使,人生原是容易滿足的。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在朦朧醉意之中,我就自得其樂。  以上是說暮春之遊在自然中得到的欣喜。陶淵明熱愛自然,這是人所皆知的。他病重時寫給幾個兒子的遺書中,還言及自己“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不過,陶淵明之熱愛自然,內中還深含著一層人生哲理。在他看來,多數人由於違背了人的自然本性,追逐無止境的慾望,於是虛偽矯飾,傾軋競爭,得則喜,失則憂,人生就在這裡產生了缺損和痛苦。而大自然卻是無意識地循著自身的規律運轉變化,沒有慾望,沒有目的,因而自然是充實自由的,無缺損的。人倘能使自己化同於自然,就能克服痛苦,使人生得到最高的實現。這樣再來看前二章,也許可以體會得更深一些。  那麼,陶淵明為什麼又“欣慨交心”,還有一種感傷呢?說到底,人終究不能完全脫離社會,只是面對著自然生活——哪怕是做了隱士。就在陶淵明寫作《時運》詩的前一年(元興二年)冬,軍閥桓玄篡晉自立,國號楚,並把晉安帝貶為平固王,遷往自己的根據地江州,安置在潯陽。不久另一名軍閥劉裕(後來的宋武帝)以復晉為旗幟,起兵討伐桓玄。元興三年自春至夏,兩軍在潯陽一帶反覆拉鋸,戰爭異常激烈。這動盪不寧、惡濁昏暗的社會現實,與陶淵明筆下溫和平靜的自然,恰成為反面的對照。它不能不在詩人的心中投下濃重的陰影。三四兩章傷今懷古的感嘆,正是以此為背景的。  第三章前四句,寫自己目光投注在湖中的水波上,遙想起《論語》中曾點所描敘的那一幅圖景:少長相雜的一群人,習完了各自的課業,無所憂慮、興味十足地遊於沂水之濱,然後悠閒地唱著歌回家。需補充說明的是,這裡麵包含著雙重意義:一方面是個人的平靜悠閒,一方面是社會的和平安寧。這本是曾點(包括孔子)所向往的理想境界,但陶淵明把它當作實有之事,以寄託自己的感慨。他的周圍,是一個喧囂激盪的流血世界;他自己,進不能實現濟世之志,退又不能真所謂超然物外。而且他是孤獨的,小序中說“偶影獨遊”,正與曾點所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相對照,他不能不感傷。下面說:“我愛其靜,寤寐交揮。”用一個“靜”字總括曾點所敘,並表示對此時刻嚮往,不能自已(“交揮”猶言“迭起”),因為那種社會的安寧與人心的平和,是他所處的世界中最為缺乏的;那種朋友們相融無間、淡然神會的交往,又是他最為渴望的。最後兩句說:遺憾的是那個時代與自己遙相懸隔,無法追及。這實際是說,他所向往的一切不可能在現實中出現。  第四章所敘,是遊春後回到居所的情景。開頭兩句,寫經過自晨至夕的流連,又回到家中。接著四句描摹庭園景色和室內陳設。這裡表面上沒有寫主人的活動,但我們的目光跟著詩篇取景的鏡頭,看到分列小徑兩旁的花卉藥草,交相掩蔽的綠樹青竹,床頭一張古琴、半壺濁酒,不是清楚地感受到一種清靜的氣氛和主人清高孤傲的情懷了嗎?第二章出現過的、使詩人“陶然自樂”的酒,在這裡重又出現了,不過它現在似乎更帶有憂傷的色彩。酒中的陶淵明到底是快樂的還是憂傷的呢?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後面“黃唐”指傳說中的黃帝、唐堯,據說他們統治的遠古時代,社會太平、人心淳樸。但是“黃唐莫逮”,這個時代自已已經無法追趕了,“慨獨在餘”,我只能一個人獨自感嘆傷懷。最後這兩句的意思和第三章結尾兩句差不多,不過是換了一個寄託感慨的物件,把傷今懷古的情緒回覆加強了一番。但懷古並非陶淵明真正的目的。他只是借對古人的追慕表達對現實的厭惡,對一種空想的完美境界的嚮往,這和《桃花源記》實質上是共通的。  這首詩表現的情緒、蘊含的內容是複雜而深厚的。詩人從寄情自然中獲得欣慰,但仍不能忘懷世情,擺脫現實的壓迫;他幻想一個太平社會,一個靈魂沒有負荷的世界,卻又明知道不可能得到。所以說到底他還是痛苦的。但無論是歡欣還是痛苦,詩中表現得都很平淡,語言也毫無著意雕飾之處。陶淵明追求的人格,是真誠沖和,不喜不懼;所追求的社會,是各得其所,怡然自樂,因而在他的詩歌中,就形成了一種沖淡自然、平和閒遠的獨特風格。任何過於誇張,過於強烈的表現,都會破壞這種純和的美,這是陶淵明所不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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