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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糊塗就糊塗

    魯迅《華威先生》原文及賞析

      轉彎抹角算起來——他算是我的一個親戚。我叫他“華威先生”。他覺得這種稱呼不大好。

      “噯,你真是!”他說。“為什麼一定要個‘先生’呢。你應當叫我‘威弟’。再不然叫‘阿威’。”

      把這件事交涉過了之後,他立刻戴上了帽子:

      “我們改日再談好不好?我總想暢暢快快跟你談一次——唉,可總是沒有時間。今天劉主任起草了一個縣長公餘工作方案,硬叫我參加意見,叫我替他修改。三點鐘又還有一個集會。”

      這裡他搖搖頭,沒奈何地苦笑了一下。他宣告他並不怕吃苦:在抗戰時期大家都應當苦一點。不過——時間總要夠支配呀。

      “王委員又打了三個電報來,硬要請我到漢口去一趟。這裡全省文化界抗敵總會又成立了,一切抗戰工作都要領導起來才行。我怎麼跑得開呢,我的天!”

      於是匆匆忙忙跟我握了握手,跨上他的包車。

      他永遠挾著他的公文皮包。並且永遠帶著他那根老粗老粗的黑油油的手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他的結婚戒指。拿著雪茄的時候就叫這根無名指微微地彎著,而小指翹得高高的,構成一朵蘭花的圖樣。

      這個城市裡的黃包車誰都不作興跑,一腳一腳挺踏實地踱著,好象飯後千步似的。可是包車例外:叮噹,叮噹,叮噹——一下子就搶到了前面。黃包車立刻就得往左邊躲開,小推車馬上打斜。擔子很快地就讓到路邊。行人趕緊就避到兩旁的店鋪裡去。

      包車踏鈴不斷地響著。鋼絲在閃著亮。還來不及看清楚——它就跑得老遠老遠的了,象閃電一樣快。

      而——據這裡有幾位抗戰工作者的上層分子的統計,跑得頂快的是那位華威先生的包車。

      他的時間很要緊。他說過——

      “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覺的制度。我還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時。抗戰工作實在太多了。”

      接著掏出表來看一看,他那一臉豐滿的肌肉立刻緊張了起來。眉毛皺著,嘴唇使勁撮著,好象他在把全身的精力都要收斂到臉上似的。他立刻就走:他要到難民救濟會去開會。

      照例——會場裡的人全到齊了坐在那裡等著他。他在門口下車的時候總得順便把踏鈴踏它一下:叮!

      同志們彼此看著:唔,華威先生到會了。有幾位透了一口氣。有幾位可就拉長了臉瞧著會場門口。有一位甚至於要準備決鬥似的——抓著拳頭瞪著眼。

      華威先生的態度很莊嚴,用種從容的步子走進去,他先前那副忙勁兒好象被他自己的莊嚴態度消解掉了。他在門口稍為停了一會兒,讓大家好把他看個清楚,彷彿要喚起同志們的一種信任心,彷彿要給同志們一種擔保——什麼困難的大事也都可以放下心來。他並且還點點頭。他眼睛並不對著誰,只看著天花板。他是在對整個集體打招呼。

      會場裡很靜。會議就要開始。有誰在那裡翻著什麼紙張,窸窸窣窣的。

      華威先生很客氣地坐到一個冷角落裡,離主席位子頂遠的一角。他不大肯當主席。

      “我不能當主席,”他拿著一枝雪茄煙打手勢。 “工人抗戰工作協會的指導部今天開常會。通俗文藝研究會的會議也是今天。傷兵工作團也要去的,等一下。你們知道我的時間不夠支配:只容許我在這裡討論十分鐘。我不能當主席。我想推舉劉同志當主席。”

      說了就在嘴角上閃起一絲微笑,輕輕地拍幾下手板。

      主席報告的時候,華威先生不斷地在那裡括洋火點他的煙。把表放在面前,時不時象計算什麼似地看看它。

      “我提議!”他大聲說。 “我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我希望主席儘可能報告得簡單一點。我希望主席能夠在兩分鐘之內報告完。”

      他括了兩分鐘洋火之後,猛的站了起來。對那正在哇啦哇啦的主席擺擺手。

      “好了,好了。雖然主席沒有報告完,我已經明白了。我現在還要赴別的會,讓我先發表一點意見。”

      停了一停,抽兩口雪茄,掃了大家一眼。

      “我的意見很簡單,只有兩點,”他舔舔嘴唇。 “第一點,就是——每個工作人員不能夠怠工。而是相反,要加緊工作。這一點不必多說,你們都是很努力的青年,你們都能熱心工作。我很感謝你們。但是還有一點——你們時時刻刻不能忘記,那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

      他又抽了兩口煙,嘴裡吐出來的可只有熱氣。這就又括了一根洋火。

      “這第二點呢就是:青年工作人員要認定一個領導中心。你們只有在這一個領導中心的領導之下,抗戰工作才能夠展開。青年是努力的,是熱心的,但是因為理解不夠,工作經驗不夠,常常容易犯錯誤。要是上面沒有一個領導中心,往往要弄得不可收拾。”

      瞧瞧所有的臉色,他臉上的肌肉聳動了一下——表示一種微笑。他往下說:

      “你們都是青年同志,所以我說得很坦白,很不客氣。大家都要做抗戰工作,沒有什麼客氣可講。我想你們諸位青年同志一定會接受我的意見。我很感激你們。好了,抱歉得很,我要先走一步。”

      把帽子一戴,把皮包一挾,瞧著天花板點點頭,挺著肚子走了出去。

      到門口可又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他把當主席的同志拽開,小聲兒談了幾句:

      “你們工作——有什麼困難沒有?”他問。

      “我剛才的報告提到了這一點,我們……”

      華威先生伸出個食指頂著主席的胸脯:

      “唔,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多餘的時間來談這件事。以後——你們凡是想到的工作計劃,你們可以到我家裡去找我商量。”

      坐在主席旁邊那個長頭髮青年注意地看著他們,現在可忍不住插嘴了:

      “星期三我們到華先生家裡去過三次,華先生不在家……”

      那位華先生冷冷地瞅他一眼,帶著鼻音哼了一句——“唔,我有別的事,”又對主席低聲說下去:

      “要是我不在家,你們跟密司黃接頭也可以。密司黃知道我的意見,她可以告訴你們。”

      密司黃就是他的太太。他對第三者說起她來,總是這麼稱呼她的。

      他交代過了這才真的走開。這就到了通俗文藝研究會的會場。他發現別人已經在那裡開會,正有一個人在那裡發表意見。他坐了下來,點著了雪茄,不高興地拍了三下手板。

      “主席!”他叫。 “我因為今天另外還有一個集會,我不能等到終席。我現在有點意見,想要先提出來。”

      於是他發表了兩點意見:第一,他告訴大家——在座的人都是當地的文化人,文化人的工作是很重要的,應當加緊地做去。第二,文化人應當認清一個領導中心,文化人在文抗會的領導中心的領導之下團結起來,統一起來。

      五點三刻他到了文化界抗敵總會的會議室。

      這回他臉上堆上了笑容,並且對每一個人點頭。

      “對不住得很,對不住得很:遲到了三刻鐘。”

      主席對他微笑一下,他還笑著伸了伸舌頭,好象闖了禍怕捱罵似的。他四面瞧瞧形勢,就揀在一個小鬍子的旁邊坐下來。

      他帶著很機密很嚴重的臉色——小聲兒問那個小鬍子:

      “昨晚你喝醉了沒有?”

      “還好,不過頭有點子暈。你呢?”

      “我啊——我不該喝了那三杯猛酒,”他嚴肅地說。“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劉主任硬要我幹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黃說要跟劉主任去算帳呢:要質問他為什麼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談了這些,他趕緊開啟皮包,拿出一張紙條——寫幾個字遞給了主席。

      “請你稍為等一等,”主席打斷了一個正在發言的人的話。 “華威先生還有別的事情要走。現在他有點意見:要求先讓他發表。”

      華威先生點點頭站了起來。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彎。 “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彎。 “兄弟首先要請求各位原諒:我到會遲了點,而又要提前退席。……”

      隨後他說出了他的意見。他宣告——這文化界抗敵總會的常務理事會,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領導機關,應該時時刻刻起領導中心作用。

      “群眾是複雜的。工作又很多。我們要是不能起領導作用,那就很危險,很危險。事實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個領導中心不可。我們的擔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們不怕怎樣的艱苦,也要把這擔子擔起來。”

      他反覆地說明了領導中心作用的重要,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個宴會。他每天都這麼忙著。要到劉主任那裡去聯絡。要到各學校去演講。要到各團體去開會。而且每天——不是別人請他吃飯,就是他請人吃飯。

      華威太太每次遇到我,總是代替華威先生訴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這麼多,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點,專門去做某一種工作麼?”我問。

      “怎麼行呢?許多工作都要他去領導呀。”

      可是有一次,華威先生簡直吃了一大驚。婦女界有些人組織了一個戰時保嬰會,竟沒有去找他!

      他開始打聽,調查。他設法把一個負責人找來。

      “我知道你們委員會已經選出來了。我想還可以多新增幾個,由我們文化界抗敵總會派人來參加。”

      他看見對方在那裡躊躇,他把下巴掛了下來:

      “問題是在這一點:你們委員是不是能夠真正領導這工作。你能不能夠對我擔保——你們會內沒有漢奸,沒有不良分子?你能不能擔保——你們以後工作不至於錯誤,不至於怠工?你能不能擔保,你能不能?你能夠擔保的話,那我要請你寫個書面的東西給我們文抗會常務理事會。以後萬一——如果你們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負責。”

      接著他又宣告: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過是一個執行者。這裡他食指點點對方胸脯:

      “如果我剛才說的那些你們辦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團體了麼?”

      這麼談判了兩次,華威先生當了戰時保嬰會的委員。於是在委員會開會的時候,華威先生挾著皮包去坐這麼五分鐘,發表了一兩點意見就跨上了包車。

      有一天他請我吃晚飯。他說因為家鄉帶來了一塊臘肉。

      我到他家裡的時候,他正在那裡對兩個學生樣的人發脾氣。他們都掛著文化界抗敵總會的徽章。

      “你昨天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他吼著。 “我叫你拖幾個人去的。但是我在臺上一開始演講,一看——連你都沒有去聽!我真不懂你們幹了些什麼?”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問題座談會的。”

      華威先生猛地跳起來了。

      “什麼!什麼!——日本問題座談會?怎麼我不知道,怎麼不告訴我?”

      “我們那天部務會議決議了的。我來找過華先生,華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們秘密行動!”他瞪著眼。 “你老實告訴我——這個座談會到底是什麼背景,你老實告訴我!”

      對方似乎也動了火:

      “什麼背景呢,都是中華民族!部務會議議決的,怎麼是秘密行動呢。……華先生又不到會,開會也不終席,來找又找不到……我們總不能把部裡的工作停頓起來。”

      “混蛋!”他咬著牙,嘴唇在顫抖著。 “你們小心!你們,哼,你們!你們!……”他倒到了沙發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著。 “媽的!這個這個——你們青年!……”

      五分鐘之後他抬起頭來,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兩個客人已經走了。他嘆一口長氣,對我說:

      “唉,你看你看!現在的青年怎麼辦,現在的青年!”

      這晚他沒命地喝了許多酒,嘴裡嘶嘶地罵著那些小夥子。他打碎了一隻茶杯。密司黃扶著他上了床。他忽然打個寒噤說:

      “明天十點鐘有個集會……”

      一九三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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