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波折，與中影年年（北京）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郭勇的碰面，在時間衝突三次後敲定了下來。幸運的是，原本無緣與動畫導演見面，在採訪的路上得知了《少年歌行》導演陳昇垚恰巧也在。

牆上的鐘表指向下午三點，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口望去，百平米的開放式辦公空間一覽無餘。玻璃窗內，辦公區裡近百個“格子間”只聽得中央空調的制動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滑鼠按鍵聲。

2018年年底，奇幻古裝3D動畫《少年歌行》在網路平臺播出，其畫面、人物、劇情吸引了眾多觀眾。從在播期間被網友日常催更，到番劇結束被漫迷催更第二季，《少年歌行》以8.5分的豆瓣評分居於中國產動畫前列。

《少年歌行》

從一句話到一個江湖

在問到整個“江湖”構建最難的環節時，《少年歌行》創作團隊一致認為“組織資產是比較磨人的”。

動畫中所謂的組織資產，指的是模型場景的搭建，包括動畫中出現的場景、人物模型，各畫面燈光、材質標準等。郭勇介紹，當這些東西成型之後，接下來再組裝的過程就相對容易得多。“比如標準燈光，打好第一個標準燈光後，就可以在此基礎上做多個燈光組，後期直接導進去。”

“所以動畫製作前期主要是磨。”具體怎麼“磨”？郭勇抬起左手向門外一指，“外面的設計隨便拽”。

對於前期的磨練，一線設計師最有發言權。

偌大的辦公區裡，記者發現了一個背影有些許健碩、緊盯面前兩臺電腦的男孩，作為《少年歌行》的前期場景設計師，朱益幾乎參與了《少年歌行》的所有前期設計，包括場景風格、建築形制、角色衣著等，既有獨立設計，也有修改完善。

他介紹，在設計三顧城美人莊之前，《少年歌行》導演陳昇垚只給了他一個關鍵詞——美人莊。“我聯想的‘美人莊’應該是歌舞昇平的地方，可能會有跳舞的場所，跳舞就要有舞臺、有器樂；有人表演自然也要有觀眾，那麼觀眾在哪看錶演？舞臺怎麼搭建？”從一個點散發，按照邏輯和生活常識的角度串聯起每個點，這座“美人莊”也從一個單一建築，搖身一變，成為匯聚鶯鶯燕燕之地。

“美人莊”概念圖（上）與動畫實景（下）

“我們做的還不止這些。”陳昇垚介紹，《少年歌行》在創作初期便確立了“展現作品最好效果”的目標：場景正式設計前，團隊首先製作了一張《少年歌行》的世界地圖，對照地圖各場景的位置，預設場景主要元素，並在建築設計方面參考唐代建築，依據不同的人、境、情進行色彩搭配，最終渲染出新派武俠古風的氣場。

郭勇回憶說，為了還原古風世界觀的同時融合中國傳統文化，團隊在手工藝細節方面參考了大量古籍資料，並拜訪了傳統手工藝人。比如，製作組花費大量時間琢磨雷無桀那身名叫鳳凰火（一種傳統面料）的花紋和質感；緙絲、雲錦、滾針秀、草木染等多種傳統服飾工藝和印花紋理，或許就在《少年歌行》某個被觀眾忽視的背景中；就連動畫中出現的多個建築場景，製作組也為其搭建了實物模型。

雷無桀衣服花紋“鳳凰火”與動畫人物形象

“反覆修改細節、一遍遍調整打磨，藝術創作很難從開始的時候就確定下來最終要什麼，只要‘感覺’對，就都對了。”朱益說道。從一句話開始，美術設計們用一張畫板與兩臺電腦將想象變為現實，創造一個鮮衣怒馬的江湖世界。

行走江湖前的“吹毛求疵”

當畫面場景經過反覆打磨，“感覺對了”後，整部動畫的風格也基本定了調。

然而，場景終究只是“死物”，要讓這個世界“鮮活”起來，動畫中的角色肩負著重要使命。

“導演給定角色主要特點後，我們為其新增相應元素。”朱益解釋，角色的設計邏輯和場景的設計邏輯相同，也是從一個關鍵詞出發，繼而不斷細化。在他看來，經過與導演反覆溝通的細化過程，角色才能從語言表達形式到角色身體暗紋、配飾圖案、服飾紋理等個人特性都與導演所需無二。

“當我的‘點’和導演的‘點’碰上，角色自然而然就出來了。簡言之，給我一個‘點’，我根據這個‘點’講（角色或場景）故事，讓它豐富起來。”至於“故事”粗糙或是精緻、豐滿還是單薄，都是美術設計在協調人物的整體美感、後續製作的可操作性等後，初步創作出來的。

“但形象設計的二維階段只決定了最終形象的50%左右，後續進行三維轉換後，還會有很大變化。”朱益解釋說。

回憶動畫中角色的製作過程，角色蕭瑟的衣著服飾被美術設計們一致認為是最“龜毛”的環節。朱益透露，此前“蕭瑟”曾有三個不同版本，並且均與最終版不同，而作為蕭瑟的身份象徵——衣領毛飾的製作，也一度成為設計師們的“至暗時刻”。

“原本協調的毛領從二維平面轉換為3D畫面後，變得有些奇怪，被導演否定了。”朱益解釋，毛的疏密、面積大小、質感等方面都需在動畫的二維畫面設計階段進入考慮。從他第一次被否定的時候，進行自我推翻，選擇向其他形式改變；到第二次調整，開始關注更多細節，例如配飾的位置、大小等，再到第三次以及未來更多的調整，美術設計繼續優化細節，既要考慮其他工作夥伴進行實際操作時的可行性，更要考慮如何使人物形象既合理又美觀。

《少年歌行》主要角色 蕭瑟

如何讓整部動畫具有“一眼萬年”的影響？畫面渲染作為3D動畫畫面製作的最後一步，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成品有沒有質感，就看這了。”郭勇介紹，動畫的畫面渲染採用了真實毛髮技術，不僅讓人物的每一根毛髮都能被清楚地看見，毛髮的長度、密度、顏色、光澤等也力求“還原現實”，隨著環境改變而有不同的視覺表現，就連面板材質，也精確到面板紋理、褶皺、血管紋路等。

《少年歌行》無憂大師特寫

《少年歌行》不僅在真實毛髮和面板紋理下足了功夫，同步國際的GPU渲染技術讓人物的顏值得以體現，也依靠最先進的面部捕捉系統製作角色的微表情，力圖達到以假亂真的還原。

談及此，郭勇臉露笑意，“《少年歌行》不但敢讓觀眾放大看，還會經常在某些不顯眼的角落、細節中，奉送意外驚喜。”

片中真實毛髮處理與道具（衣袖紋理）細節

渲染後的畫面“以假亂真”

對於一部番劇而言，每一個鏡頭、每一個畫面都展現得十分精細是有難度的，如何在有限的成本內實現精良的視覺效果，始終是團隊努力解決的問題。談起動畫創作的製作是否有遺憾時，郭勇提到了劇中雷無桀與馬賊打架並在室內引燃鞭炮的那場戲。

“其實，我們再修改兩次就能接近目標效果，但時間不夠了。又考慮到動畫的播出時間已接近2019年春節，我們就決定將鞭炮點燃的畫面以相對簡單的煙花燃放形式呈現。”

在動作細節方面，製作團隊採用專業動捕裝置和動畫師的表演，減少畫面的僵硬動作，保證了畫面的真實性和流暢性，為觀眾帶來與眾不同的視聽享受。《少年歌行》總監製朱明燦介紹，武打動作中的“圓圈式”“交叉式”等打法，在景別轉換、特寫強調以及動作定格中均有體現，“每一招、每一式都打得實實在在”。

然而，在主創看來，《少年歌行》吸引人的不只是流暢自然的動作打戲，或者高度還原的初唐場景和考究的錦衣華服，更重要的是它將文字藝術以電視化的藝術手段重新詮釋，讓中國產3D動畫作品也能呈現出快意江湖的“恣意瀟灑”。

《少年歌行》

據介紹，在小說創作期間《少年歌行》就被陳昇垚“一眼看中”。在他看來，故事中的少年散發著一股極度自信的氣場，他們敢於迎接一切挑戰，不是認為自己不會輸，而是不怕輸，“這正是我所喜歡的少年意氣”。

自專案開始到播出，《少年歌行》創作歷時近18個月，前後共有180餘人參與其中。

當被記者問到，製作的整個過程都在反覆打磨和“吹毛求疵”是否會感到煎熬時，動畫總監付堃驟然笑了：“怎麼會……哈哈，不煎熬。痛苦是一定的，但其中的樂子要比你想象得多”。

中國動畫的未來：眾人拾柴火焰高

2019年暑期，魔丸“哪吒”橫空出世，腳踏風火輪走進“奧斯卡”；羅小黑一戰成名，導演放言“第二部已經安排上了”。佳作頻出的中國產動畫影視作品在得到越來越多關注的同時，一批動畫產業從業者也憋著一股子不服的勁兒，要讓中國產動畫做出些名堂。

而這位幾乎被所有員工稱為“老大”的人也一樣。從採訪當天早7點進入辦公室後，郭勇的公司會議與訪客會晤未曾間斷，門外的助理解釋說，“這是‘郭老大’的日常”。

訪談伊始，談及《少年歌行》的創作時，郭勇並沒有直接說這部作品誕生的流程，而是丟擲了一個生產概念——動畫產業化創作。

郭勇以中影年年創作為例，其每部作品大概需要13個環節。除配音、音效等環節外包專業團隊製作，動畫作品的主要創作環節均為團隊成員完成。“比如形象設計、分鏡導演、模型跟進、動作繫結、動畫材質燈光選擇以及合成渲染等，這些基本上是產業化生產的必要環節。”

“從2004年創作長篇三維動畫《精靈世紀》、2012年的國內首部3D立體長篇三維動畫《七星傳奇》，到2015年網播量超出預期的《勇者大冒險》及2018年上線的《血色蒼穹》，再到《少年歌行》以及正在創作的《烏鴉會》……”談及公司成立以來的作品，郭勇一臉笑意掩藏不住語氣裡的自豪。他認為流程化的方式創作動畫精品，是今後動畫產業化發展的必然趨勢。而在這種創作模式下，中影年年目前已能夠同時生產4部動畫。

“中國的動畫，無論從製作技術、藝術技巧還是故事儲備上，目前都能達到世界級水平。”但同時，郭勇和陳昇垚也認為，與迪士尼、DC等大型動漫產業開發公司相比，國內動畫影視行業發展其實處於整個行業的初級階段。

《少年歌行》主要人物 無心

“初級階段的好處在於什麼呢？”郭勇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著某個回答。

數秒後，陳昇垚繼而說道：“這個階段的好處就在於個動畫影視公司之間不會存在惡性競爭，大家一起相互扶持，眾人拾柴火焰高，就像《哪吒》裡那段所有龍族成員拔下自己身上最硬的一片鱗片，為敖丙做成了那副世間最硬的鎧甲一樣。”

儘管這個畫面被網友一度調侃為“全村集資上大學”，但作為行業同行而言，“大家樂於看到越來越多的優秀作品出現，大家也樂於共同合作出體現中國精氣神的作品”，郭勇說。

採訪最後，對於中國產動畫發展現狀，幾位受訪者不約而同透露出一致的想法：“中國產動畫確實有很大進步，但是還差點啥。”

這一困惑，是諸如郭勇、陳昇垚、朱明燦、朱益等中國產動畫一線行業從業者、創作者們共同苦心探索的問題，與其說是為了讓更多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的“爆款”作品出現，在他們看來，更希望看到中國產動畫產出更多A類作品，提高整個行業的作品品質，“這個行業好了，行業裡的人才會好”。

《少年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