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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夢幻熊貓x

    當我們說起這個時代,總是繞不開“進步、文明、文化”這樣的詞語,因為我們無論如何也很難承認那些藏諸我們靈魂深處的虛偽、平庸、膚淺從來不曾因為我們自詡為“現代人”而減少半分。當我讀到契訶夫的《我的一生》時,熟悉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真心覺得這是一位先知一樣的作家,遠遠超越了他身處的時代。

    小說的第一個場景是沒落的貴族青年在遭受主任的呵斥,這個叫米賽爾的青年先後換了九份工作,無一例外,這些工作在世人的眼中是比較體面的,符合社會期待的。因為再不濟,都是屬於“腦力勞動”,在米賽爾固執專制的父親眼中,人不能沒有社會地位,而在青年米賽爾的眼中所謂的社會地位“不過是金錢和教育換來的特權”。

    米賽爾的曾祖父曾經參加過波羅諾戰役,祖父則是詩人、演說家、首席貴族,伯父是教師,父親是建築師,家族裡有代代相傳的“聖火”。與其說米賽爾父親是擔憂家族的聖火無人傳遞,不如說是一個在城市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的建築師無法接受兒子去從事自己眼中只有蠢材才能從事的體力勞動事實。哪怕在米賽爾的眼中,他認為讀書和在機關做事都不需要很強的智力,也不需要什麼天賦或者個人的才幹,更不需要創造的熱情,那是一種機械的活動。、

    “機械的活動”,我突然想到了我們這些自詡為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現代人,往往並不比遠古的祖先更有智慧,正如劉瑜所說,知識往往只是一堆資訊,而智慧卻需要深刻的洞見才能抵達。人人都知道“機械的勞動”是“生存的妥協”,而不是什麼職業的意義,卻可笑的用這樣的方法將自己區別於勞苦大眾。

    除了這個一心和世俗標準背道而馳的米賽爾,安德烈伊凡洛夫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這個油漆工人五十歲上下,身量很高,長得很瘦,臉色蒼白,胸部凹陷,得一種很是折磨人的病,卻總是在大家以為他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又驚奇說地說:“我又沒死”,城市人稱他為蘿蔔,他辦事不精明,不善於算計,攬下的活兒常常還是賠錢的。這個底層的勞力勞動者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蚜蟲吃青草,鏽吃鐵,虛偽吃靈魂。”以及來來回回的那句“主啊!拯救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吧!”

    正如米賽爾所困惑的那樣,他熱愛棲身的城市,但是不明白周圍的人如何生活,在城市裡也沒見過一個正直的人,滿眼望去,到處是收取賄賂的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機關裡的官員呢?傲慢、冷酷、見識狹隘,愛打牌喝酒,娶有錢的女人,看到這些的細節,真懷疑契訶夫有著穿越時代的魔力,還是人性的航髒和醜陋從來都沒有因為所謂“文明的新風”有絲毫的改變。契訶夫身處的時代,是19世紀的俄國。在工業文明的大潮下,亞歷山大二世開始了廢除農奴制的改革,使俄國的資本主義緩慢地發展起來,書中的貴族們都在追尋一種更為體面和文明的生活。

    從前,礙於父親的情面,米賽爾還能獲得一份文職類的工作,可當他堅持做一個體力勞動者的時候,周圍的人幾乎無一例外的認為“這個孩子完蛋了!”。尤其是在父親的眼中,這個孩子成了自己生活痛苦的主要來源,在姐姐看來,實在不懂弟弟為何如此對待家人。雖然他們矛盾的核心點不過是“以何種手段謀生”。

    反觀我們當下,那些侷限在自己的時代和見識的父母在替子女規劃人生的時候,不也和一百多年前的米賽爾的父親一樣嗎?前幾天和一位學生聊天,他說:“我就是不喜歡在學校唸書啊,可是媽媽啊,奶奶啊,還是希望我去做個公務員,或者求個穩定的工作,我自己根本就不喜歡那樣的生活!”也許,他比米賽爾要幸運那麼一點點,他遇到了一個財力豐厚且尊重兒子意願的父親,得以尋覓人生而為人的那一點點“自由”和“真實”。

    在米賽爾真正成為一個底層的工人之後,遭受到了來自身邊的種種惡意,連身邊的熟人遇到他之後都會發窘,人們無論如何不會理解,一個輕輕鬆鬆可以從事腦力勞動的青年人何以要過如此低下的生活,這人不是怪人就是小丑,當然也有人為他惋惜,連對米賽爾心懷柔情的安紐達姑娘也請求“您不要再和我見面了!”

    連奶媽也感嘆:“你這孩子算是完了!”

    對米賽爾尊重的,也唯有一起幹油漆工的夥伴們了。

    有穩定工作和社會地位的醫生布拉果沃和米賽爾展開了一番長談,這位醫生言辭優美,擁有良好的邏輯思維和論辯能力,以及自詡的沿著“進步、文明、文化”的長梯攀登的精神和為了全人類的某個前景奮鬥的良好願景。因此他不希望米賽爾活在單調乏味的小市民的生活之中,不要在自身的蝸牛殼裡追尋道德的完善。而在米賽爾看來,他不過是希望各人為了自己的生活而奮鬥,而不是活在人與人的互相奴役之中。農奴制度結束,資本主義思潮興起,但是從身體的奴役轉為思想和心靈的奴役,並且,正如我們讀到的那樣,心靈的奴役更為長久,且難以掙脫。我想起那神化偉人的時代,長輩告訴我人人每天必須對著偉人畫像叩首,內心的臣服遠遠多於儀式的莊重,“自我”與“自由”被放逐於時代和集體之外。

    等到米賽爾作為一名工人生活之後,他才算真的經歷了生活的真相,被剋扣工錢,被晾在寒風中等待,被侮辱,一次,米賽爾拒絕開虛假的收據,遭到了儀表堂堂的僱主的辱罵。小鋪子賣給他們的是臭肉和壞麵粉,泡過的茶葉。在教堂裡,警察總是推搡他們,在醫院,醫生和護士敲詐他們、拿不堪下嚥的食物給他們吃,連郵局裡最起碼的小官都認為自己有權利把他們看作畜生。這個時候,米賽爾,才發現,這個世界“哪有什麼公道”?而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即使是曾經經歷底層生活的人,他們會深切地感受這樣“活著的痛楚”嗎?談星空、談哲學、談公民意識,這些東西對於底層的民眾而言,如高原的空氣一般稀薄,也許當我們談論幸福的人民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是進行歸類了的吧。

    無論是醫生還是米賽爾的前妻,他們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比那些俗不可耐的體面人更加清楚自己的處境,能夠嘗試為了人類做一些自己的努力,可是面對具體的現實,他們幾乎都選擇了抽身而去,對於熱戀著自己的米賽爾的姐姐,哪怕對方懷有身孕,一樣能夠由愛的話題轉移到了科學和自己的學位論文,已然不想到那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姑娘,並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

    小說的末尾寫到米賽爾周圍的人(除了父親)不再嘲笑了他,不再往他身上潑水,習慣了我包工頭的身份。姐姐過世,留給了世界一個小女孩,米賽爾在工作之餘常常抱著外甥女坐在墓園裡邊,和羞澀的安紐達聊天,這個姑娘,依舊不敢說自己的愛,但是告別的時候總會滿臉通紅。

    米賽爾說,如果要在戒指上刻字,會選這樣一句話:“任何事情都不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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