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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要按街門的電鈴,象從牆裡鑽出個人來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可是已經看清那個人,他不動了,正是剛才騎腳踏車的那個偵探。

      "祥子,你不認識我了?"偵探笑著鬆了手。

      祥子嚥了口氣,不知說什麼好。

      "你不記得當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個孫排長。想起來了吧?"

      "啊,孫排長!"祥子想不起來。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顧不得看誰是排長,還是連長。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

      我剛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點不敢認你,左看右看,這塊疤不能有錯!"

      "有事嗎?"祥子又要去按電鈴。

      "自然是有事,並且是要緊的事!咱們進去說好不好!"孫排長——現在是偵探——伸手按了鈴。

      "我有事!"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心裡發著狠兒說:

      "躲他還不行呢,怎能往裡請呢!"

      "你不用著急,我來是為你好!"偵探露出點狡猾的笑意。

      趕到高媽把門開開,他一腳邁進去:"勞駕勞駕!"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扯著他便往裡走,指著門房:"你在這兒住?"

      進了屋,他四下裡看了一眼:"小屋還怪乾淨呢!你的事兒不壞!"

      "有事嗎?我忙!"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閒盤兒。

      "沒告訴你嗎,有要緊的事!"孫偵探還笑著,可是語氣非常的嚴厲。"乾脆對你說吧,姓曹的是亂黨,拿住就槍斃,他還是跑不了!咱們總算有一面之交,在兵營裡你伺候過我;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擔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來是堵窩兒掏,誰也跑不了。咱們賣力氣吃飯,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這話對不對?"

      "對不起人呀!"祥子還想著曹先生所囑託的話。

      "對不起誰呀?"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而眼角稜稜著。

      "禍是他們自己闖的,你對不起誰呀?他們敢作敢當,咱們跟著受罪,才合不著!不用說別的,把你圈上三個月,你野鳥似的慣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說,他們下獄,有錢打點,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裡沒硬的,準拴在尿桶上!這還算小事,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動,鬧個幾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咱們不招誰不惹誰的,臨完上天橋吃黑棗,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虧。對得起人嘍,又!告訴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他會想象到下獄的滋味。"那麼我得走,不管他們?"

      "你管他們,誰管你呢?!"

      祥子沒話答對。楞了會兒,連他的良心也點了頭:"好,我走!"

      "就這麼走嗎?"孫偵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頭。

      "祥子,我的好夥計!你太傻了!憑我作偵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別裝傻!"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個積蓄,拿出來買條命!我一個月還沒你掙的多,得吃得穿得養家,就仗著點外找兒,跟你說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圖點什麼,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外場人用不著費話,你說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沒準價兒!"

      "我等著坐獄得了!"

      "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這個,祥子!我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話,我開槍!

      我要馬上把你帶走,不要說錢呀,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獄門就得剝下來。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計合計得了!"

      "有工夫擠我,幹嗎不擠擠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點賞,拿不住擔'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象放個屁;把你殺了象抹個臭蟲!

      拿錢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橋見!別麻煩,來乾脆的,這麼大的人!再說,這點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夥計們都得沾補點兒,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這麼便宜買條命還不幹,我可就沒了法!你有多少錢?"

      祥子立起來,腦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頭。

      "動手沒你的,我先告訴你,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快著,拿錢!我看面子,你別不知好歹!"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

      "我招誰惹誰了?!"祥子帶著哭音,說完又坐在床沿上。

      "你誰也沒招;就是碰在點兒上了!人就是得胎裡富,咱們都是底兒上的。什麼也甭再說了!"孫偵探搖了搖頭,似有無限的感慨。"得了,自當是我委屈了你,別再磨煩了!"

      祥子又想了會兒,沒辦法。他的手哆嗦著,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裡掏了出來。

      "我看看!"孫偵探笑了,一把將瓦罐接過來,往牆上一碰。

      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心要裂開。

      "就是這點?"

      祥子沒出聲,只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趕盡殺絕,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這些錢兒買一條命,便宜事兒!"

      祥子還沒出聲,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別動!"

      "這麼冷的……"祥子的眼瞪得發了火。

      "我告訴你別動,就別動!滾!"

      祥子嚥了口氣,咬了咬嘴唇,推門走出來。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著頭走。處處潔白,只有他的身後留著些大黑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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