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間,貪腐之風早已滲入王朝骨髓,道光帝沒有魄力和膽量進行革新,反而以息事寧人的態度經常和稀泥,做和事老,導致反腐行動經常稀裡糊塗結束。
道光十九年爆發的“東陵案”(亦稱“慶玉案”),便是當時政治腐朽的典型案例。
嘉慶十六年,四十出頭的慶玉謀得東陵籌備庫管庫郎中之職,開始了漫長的“發家致富”過程!
東陵位於遵化州,順治,康熙,乾隆三位先帝及他們的妃子陵寢皆在此地。朝廷專門在馬蘭鎮設定軍隊守護,又命內務府派遣司員駐守東陵,負責陵寢的修繕及日常維護。
慶玉便是內務府轄下的一名五品管庫郎中,每年俸銀八十兩。
不惑之年的慶玉堅信一個道理:舉目天下,沒有一個官員是靠俸祿生活!錦衣玉食及潑天的傢俬,只有靠潛規則才能達成。
自己雖只是小小的籌備庫郎中,但卻直接參與對陵園的修繕管理工作,其中的富貴,是難以估量的!
慶玉早年混跡京城內務府,早就學會待人接物及處理各種問題的本領。他到任伊始,便以任勞任怨,通達人情而受到上司及同僚的喜愛。
道光元年,剛繼位的道光帝下令在東陵修建自己的陵墓——寶裕陵。
道光帝屢次強調朝廷和官員們應當節儉,愛惜民力。但對修陵的事卻手筆極大,前後將二百萬兩銀子花在寶裕陵工程上。
寶裕陵歷時七年完工,慶玉及大小官員透過修陵掙得盆滿缽滿。但很快,寶裕陵就出現滲水,憤怒的道光帝將東陵大小官員革職查辦,最後又斥資七十萬兩拆除陵墓。
慶玉先被革職,後又繼續留任效力。查辦風波沒有影響到他的前途和富貴,反而迎來拆陵的大單子,慶玉內心樂開了花。
他太明白皇帝的心思了,表面上嚴查東陵官員,其實是借題發揮,根本不是針對貪腐來的!
道光帝一心要把陵墓建在京城附近的王佐村,以陪伴亡妻鈕鈷祿氏。
但按祖制,他死後應葬入東陵,這才有了寶華裕的修建。借滲水問題嚴查官員,只是為重定陵址尋找藉口。被懲處的貪腐官員,不過是必要時的犧牲品。
自己既然沒被犧牲,今後更可放膽大幹……
光陰荏苒,慶玉靠自己的財力和資歷,漸漸把東陵大小事務的實際操縱權掌控在手。
東陵各部長官及遵化州地方官只有倚靠慶玉,才能順利完成工作;
慶玉每年給各處送禮贈銀,與官員們打得火熱,併為兒子魁明謀得副內管領之職,孫子恆齡也當了籌備庫主事。祖孫三代共事於東陵,其中的方便自然不必言說。
隨著財富積累,慶玉在遵化開設木料廠,點當鋪數處,一面當官一面做生意。他買田置地,修建豪宅,又透過運作取得永濟糧倉的管理權。
除與遵化官員應酬外,他還派人進京給王公大臣送孝敬錢,並以親戚的名義在京開設木料廠和商鋪,生意也做得如火如荼,財源滾滾。
慶玉在籌備庫一干二十八年,按資歷早可升遷調回京師。但他主動拒絕上調,並表示自己不愛高官厚祿,只願將餘生奉獻給“看護東陵”事業!
一時間,“東陵慶郎中”的大名傳遍京師。
道光十九年七月,以鐵面正直聞名的琦琛升任馬蘭鎮總兵兼總管內務府大臣。
琦琛做京官時,便對慶玉的潑天富貴有所耳聞,臨行前,他專程拜訪輔國公禧恩和睿親王仁壽,向他們打探慶玉為人,以及到任後該如何對付!
禧恩和仁壽都是多爾袞的後裔,平日與琦琛關係很好。
二人告訴琦琛,慶玉乃東陵大蠹,老奸巨猾,一定要耐心尋訪罪證,然後一舉將他剷除,如果無十足把握,千萬莫輕舉妄動!
琦琛謹遵二位王公的告誡,於七月二十四日趕到馬蘭鎮赴任。剛一入遵化城,琦琛就見到城門東邊另開了一個門洞,卻無行人出入,只有拖運巨木的馬隊絡繹不絕。
琦琛詢問得知:此門專供慶郎中使用,這些大木正要拉到他的木廠去存放出售。
利用下屬覲見上司的機會,琦琛見到了“富比王侯”的慶郎中。只見他鬚髮皆白,但精神矍鑠,言語也十分恭順。
琦琛與之交談,發覺慶玉對東陵及遵化州大小事務無不熟知。且十分慷慨大方,一見新上司到任,便送來了許多桌椅傢俱以供使用。
琦琛本想拒絕,但到任所一看,傢俱陳設十分殘破,的確不堪使用。慶玉百般解釋道:“我豈敢來送禮討好,只是歷任上司起居用度皆由籌備庫料理,此乃慣例,請大人勿疑!”
琦琛得知是慣例,同時也不想過早的打草驚蛇,便順水推舟收下了傢俱。
經過小半年的摸底,琦琛對慶玉的財產有了大致掌握:慶玉在馬蘭鎮有錢莊和棚槓鋪各一座,遵化城內有錢莊,當鋪,鐵鋪,綢緞莊,湯鍋店,木廠數座,並在京城和蘄州同樣擁有眾多商鋪。
木廠所儲木料,有許多金絲楠木,皆是慶玉透過皇陵拆建維修而私佔的,慶玉豪宅的裝修,也直接挪用皇陵工程的物料。
按照慣例,每年的十一月都要清理賬目,把當年的銀兩收支核實造冊,報送北京內務府核題。
琦琛決定主動出擊,他於十一月派心腹人到籌備庫清冊,逐款逐項詳細審查,一切收支皆以票據印信為準。
經查對,發現某項工程用銀三千八百五十兩,但工部核定的價格是八百五十一兩,籌備庫卻多支了三千兩。
琦琛質問慶玉,慶玉回答:“本年三月份籌備庫暫借白銀三千兩,已獲內務府准許!”隨後命人去家裡取來內務府公文。
琦琛怒喝道:“公文為何會放在你家裡?”慶玉戰戰兢兢不敢答話。
開啟公文一看,內務府只同意報銷八百六十八兩,多領的兩千一百餘兩並未繳庫。慶玉將公文隱匿,分明是想趁年底做賬時將侵吞的銀數攤入其他實際收支中。
琦琛下令複查所有賬目,又發現慶玉在本年三月將遵化地方官府押解的五百兩官銀私吞,一直沒有繳納庫房。
本年六月又虛構工程冒領款項三百七十兩。各衙公文,應當收存在衙門裡,但是,查賬官並未在籌備庫衙門發現公文稿案。
慶玉這才承認:“歷年錢糧公文,都被下官放在家中收藏。”
琦琛率人來到慶玉的豪宅,只見宅邸寬大宏闊,所蓋房屋皆仿宮廷之制,更以漢白玉做階,金絲楠木為柱,屋內陳設字畫皆系行宮之物。如此明目張膽的違制,讓琦琛都目瞪口呆!
慶玉跪在琦琛面前懇求寬恕,並將不符賬目的數額全數補繳。
琦琛怎肯放過,他於十二月初五將所有情況上奏道光帝。
除貪汙違制外,又揭發慶玉修理孝陵時,曾指揮拉運石料的重車從孝陵神路和五孔橋上透過,並軋壞路面。慶玉之子魁明,其孫恆齡暗中吸食鴉片!
皇陵神路和五孔橋只有皇室祭奠時才能使用,慶玉在上面騎馬指揮工程,是很嚴重的僭越行為。朝廷嚴禁官員吸食鴉片,慶玉子孫無視禁令,更是知法犯法!
道光帝覽奏十分震驚,他在十月初八下密旨:
“命琦琛拘拿慶玉,嚴密查抄其家產,毋洩露風聲,致有藏匿寄頓!涉案官員皆免職,待欽差大臣文蔚赴遵化與琦琛一同嚴審。”
慶玉在東陵貪腐違制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參與分肥者更是多如牛毛。
琦琛到任半年就捅破這層窗戶紙,將東陵的亂象暴露出來,不光皇帝震怒,在朝官員也驚恐不已!
初九,聖旨到達馬蘭鎮,琦琛將慶玉拘拿,並率人飛奔慶玉家中查抄。
從慶玉臥房內查出歷年公文,其中竟有嘉慶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年,前任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長安接到的皇帝硃批十四件。
硃批是君臣間一對一的機密檔案,按規定,官員每年年底要將硃批繳回,福長安違規將硃批轉交慶玉收藏,可見多年來東陵管理是多麼混亂!
福長安早已病逝,自然無法審問。又查出慶玉私藏許多已蓋章的空白公文,並從魁明和恆齡的臥室查獲煙槍及鴉片。
由於房間甚多,其餘財產一時無法徹查,琦琛下令把各屋門窗封好,並派兵看守。
隨後他派人查封了遵化和蘄州境內的慶玉商鋪,並在慶玉的木廠中發現大量專供皇陵使用的金絲楠木。
十一日,琦琛獲知慶玉在遵化有一空閒宅院,共有房屋一百零二間,如今正由看守東陵的宗室貝勒奕洇居住,便把詳情上奏,同時請求皇帝派人查抄慶玉在京產業。
道光帝接奏後,下令把該處宅院賞給守陵貝勒居住,琦琛不得攪擾!
次日,下旨令步軍統領衙門查抄慶玉在京資產,仍叮囑不得走漏風聲,以免有人提前轉移財產!
步軍統領衙門領旨查抄了慶玉在京的住宅,共計房屋七十二間半,遊廊三十一間,但屋內僅有破傢俱數十件,並無金銀。
官員們仔細檢查,發現各處房內有傢俱新移動的痕跡,分明是慶玉家人提前轉移了財產。
官兵抓住慶玉在京的管家麻老審訊。麻老是遵化人,據他供認:
本月初九,有遵化老鄉張三前來送信,說慶玉在遵化的產業已被查封。
麻老趕緊將自己的物品都搬出主人宅邸,交到朋友處寄存,故此在房屋裡留下了痕跡,至於主人的財產,他一毫未動!
步軍統領衙門不相信,認為麻老肯定替慶玉轉移了財產。一番嚴審下,麻老只供出東牌樓的廣立木廠和中立木廠,西四牌樓的慶祥綢緞莊都是主人的財產!
步軍統領衙門迅速查抄慶祥綢緞鋪,抄出綢緞,銀兩,賬簿等物品。
掌櫃趙文士供稱:“本莊是慶郎中於道光五年出資八千兩創辦,對外只說是我的產業。每年慶玉都會派人來收取利潤,詳細的收支只有老闆知道!”
廣立木廠和中立木廠的廠主李中道也交待:“道光八年,慶玉化名“李中藻”,出資一萬兩白銀開設木廠,託我照管!廠內大小木料,都由專人從遵化運來,我們只管銷售,至於出賬入賬,根本無權參與!”
官兵在廠內查出上等木料一千一百八十三件,其中就有金絲楠木!
雖然查抄了木料,但出入賬目根本找不到,也就無法判斷慶玉從中撈了多少錢。
步軍統領衙門再次提審麻老,麻老一口咬定自己並未轉移財產。
統領衙門上奏後,道光帝下旨將慶玉的產業查封,並將麻老等人羈押待審。
與此同時,琦琛抽過空來,準備詳細查抄慶玉的豪宅,卻發現封條下的箱子大多是空的,少數有東西的,也都是破衣爛衫。
琦琛暗暗叫苦,自己在抄家聖旨釋出的第二天就行動,定是有人比自己更早得知聖旨,通知慶玉轉移了金銀細軟!
他一面安排官兵密佈遵化各地查訪,一面將情況上奏道光帝。
步軍統領衙門和琦琛的奏摺都指出:有人在聖旨下達前,便通知慶玉轉移財物!
道光帝驚訝萬分,慶玉背後的那位高人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領,他會是誰呢?
琦琛四處探訪慶玉財產下落,很快從駐軍翼長西林家中搜出慶玉寄存的箱子兩個、包袱一個;章京麗淳家中搜出箱子兩個、包袱兩個;八旗總管業普肯家中搜得箱子四個,包袱二十三個,匣子三個……
這些包袱和箱子裡都是金鐲,金簪,白銀和黃金。慶玉不僅在抄家前就轉移財產,還有多位官員為他藏匿掩護!
琦琛上奏道光帝,請求將上述官員一併革職,並將慶玉幕僚,家丁,車伕等五十餘人一併關押審訊,徹底追究慶玉轉移的財產和隱匿的田地。
道光帝批准琦琛的奏請,同時下令眾官員只要主動上交贓物,便可以免於革職。他命定郡王載銓負責審訊麻老等人,務必追出是誰走漏風聲!
載銓領旨後,開始對麻老熬審,麻老如何挺得住,終於招供:“十二月初九日,慶玉的侄子,秀才恆倫跑來告知,慶玉馬上要被抄家,你們早做準備!”
恆倫是國子監的監生,載銓立刻傳喚。一番審訊後,恆倫招供道:“我與在戶部主事全孚有師生之誼。十二月初八晚上,老師告訴我朝廷要將慶玉抄家查問。這才跑去通風報信!”
載銓也十分吃驚,此事竟牽扯在任京官,他繼續傳訊全孚到案。
全孚供稱:“一個月前,陳大人承修東陵小碑亭工程,曾與我一同前往遵化驗收,當時接待的便是內務府郎中慶玉。
初八下午,陳大人叫我過府敘話,並說今早從穆中堂處得知,琦琛彈劾慶玉十七款罪狀,皇上已派欽差往東陵查辦,慶玉很快要被抄家!我告辭回家後,把此事告訴學生恆倫。”
載銓聽完招供,已明白其中原委:所謂幕後高人,正是文華殿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穆章阿!
穆章阿曾以大學士之尊分管工部多年,慶玉長期把持東陵工程,侵盜公款等罪名若坐實,穆章阿難辭其咎!
陳官俊是現任工部尚書,東陵諸多工程都由工部奏銷,慶玉一出事,定會牽扯到陳官俊。這哪是無心洩密,分明是穆章阿和陳官俊有意幫助慶玉!
道光帝犯了嘀咕,穆章阿是百官之首,陳官俊很得自己歡心。手心手背都是肉,總不能把他們犧牲掉吧!
躊躇許久,道光帝下了一道曖昧不明的聖旨:
“情理而論,言者或出無心,聽者早已有意,朕亦斷不疑陳官俊與慶玉有私,故為送信。將全孚免職受審,陳官俊速向載銓說明情況,朝廷絕不會虧待老臣!”
陳官俊領旨,立馬到案供稱:
“我曾同全孚一道赴東陵驗收工程,當時就發現琦琛和慶玉積怨很深,勢將決裂。
我們返京時,全孚曾說慶玉名聲很差。十二月初八,我偶邀全孚到家閒談,不由的說起慶玉。
我擔心慶玉經手的工程有問題,恐怕受到牽連。全孚說,慶玉辦工程還是可靠的,只是他貪汙挪用,橫行不法也是事實。
我不由感慨,慶玉耗損朝廷元氣,恐怕要被抄家!至於全孚將我的話怎樣轉述,實在全然不知。”
載銓再次提審全孚,全孚也改了口供稱:“陳大人與我閒聊時無心談起慶玉,又說他要被抄家,我信以為真,無心間告訴了學生恆倫,其餘一概不知。”
載銓喝問:“你前番說陳官俊曾談及慶玉被參十七款,如今為何不說!”
全孚道:“下官糊塗,實在不記得說過這些!”
載銓無奈,只得再審麻老和恆倫,眾人各執一詞,案子陷入停頓。
陳官俊立馬向道光帝上奏,堅持自己是無心洩密,並強調自己絲毫不知慶玉犯了何事,請皇帝降罪。
道光帝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頒佈聖旨說:
“以情理而論,言者或出無心,聽者早已有意,朕斷不疑陳官俊與慶玉有私。然訊息已漏,不得不罰。將全孚及陳官俊革職後發往軍臺效力。”
關於幕後黑手的查辦到此為止,穆章阿絲毫不受牽扯,陳官俊雖被革職發配,但很快又被道光帝召回,授予更高官爵。
皇帝的態度是辦案的風向標,捅破窗戶紙的琦琛也在這種互相遮掩的態度中受到了打壓!
朝廷查詢幕後黑手的同時,琦琛已將慶玉及東陵大小官員的罪證收集的差不多了,就等欽差到來,一舉除掉這些蠹蟲。他不會想到,一場顛倒黑白的大戲正要拉開帷幕!
十二月十四日,欽差文蔚到達石門驛站,琦琛派差官持帖迎接,自己則在孝陵班房恭候。等了一早上,欽差也沒來到,琦琛再派人去石門驛迎接,得知文蔚先是和遵化地方官交談了兩個時辰,隨後便拜訪守陵貝勒奕洇去了。
琦琛直等到下午,文蔚才帶著隨員來到孝陵,琦琛帶文蔚檢視神路上留下的軋轍痕跡。
欽差當即表示:“這分明是新軋痕跡,琦大人為何說是三月間留下的!”琦琛百般解釋,欽差只是搖頭大笑。
次日,一行人到慶玉家檢視,看了斜山角梁房間,漢白玉臺階。
文蔚笑道:“《大清會典》並沒有明文規定此乃違制。琦大人何必小題大做呢?”
琦琛一邊反駁,一邊帶欽差等人檢視室內懸掛的行宮字畫。
文蔚不屑一顧道:“這些東西,北京琉璃廠就有賣,根本不是行宮真跡!”琦琛暗自感覺不妙,只得閉口不言。
十二月十六日,文蔚提審了慶玉,魁明、恆齡祖孫三人,只一盞茶功夫便退堂。
六天以後,慶玉不知受了何人指點竟在獄中寫下數萬字的狀子,反告琦琛壓榨下屬,貪贓受賄,並藉機誣陷好人!
二十二日,文蔚將慶玉的訴狀上奏道光帝,並率隨員從總兵衙門搬回石門驛居住,和琦琛劃清界限。琦琛驚恐不已,自己本是反貪的,怎莫名其妙成了貪汙者?
二十三日,文蔚提審慶玉等人。魁明當場揭發,說琦琛收了他二百兩白銀,並接受了他家行賄的大米,馬匹等物品。
慶玉則老淚縱橫的叫屈道:
“琦琛到任後,每次都詢問東陵的官一年是否可賺五六千兩銀子?我說這些都是謠言,陵寢工程最需慎重,如有不妥,官員們不僅賠修不起,罪過還不小,他聽後十分不悅!
琦大人家眷抵達任所後後,嫌衙門內傢俱不齊備,大人讓我籌備。我把自家的傢俱器皿湊妥送去,沒有的則趕緊現做送去。他宅內有我送的傢俱器皿不下百來件。
琦大人全家上下吃的米,也是我負責購買送去。他嫌倉米不好吃,命我從通州和豐潤購買桃花米送去才滿意。
皇陵修繕過程中拆卸下來的木料,大多已經鑿鋸不堪使用,我覺得丟了太可惜,便放在木廠存放,以備將來用到小料時使用,實在是為朝廷節省開支啊!輔國公和睿親王都曾使用過我囤積的木料,怎能說我私佔呢?
琦大人竟以此為由,汙衊我貪沒。抄我家時,把我家眷全部攆出,連隨身衣物都不準拿,最後又說我轉移財產!我在東陵為朝廷用心許多年,竟被如此作踐,好不叫人傷心,如今琦琛是審官之一,我定要被他治死!”
琦琛忙向欽差解釋:自己不過是按照慣例使用了慶玉提供的傢俱。至於全家所用口糧,本來朝廷本就有規定,東陵官員的糧食皆由遵化永濟倉撥發,慶玉主管永濟倉,他送來糧米,自然也就接受。至於索要賄賂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欽差將慶玉的口供和琦琛的辯白上奏道光帝,請求將相關人等押往京城由聖上重派大臣審理!
道光帝准奏,命將琦琛暫時革職,與慶玉一同押解進京!
琦琛一怒之下,也寫一道奏摺,說明了文蔚對慶玉的種種維護,並再次表明自己從無索賄陷害之事,請皇帝還他公道!
道光帝接到琦琛的奏摺後,認為文蔚辦事不得其法,於是下旨:將文蔚革職,與琦琛,慶玉等一同押入京師交定郡王載銓,吏部尚書奕經和軍機大臣共同審理!
原本很簡單的一樁反貪案,在皇帝和朝臣的攪和下,越發變得複雜!
道光帝得知禧恩和仁壽曾使用慶玉木廠的木料,便令二人說明情況。
禧恩和仁壽大驚,朝廷嚴禁宗室成員交結大臣,慶玉的供詞表面上輕描淡寫,實則暗示琦琛,禧恩,仁壽三人結黨!
二人連忙上奏解釋道:“道光十六年我們修理圓明園九洲清宴工程時,需要用到大木,當時採購不到。慶玉說他的木廠有大柁木六架,可運來備用。木材運到後,因尺寸不符,便擱置在圓明園官廠暫存。慶玉說這些都是東陵拆卸下來的舊料,不必給料錢,於是我們給了他三十兩運費!”
道光帝命人到圓明園察看,果然有找到未用的木料,便不再追究。
仁壽和禧恩原是支援琦琛的,但如今局勢複雜,生怕被牽扯進去,從此便置身事外,琦琛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在接下來的審問中,慶玉供稱:皇陵供奉的字畫因為需要裝裱,所以自己拿回家中,此事經前任內務府總管明傑同意,由於自己年紀老邁,事後忘記上交了。
明傑已去世數年,眾審官無法驗證慶玉所言是否屬實,但慶玉私藏皇家字畫,僭越之罪是逃不了。
再問私藏硃批之事,慶玉供稱:嘉慶十六年,有已故豐潤縣舉人王秀凝在他家幫辦筆墨。前任馬蘭鎮總兵福長安也請王秀凝代為處理奏摺;查獲的硃批都是福長安沒有及時上繳,存在王秀凝館內的。王秀凝死後,自己也忘了呈交。
慶玉再次把責任推脫給已故之人,審官們也無可奈何。
眾審官明白皇帝的意思,案子的真像已經不重要了,自己只要每天都審理上報即可。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審了一個月,文蔚,琦琛,慶玉各執一詞,互相責難。
道光二十年二月初七,道光帝覺得是該結束這場官司了。於是頒佈聖旨:
其子魁明違例吸食鴉片,發配烏魯木齊充當苦役;其孫恆齡雖曾吸食鴉片,但已戒掉煙癮,革職後不再追究。
琦琛私收慶玉饋贈,念其多年為朝廷操勞,革職後不再追究!
文蔚辦事拖沓糊塗,不知自愛,革職後亦不再追究!
震驚朝堂的東陵貪腐案,就在皇帝的聖旨中稀裡糊塗的結束了。
慶玉貪贓枉法,被流放固是罪有應得,而他的家人依舊坐擁富貴!
琦琛處心積慮要為國家拔出大蠹,卻落得丟官去職!文蔚雖也被革職,但他背後的穆章阿依舊是當朝權臣,深受恩寵,整個風波彷彿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道光帝認為只要保證君臣間的和諧共存,大清朝便可永世長存!至於誰是大貪,誰是大蠹,根本就沒必要去深究……
東陵案結束後不久,鴉片戰爭開始了。
大清朝這艘破船,在道光帝的掌舵下,被列強的堅船利炮打得千瘡百孔。而一切的苦難,都是無數底層百姓在承受,古老的中國,邁進了黑暗屈辱的近代……
道光年間,貪腐之風早已滲入王朝骨髓,道光帝沒有魄力和膽量進行革新,反而以息事寧人的態度經常和稀泥,做和事老,導致反腐行動經常稀裡糊塗結束。
道光十九年爆發的“東陵案”(亦稱“慶玉案”),便是當時政治腐朽的典型案例。
慶玉的“奮鬥”嘉慶十六年,四十出頭的慶玉謀得東陵籌備庫管庫郎中之職,開始了漫長的“發家致富”過程!
東陵位於遵化州,順治,康熙,乾隆三位先帝及他們的妃子陵寢皆在此地。朝廷專門在馬蘭鎮設定軍隊守護,又命內務府派遣司員駐守東陵,負責陵寢的修繕及日常維護。
慶玉便是內務府轄下的一名五品管庫郎中,每年俸銀八十兩。
不惑之年的慶玉堅信一個道理:舉目天下,沒有一個官員是靠俸祿生活!錦衣玉食及潑天的傢俬,只有靠潛規則才能達成。
自己雖只是小小的籌備庫郎中,但卻直接參與對陵園的修繕管理工作,其中的富貴,是難以估量的!
慶玉早年混跡京城內務府,早就學會待人接物及處理各種問題的本領。他到任伊始,便以任勞任怨,通達人情而受到上司及同僚的喜愛。
道光元年,剛繼位的道光帝下令在東陵修建自己的陵墓——寶裕陵。
道光帝屢次強調朝廷和官員們應當節儉,愛惜民力。但對修陵的事卻手筆極大,前後將二百萬兩銀子花在寶裕陵工程上。
寶裕陵歷時七年完工,慶玉及大小官員透過修陵掙得盆滿缽滿。但很快,寶裕陵就出現滲水,憤怒的道光帝將東陵大小官員革職查辦,最後又斥資七十萬兩拆除陵墓。
慶玉先被革職,後又繼續留任效力。查辦風波沒有影響到他的前途和富貴,反而迎來拆陵的大單子,慶玉內心樂開了花。
他太明白皇帝的心思了,表面上嚴查東陵官員,其實是借題發揮,根本不是針對貪腐來的!
道光帝一心要把陵墓建在京城附近的王佐村,以陪伴亡妻鈕鈷祿氏。
但按祖制,他死後應葬入東陵,這才有了寶華裕的修建。借滲水問題嚴查官員,只是為重定陵址尋找藉口。被懲處的貪腐官員,不過是必要時的犧牲品。
自己既然沒被犧牲,今後更可放膽大幹……
光陰荏苒,慶玉靠自己的財力和資歷,漸漸把東陵大小事務的實際操縱權掌控在手。
東陵各部長官及遵化州地方官只有倚靠慶玉,才能順利完成工作;
慶玉每年給各處送禮贈銀,與官員們打得火熱,併為兒子魁明謀得副內管領之職,孫子恆齡也當了籌備庫主事。祖孫三代共事於東陵,其中的方便自然不必言說。
隨著財富積累,慶玉在遵化開設木料廠,點當鋪數處,一面當官一面做生意。他買田置地,修建豪宅,又透過運作取得永濟糧倉的管理權。
除與遵化官員應酬外,他還派人進京給王公大臣送孝敬錢,並以親戚的名義在京開設木料廠和商鋪,生意也做得如火如荼,財源滾滾。
慶玉在籌備庫一干二十八年,按資歷早可升遷調回京師。但他主動拒絕上調,並表示自己不愛高官厚祿,只願將餘生奉獻給“看護東陵”事業!
一時間,“東陵慶郎中”的大名傳遍京師。
捅破窗戶紙道光十九年七月,以鐵面正直聞名的琦琛升任馬蘭鎮總兵兼總管內務府大臣。
琦琛做京官時,便對慶玉的潑天富貴有所耳聞,臨行前,他專程拜訪輔國公禧恩和睿親王仁壽,向他們打探慶玉為人,以及到任後該如何對付!
禧恩和仁壽都是多爾袞的後裔,平日與琦琛關係很好。
二人告訴琦琛,慶玉乃東陵大蠹,老奸巨猾,一定要耐心尋訪罪證,然後一舉將他剷除,如果無十足把握,千萬莫輕舉妄動!
琦琛謹遵二位王公的告誡,於七月二十四日趕到馬蘭鎮赴任。剛一入遵化城,琦琛就見到城門東邊另開了一個門洞,卻無行人出入,只有拖運巨木的馬隊絡繹不絕。
琦琛詢問得知:此門專供慶郎中使用,這些大木正要拉到他的木廠去存放出售。
利用下屬覲見上司的機會,琦琛見到了“富比王侯”的慶郎中。只見他鬚髮皆白,但精神矍鑠,言語也十分恭順。
琦琛與之交談,發覺慶玉對東陵及遵化州大小事務無不熟知。且十分慷慨大方,一見新上司到任,便送來了許多桌椅傢俱以供使用。
琦琛本想拒絕,但到任所一看,傢俱陳設十分殘破,的確不堪使用。慶玉百般解釋道:“我豈敢來送禮討好,只是歷任上司起居用度皆由籌備庫料理,此乃慣例,請大人勿疑!”
琦琛得知是慣例,同時也不想過早的打草驚蛇,便順水推舟收下了傢俱。
經過小半年的摸底,琦琛對慶玉的財產有了大致掌握:慶玉在馬蘭鎮有錢莊和棚槓鋪各一座,遵化城內有錢莊,當鋪,鐵鋪,綢緞莊,湯鍋店,木廠數座,並在京城和蘄州同樣擁有眾多商鋪。
木廠所儲木料,有許多金絲楠木,皆是慶玉透過皇陵拆建維修而私佔的,慶玉豪宅的裝修,也直接挪用皇陵工程的物料。
按照慣例,每年的十一月都要清理賬目,把當年的銀兩收支核實造冊,報送北京內務府核題。
琦琛決定主動出擊,他於十一月派心腹人到籌備庫清冊,逐款逐項詳細審查,一切收支皆以票據印信為準。
經查對,發現某項工程用銀三千八百五十兩,但工部核定的價格是八百五十一兩,籌備庫卻多支了三千兩。
琦琛質問慶玉,慶玉回答:“本年三月份籌備庫暫借白銀三千兩,已獲內務府准許!”隨後命人去家裡取來內務府公文。
琦琛怒喝道:“公文為何會放在你家裡?”慶玉戰戰兢兢不敢答話。
開啟公文一看,內務府只同意報銷八百六十八兩,多領的兩千一百餘兩並未繳庫。慶玉將公文隱匿,分明是想趁年底做賬時將侵吞的銀數攤入其他實際收支中。
琦琛下令複查所有賬目,又發現慶玉在本年三月將遵化地方官府押解的五百兩官銀私吞,一直沒有繳納庫房。
本年六月又虛構工程冒領款項三百七十兩。各衙公文,應當收存在衙門裡,但是,查賬官並未在籌備庫衙門發現公文稿案。
慶玉這才承認:“歷年錢糧公文,都被下官放在家中收藏。”
琦琛率人來到慶玉的豪宅,只見宅邸寬大宏闊,所蓋房屋皆仿宮廷之制,更以漢白玉做階,金絲楠木為柱,屋內陳設字畫皆系行宮之物。如此明目張膽的違制,讓琦琛都目瞪口呆!
慶玉跪在琦琛面前懇求寬恕,並將不符賬目的數額全數補繳。
琦琛怎肯放過,他於十二月初五將所有情況上奏道光帝。
除貪汙違制外,又揭發慶玉修理孝陵時,曾指揮拉運石料的重車從孝陵神路和五孔橋上透過,並軋壞路面。慶玉之子魁明,其孫恆齡暗中吸食鴉片!
皇陵神路和五孔橋只有皇室祭奠時才能使用,慶玉在上面騎馬指揮工程,是很嚴重的僭越行為。朝廷嚴禁官員吸食鴉片,慶玉子孫無視禁令,更是知法犯法!
道光帝覽奏十分震驚,他在十月初八下密旨:
“命琦琛拘拿慶玉,嚴密查抄其家產,毋洩露風聲,致有藏匿寄頓!涉案官員皆免職,待欽差大臣文蔚赴遵化與琦琛一同嚴審。”
慶玉在東陵貪腐違制早就是公開的秘密,參與分肥者更是多如牛毛。
琦琛到任半年就捅破這層窗戶紙,將東陵的亂象暴露出來,不光皇帝震怒,在朝官員也驚恐不已!
背後有高人初九,聖旨到達馬蘭鎮,琦琛將慶玉拘拿,並率人飛奔慶玉家中查抄。
從慶玉臥房內查出歷年公文,其中竟有嘉慶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年,前任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長安接到的皇帝硃批十四件。
硃批是君臣間一對一的機密檔案,按規定,官員每年年底要將硃批繳回,福長安違規將硃批轉交慶玉收藏,可見多年來東陵管理是多麼混亂!
福長安早已病逝,自然無法審問。又查出慶玉私藏許多已蓋章的空白公文,並從魁明和恆齡的臥室查獲煙槍及鴉片。
由於房間甚多,其餘財產一時無法徹查,琦琛下令把各屋門窗封好,並派兵看守。
隨後他派人查封了遵化和蘄州境內的慶玉商鋪,並在慶玉的木廠中發現大量專供皇陵使用的金絲楠木。
十一日,琦琛獲知慶玉在遵化有一空閒宅院,共有房屋一百零二間,如今正由看守東陵的宗室貝勒奕洇居住,便把詳情上奏,同時請求皇帝派人查抄慶玉在京產業。
道光帝接奏後,下令把該處宅院賞給守陵貝勒居住,琦琛不得攪擾!
次日,下旨令步軍統領衙門查抄慶玉在京資產,仍叮囑不得走漏風聲,以免有人提前轉移財產!
步軍統領衙門領旨查抄了慶玉在京的住宅,共計房屋七十二間半,遊廊三十一間,但屋內僅有破傢俱數十件,並無金銀。
官員們仔細檢查,發現各處房內有傢俱新移動的痕跡,分明是慶玉家人提前轉移了財產。
官兵抓住慶玉在京的管家麻老審訊。麻老是遵化人,據他供認:
本月初九,有遵化老鄉張三前來送信,說慶玉在遵化的產業已被查封。
麻老趕緊將自己的物品都搬出主人宅邸,交到朋友處寄存,故此在房屋裡留下了痕跡,至於主人的財產,他一毫未動!
步軍統領衙門不相信,認為麻老肯定替慶玉轉移了財產。一番嚴審下,麻老只供出東牌樓的廣立木廠和中立木廠,西四牌樓的慶祥綢緞莊都是主人的財產!
步軍統領衙門迅速查抄慶祥綢緞鋪,抄出綢緞,銀兩,賬簿等物品。
掌櫃趙文士供稱:“本莊是慶郎中於道光五年出資八千兩創辦,對外只說是我的產業。每年慶玉都會派人來收取利潤,詳細的收支只有老闆知道!”
廣立木廠和中立木廠的廠主李中道也交待:“道光八年,慶玉化名“李中藻”,出資一萬兩白銀開設木廠,託我照管!廠內大小木料,都由專人從遵化運來,我們只管銷售,至於出賬入賬,根本無權參與!”
官兵在廠內查出上等木料一千一百八十三件,其中就有金絲楠木!
雖然查抄了木料,但出入賬目根本找不到,也就無法判斷慶玉從中撈了多少錢。
步軍統領衙門再次提審麻老,麻老一口咬定自己並未轉移財產。
統領衙門上奏後,道光帝下旨將慶玉的產業查封,並將麻老等人羈押待審。
與此同時,琦琛抽過空來,準備詳細查抄慶玉的豪宅,卻發現封條下的箱子大多是空的,少數有東西的,也都是破衣爛衫。
琦琛暗暗叫苦,自己在抄家聖旨釋出的第二天就行動,定是有人比自己更早得知聖旨,通知慶玉轉移了金銀細軟!
他一面安排官兵密佈遵化各地查訪,一面將情況上奏道光帝。
步軍統領衙門和琦琛的奏摺都指出:有人在聖旨下達前,便通知慶玉轉移財物!
道光帝驚訝萬分,慶玉背後的那位高人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領,他會是誰呢?
一案套一案琦琛四處探訪慶玉財產下落,很快從駐軍翼長西林家中搜出慶玉寄存的箱子兩個、包袱一個;章京麗淳家中搜出箱子兩個、包袱兩個;八旗總管業普肯家中搜得箱子四個,包袱二十三個,匣子三個……
這些包袱和箱子裡都是金鐲,金簪,白銀和黃金。慶玉不僅在抄家前就轉移財產,還有多位官員為他藏匿掩護!
琦琛上奏道光帝,請求將上述官員一併革職,並將慶玉幕僚,家丁,車伕等五十餘人一併關押審訊,徹底追究慶玉轉移的財產和隱匿的田地。
道光帝批准琦琛的奏請,同時下令眾官員只要主動上交贓物,便可以免於革職。他命定郡王載銓負責審訊麻老等人,務必追出是誰走漏風聲!
載銓領旨後,開始對麻老熬審,麻老如何挺得住,終於招供:“十二月初九日,慶玉的侄子,秀才恆倫跑來告知,慶玉馬上要被抄家,你們早做準備!”
恆倫是國子監的監生,載銓立刻傳喚。一番審訊後,恆倫招供道:“我與在戶部主事全孚有師生之誼。十二月初八晚上,老師告訴我朝廷要將慶玉抄家查問。這才跑去通風報信!”
載銓也十分吃驚,此事竟牽扯在任京官,他繼續傳訊全孚到案。
全孚供稱:“一個月前,陳大人承修東陵小碑亭工程,曾與我一同前往遵化驗收,當時接待的便是內務府郎中慶玉。
初八下午,陳大人叫我過府敘話,並說今早從穆中堂處得知,琦琛彈劾慶玉十七款罪狀,皇上已派欽差往東陵查辦,慶玉很快要被抄家!我告辭回家後,把此事告訴學生恆倫。”
載銓聽完招供,已明白其中原委:所謂幕後高人,正是文華殿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穆章阿!
穆章阿曾以大學士之尊分管工部多年,慶玉長期把持東陵工程,侵盜公款等罪名若坐實,穆章阿難辭其咎!
陳官俊是現任工部尚書,東陵諸多工程都由工部奏銷,慶玉一出事,定會牽扯到陳官俊。這哪是無心洩密,分明是穆章阿和陳官俊有意幫助慶玉!
道光帝犯了嘀咕,穆章阿是百官之首,陳官俊很得自己歡心。手心手背都是肉,總不能把他們犧牲掉吧!
躊躇許久,道光帝下了一道曖昧不明的聖旨:
“情理而論,言者或出無心,聽者早已有意,朕亦斷不疑陳官俊與慶玉有私,故為送信。將全孚免職受審,陳官俊速向載銓說明情況,朝廷絕不會虧待老臣!”
陳官俊領旨,立馬到案供稱:
“我曾同全孚一道赴東陵驗收工程,當時就發現琦琛和慶玉積怨很深,勢將決裂。
我們返京時,全孚曾說慶玉名聲很差。十二月初八,我偶邀全孚到家閒談,不由的說起慶玉。
我擔心慶玉經手的工程有問題,恐怕受到牽連。全孚說,慶玉辦工程還是可靠的,只是他貪汙挪用,橫行不法也是事實。
我不由感慨,慶玉耗損朝廷元氣,恐怕要被抄家!至於全孚將我的話怎樣轉述,實在全然不知。”
載銓再次提審全孚,全孚也改了口供稱:“陳大人與我閒聊時無心談起慶玉,又說他要被抄家,我信以為真,無心間告訴了學生恆倫,其餘一概不知。”
載銓喝問:“你前番說陳官俊曾談及慶玉被參十七款,如今為何不說!”
全孚道:“下官糊塗,實在不記得說過這些!”
載銓無奈,只得再審麻老和恆倫,眾人各執一詞,案子陷入停頓。
陳官俊立馬向道光帝上奏,堅持自己是無心洩密,並強調自己絲毫不知慶玉犯了何事,請皇帝降罪。
道光帝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頒佈聖旨說:
“以情理而論,言者或出無心,聽者早已有意,朕斷不疑陳官俊與慶玉有私。然訊息已漏,不得不罰。將全孚及陳官俊革職後發往軍臺效力。”
關於幕後黑手的查辦到此為止,穆章阿絲毫不受牽扯,陳官俊雖被革職發配,但很快又被道光帝召回,授予更高官爵。
皇帝的態度是辦案的風向標,捅破窗戶紙的琦琛也在這種互相遮掩的態度中受到了打壓!
白的能變黑朝廷查詢幕後黑手的同時,琦琛已將慶玉及東陵大小官員的罪證收集的差不多了,就等欽差到來,一舉除掉這些蠹蟲。他不會想到,一場顛倒黑白的大戲正要拉開帷幕!
十二月十四日,欽差文蔚到達石門驛站,琦琛派差官持帖迎接,自己則在孝陵班房恭候。等了一早上,欽差也沒來到,琦琛再派人去石門驛迎接,得知文蔚先是和遵化地方官交談了兩個時辰,隨後便拜訪守陵貝勒奕洇去了。
琦琛直等到下午,文蔚才帶著隨員來到孝陵,琦琛帶文蔚檢視神路上留下的軋轍痕跡。
欽差當即表示:“這分明是新軋痕跡,琦大人為何說是三月間留下的!”琦琛百般解釋,欽差只是搖頭大笑。
次日,一行人到慶玉家檢視,看了斜山角梁房間,漢白玉臺階。
文蔚笑道:“《大清會典》並沒有明文規定此乃違制。琦大人何必小題大做呢?”
琦琛一邊反駁,一邊帶欽差等人檢視室內懸掛的行宮字畫。
文蔚不屑一顧道:“這些東西,北京琉璃廠就有賣,根本不是行宮真跡!”琦琛暗自感覺不妙,只得閉口不言。
十二月十六日,文蔚提審了慶玉,魁明、恆齡祖孫三人,只一盞茶功夫便退堂。
六天以後,慶玉不知受了何人指點竟在獄中寫下數萬字的狀子,反告琦琛壓榨下屬,貪贓受賄,並藉機誣陷好人!
二十二日,文蔚將慶玉的訴狀上奏道光帝,並率隨員從總兵衙門搬回石門驛居住,和琦琛劃清界限。琦琛驚恐不已,自己本是反貪的,怎莫名其妙成了貪汙者?
二十三日,文蔚提審慶玉等人。魁明當場揭發,說琦琛收了他二百兩白銀,並接受了他家行賄的大米,馬匹等物品。
慶玉則老淚縱橫的叫屈道:
“琦琛到任後,每次都詢問東陵的官一年是否可賺五六千兩銀子?我說這些都是謠言,陵寢工程最需慎重,如有不妥,官員們不僅賠修不起,罪過還不小,他聽後十分不悅!
琦大人家眷抵達任所後後,嫌衙門內傢俱不齊備,大人讓我籌備。我把自家的傢俱器皿湊妥送去,沒有的則趕緊現做送去。他宅內有我送的傢俱器皿不下百來件。
琦大人全家上下吃的米,也是我負責購買送去。他嫌倉米不好吃,命我從通州和豐潤購買桃花米送去才滿意。
皇陵修繕過程中拆卸下來的木料,大多已經鑿鋸不堪使用,我覺得丟了太可惜,便放在木廠存放,以備將來用到小料時使用,實在是為朝廷節省開支啊!輔國公和睿親王都曾使用過我囤積的木料,怎能說我私佔呢?
琦大人竟以此為由,汙衊我貪沒。抄我家時,把我家眷全部攆出,連隨身衣物都不準拿,最後又說我轉移財產!我在東陵為朝廷用心許多年,竟被如此作踐,好不叫人傷心,如今琦琛是審官之一,我定要被他治死!”
琦琛忙向欽差解釋:自己不過是按照慣例使用了慶玉提供的傢俱。至於全家所用口糧,本來朝廷本就有規定,東陵官員的糧食皆由遵化永濟倉撥發,慶玉主管永濟倉,他送來糧米,自然也就接受。至於索要賄賂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欽差將慶玉的口供和琦琛的辯白上奏道光帝,請求將相關人等押往京城由聖上重派大臣審理!
道光帝准奏,命將琦琛暫時革職,與慶玉一同押解進京!
琦琛一怒之下,也寫一道奏摺,說明了文蔚對慶玉的種種維護,並再次表明自己從無索賄陷害之事,請皇帝還他公道!
道光帝接到琦琛的奏摺後,認為文蔚辦事不得其法,於是下旨:將文蔚革職,與琦琛,慶玉等一同押入京師交定郡王載銓,吏部尚書奕經和軍機大臣共同審理!
原本很簡單的一樁反貪案,在皇帝和朝臣的攪和下,越發變得複雜!
差不多得了道光帝得知禧恩和仁壽曾使用慶玉木廠的木料,便令二人說明情況。
禧恩和仁壽大驚,朝廷嚴禁宗室成員交結大臣,慶玉的供詞表面上輕描淡寫,實則暗示琦琛,禧恩,仁壽三人結黨!
二人連忙上奏解釋道:“道光十六年我們修理圓明園九洲清宴工程時,需要用到大木,當時採購不到。慶玉說他的木廠有大柁木六架,可運來備用。木材運到後,因尺寸不符,便擱置在圓明園官廠暫存。慶玉說這些都是東陵拆卸下來的舊料,不必給料錢,於是我們給了他三十兩運費!”
道光帝命人到圓明園察看,果然有找到未用的木料,便不再追究。
仁壽和禧恩原是支援琦琛的,但如今局勢複雜,生怕被牽扯進去,從此便置身事外,琦琛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在接下來的審問中,慶玉供稱:皇陵供奉的字畫因為需要裝裱,所以自己拿回家中,此事經前任內務府總管明傑同意,由於自己年紀老邁,事後忘記上交了。
明傑已去世數年,眾審官無法驗證慶玉所言是否屬實,但慶玉私藏皇家字畫,僭越之罪是逃不了。
再問私藏硃批之事,慶玉供稱:嘉慶十六年,有已故豐潤縣舉人王秀凝在他家幫辦筆墨。前任馬蘭鎮總兵福長安也請王秀凝代為處理奏摺;查獲的硃批都是福長安沒有及時上繳,存在王秀凝館內的。王秀凝死後,自己也忘了呈交。
慶玉再次把責任推脫給已故之人,審官們也無可奈何。
眾審官明白皇帝的意思,案子的真像已經不重要了,自己只要每天都審理上報即可。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審了一個月,文蔚,琦琛,慶玉各執一詞,互相責難。
道光二十年二月初七,道光帝覺得是該結束這場官司了。於是頒佈聖旨:
其子魁明違例吸食鴉片,發配烏魯木齊充當苦役;其孫恆齡雖曾吸食鴉片,但已戒掉煙癮,革職後不再追究。
琦琛私收慶玉饋贈,念其多年為朝廷操勞,革職後不再追究!
文蔚辦事拖沓糊塗,不知自愛,革職後亦不再追究!
震驚朝堂的東陵貪腐案,就在皇帝的聖旨中稀裡糊塗的結束了。
慶玉貪贓枉法,被流放固是罪有應得,而他的家人依舊坐擁富貴!
琦琛處心積慮要為國家拔出大蠹,卻落得丟官去職!文蔚雖也被革職,但他背後的穆章阿依舊是當朝權臣,深受恩寵,整個風波彷彿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尾聲道光帝認為只要保證君臣間的和諧共存,大清朝便可永世長存!至於誰是大貪,誰是大蠹,根本就沒必要去深究……
東陵案結束後不久,鴉片戰爭開始了。
大清朝這艘破船,在道光帝的掌舵下,被列強的堅船利炮打得千瘡百孔。而一切的苦難,都是無數底層百姓在承受,古老的中國,邁進了黑暗屈辱的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