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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 # 夏梔

    開我心際的、一種可親又可怕的存在,已經消失而去了,我覺得自己那收容苦惱的器皿也陡然變得空空蕩蕩的。我甚至覺得,自己那苦惱的器皿之所以曾經那麼沉重,也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於是我頃刻之間變成了一隻洩了氣的皮球,甚至喪失了苦惱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在從我生長的城鎮坐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的地方,有一處東北地區少有的溫暖的海濱溫泉。村邊有五棟破舊的茅屋,裡面的牆壁已經剝落,柱子也被蟲蛀了,幾乎無法修繕。但大哥卻為我買下了那些房子,併為我僱了一個年近六十、長著一頭紅髮的醜陋女傭。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其間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個名叫阿鐵的老女傭的弓雖暴。有時我和她甚至還像一對夫妻似的吵架頂嘴。我肺上的毛病時好時壞,忽而胖了,忽然瘦了,甚至還咳出了血痰。昨天我讓阿鐵去村裡的藥鋪買點卡爾莫欽[一種烈性鎮靜安眠藥]誰知她買回來的藥和我平時服用的那種藥,其藥盒形狀上就大為不同。對此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可睡前我連吃了十粒也無法入睡。正當我覺得蹊蹺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的,於是急急忙忙地跑進廁所,結果腹瀉得厲害。那以後又接連上了三次廁所。我覺得好生奇怪,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裝藥的盒子,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熱水袋放在腹部,恨不得對阿鐵發一通牢騷。

    “你呀,這不是卡爾莫欽,而是海諾莫欽吶。”

    我剛一開口,就哈哈地笑了。“廢人”,這的確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入睡,卻吃成了瀉藥,而那瀉藥的名字正好叫海諾莫欽。

    對於我來說,如今已經不再存在著什麼幸福與不幸福了。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在迄今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過來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裡,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東西,就只有這一樣。

    只是一切都將過去。

    今年我才剛滿二十七歲。因為白髮明顯增多的緣故,人們大都認為我已經四十有餘了。

    我與寫下上述手記的狂人,其實並不直接相識,但我卻與另一個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記中所出現的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她是一個個頭不大的女人,臉色蒼白,細細的眼睛向上挑著,高高的鼻樑給人一種硬派的感覺,與其說是一個美人,不如說更像一個英俊青年。這三篇手記主要描寫了昭和五至七年那段時間的東京風情。我曾在朋友的帶領下順道去京橋的酒吧喝過三次加冰的威士忌酒,當時正是昭和十年前後,恰逢日本的“軍部”越來越露骨地猖獗於世之時。所以,我不可能見到過寫下這些手記的那個男人。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訪了疏散在千葉縣船橋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學時代的所謂學友,現在是某女子大學的講師。事實上,我曾經拜託這個朋友給我的一個親戚說媒,也因為有這層原因,再加上我打算順道採購一下新鮮的海產品給家裡人吃,所以就背上帆布包向船橋出發了。

    船橋是一個瀕臨泥海的大城鎮。無論我怎樣告訴當地人那個朋友的門牌號數,因為是新搬過去的緣故,也沒人知道。天氣格外寒冷,我揹著帆布包的肩膀也早已疼痛不已,這時我被唱機裡發出的提琴聲吸引住了,於是我推開了一家咖啡館的大門。

    那兒的老闆娘似曾相識,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十年前京橋那家酒吧的老闆娘。她似乎也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們彼此都很吃驚,然後又相視而笑了。我們沒有像當時的慣例那樣彼此詢問遭到空襲的經歷,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點也沒變吶。”

    “不,都成老太婆了。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倒是你才年輕吶。”

    “哪裡哪裡。小孩都有三個了。今天就是為了他們才出來買東西的。”

    我們彼此寒暄著,說了一通久別重逢的人之間常說的話,然後相互打聽著共同的朋友以後的訊息。過了一會兒,老闆娘突然改變了語調問我道:“你認識阿葉嗎?”我說“不認識。”老闆娘走到裡面去,拿來了三本筆記本和三張照片,交給我說道:“或許可以成為小說的素材吶。”

    我的天性如此,對於別人硬塞給我的材料是無法加工寫成小說的,所以,我當場就打算還給她,但卻被那些照片吸引住了(關於那三張照片的怪異,我在前言中已經提及)以致於決定暫且保管一下那些筆記本。我說:“我回來時還會順道來的,不過,你認識xx街xx號的xx人嗎?他在女子大學當老師。”畢竟她也是新近搬來的,所以她倒認識。她還說,我的那個朋友也常常光顧這家咖啡館,他的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裡,我和那個朋友一起喝了點酒,決定留宿在他那裡。直到早晨我都沒能入眠,一直出神地閱讀那三篇手記。

    手記上所記述的都是些過去的事了,但即使現代的人們讀來,想必也會興致勃勃的。我想,與其拙劣地加以添筆,還不如原封不動地讓哪家雜誌社發表出來更有意義。

    給孩子買的海產品,盡是一些乾貨。背上帆布包,告別了朋友,我又折進那家酒吧。

    “昨天真是太感謝你了。不過……”我馬上直奔主題,說道,“能不能把那些筆記本借給我一段時間?”

    “行啊,你就拿去吧。”

    “這個人還活著嗎?”

    “哎呀,這可就不知道了。大約十年前,一個裝著筆記本和照片的郵包寄倒了京橋的店裡。寄件人肯定是阿葉,不過,郵包上卻沒有寫阿葉的住址和名字。在空襲期間,這些東西和別的東西混在了一起,竟然神奇地逃過了劫難,這陣子我才把它全部讀完了……”

    “你哭了?”

    “不,與其說是哭,……不行啊,人一旦變成那個樣子,就已經不行了。”

    “如果是已經過了十年,那麼,或許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這是作為對你的感謝而寄給你的吧,儘管有些地方言過其實,但好像的確是蒙受了相當大的磨難吶。倘若這些全部都是事實,而且我也是他的朋友的話,那麼,說不定我也會帶他去精神病醫院的。”

    “都是他的父親不好。”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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