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畫的風格和主題更加趨近現實、聲優配音也愈來愈內卷的當今日本動畫界,《普羅米亞》出奇制勝地運用漫畫式圖形、舞臺劇式配音和澤野弘之的音樂,迴歸了動畫表現本源的魅力。
2021年5月24日,日本原創動畫電影《普羅米亞(プロメア)》迎來2週年紀念。該片15億日元的票房雖然不算高,但其獨特的風格也得到了日本第23迴文化廳媒體藝術節動畫部門審查委員會的推薦。如今,《普羅米亞》將於6月5日進入國內院線。那麼我們該如何在日本動畫界定位這部作品呢?
近年來,隨著動畫電影《你的名字。》爆紅,除吉卜力等享有盛名的老牌動畫工作室的作品外,原來只能在深夜播出的日本動畫也開始依靠電影化相繼創下不錯的成績。其中深夜動畫《鬼滅之刃》的劇場版電影《無限列車篇》更是在超越了《千與千尋》保持的日本電影記錄後,帶領日本電影業一路高歌猛進,突破400億日元票房大關,也在美、法、韓等多國也創下票房紀錄。要知道在幾年前,深夜檔劇場版動畫的票房只要突破10億日元就算賣座,兩相對比,仿若隔世。
《鬼滅之刃》(藍色曲線)的火爆重新定義了日本深夜檔動畫電影票房。圖片:togetter
其實,日本動畫作為媒介本身的歷史也不太長。動畫師描繪角色、將角色重合到美術設計師畫的背景,再用鏡頭去拍攝——當代日本動畫的製作邏輯直到1970年代才得以確立。而後經歷了作品大爆發的80年代、製作形式和風格得到洗練進化的90年代、製作方式由手繪向數字化過渡的2000年代,等到2010年代以後,日本動畫已然進入一個沉澱和結算時期——涵蓋前數十年的發展,且展現形式逐漸多樣化。此時,“該選擇怎樣的題材、主題,該運用怎樣的畫風、表現”就成了動畫創作者們必備的自我意識。
秉承手繪作畫傳統,講述經典少年冒險敘事的吉卜力;運用無影作畫,講述兩個鄰接世界的地圖工作室(細田守);從遊戲CG出身,積極運用3D渲染2D技術的Polygon Pictures;從遊戲背景出發,拓展“背景美學”和世界系敘事的CoMix Wave(新海誠);透過高度還原現實場景,開創與現實互為鏡面的日常系和聖地巡禮的京都動畫……今天,動畫公司和創作者們都開創了各自鮮明的特徵,創造出有著不同意義的“外觀”。正是日本動畫史上不斷前行的道具進化和畫風多樣性,才使製作者們得以從多個選項中做出選擇,形成各自的風格。
《普羅米亞》當然也不例外——這部作品同樣是導演今石洋之、編劇中島一基、製作公司TRIGGER在當代日本動畫界中作出獨特選擇的產物。而這種選擇與同期作品的不同之處卻在於,它的表現與其說“開創”了一種新的風格,不如說是迴歸到動畫最為本源的魅力。
從“實際存在”迴歸“繪畫的魅力”
當代日本動畫的特徵調性固然各有千秋,然而無論是透過背景描寫、細緻描寫還原現實場景,實現對真實世界的接近,還是以作品主題寫照或批判現實,日本動畫整體還是在向“動畫世界彷彿真實存在”發展和進化。《普羅米亞》卻與此不同,這是一部朝著“直觀展現繪畫世界魅力”進化的作品。
《普羅米亞》的熱血和張力。圖片:hm-hm
今石洋之的作品常常被譽為“熱血燃作”、“極有張力”,而《普羅米亞》很聰明地發揮了這種優勢。作品畫面的背景讓人聯想起美式卡通片的高彩度色調填充,同時省略了動畫中常有的輪廓線。《普羅米亞》的製作班底中,有許多人曾參與過2010年《吊帶襪天使》(美式卡通風格的日本動畫)的製作。而《普羅米亞》可以說延續了《吊帶襪天使》的世界觀。
《吊帶襪天使》中的美式卡通風格。圖片:nomado-burogu
這種風格的優點在於,就算將畫面3DCG化,也不會輕易與手繪背景失調。本作運用了此優勢,使得動作戲中鏡頭可以在3DCG空間裡縱橫穿梭。同時,各角色也選用與背景相配的色彩來表現。人物服裝上的褶皺的描繪方式很簡單,選擇了強調質感的高光設計,而不是傳統的用數層不同深度的陰影來表現。光影的邊界也往往只表現為簡單的直線。
高光人物表現上的色彩效果。圖片:twitter
就算如此,《普羅米亞》的畫面表現也沒有讓人感覺單調。因為在簡單的表現基礎上,本作還追加了許多能烘托作品氛圍的豐富資訊:手繪和3DCG手法融合帶來火、煙、冰等獨特的畫面造型和配色,角色和機甲上施加的色彩漸變,傳遞空間感的環境光源都是這種例子。
就這樣,《普羅米亞》將一個由繪圖構成的魅力世界傳達給觀眾,可以說是對“以圖敘事”的漫畫式表現的一種迴歸。此時大放異彩的,並不是漫畫特有的奇想天外的創造力,而是讓人感覺“只不過是漫畫”的輕鬆的觀看心態和隨之而來的速度感。正是這種速度感,才將觀眾帶到一個未曾想象過的遙遠世界。
從三角和矩形的對立到圓形的出現
“燃燒者”(burnish,人類的突然變異體),是能夠操縱burnish flare(一種特殊火焰)的存在。30年前,燃燒者出現,與其他普通人類發生了激烈對立。經歷了“世界大炎上”後,許多燃燒者都遭到鎮壓和關押,也有一部分燃燒者成功避免了暴走,控制住了自己能力,過著平常的市民生活。現在與普通人類對立的,只有里歐·弗提亞率領的“瘋狂燃燒者”(Mad burnish)。
左一至左三:古雷·佛塞特,加洛·提莫斯,里歐·弗提亞。圖片:the-chara
主人公加洛·提莫斯所屬的高機動救命消防隊“烈焰救火隊”(Burnish Rescue),就是透過撲滅燃燒者的火焰來保護普通人的團體。在故事舞臺的人類都市擔當司政官的古雷·佛塞特是烈焰救火隊的創立者,也正是古雷從火裡拯救了年幼的加洛,使他下決心加入救火隊。同時,古雷的下屬還有一個視燃燒者為絕對“惡”的警察兼軍隊組織Freeze Force,企圖將所有燃燒者趕盡殺絕。
救火隊的救火車上的凍結槍發射出立方體冰塊。圖片:《普羅米亞》
本作的有趣之處,是將燃燒者和救火隊的對立表現為“三角”和“矩形”的圖形對立。不僅消防隊的機械都是矩形的,滅火凍結槍發射的冰塊也是立方體。而作品在表現燃燒者操縱的火焰、火焰中誕生的火龍捲和火粉等存在時,有意用低多邊形(Low Poly)的形式進行抽象化,使火焰化作一個個三角形狀的立體。美術造型營造的清晰對比與故事情節中的對立衝突重合,這種表現也是極為“漫畫式”的。甚至早在片頭動畫裡,作品就已經用一段從三角到矩形的動態圖形變化展現出二者的鬥爭,同時預示了圓形會登場的結局,給觀眾留下足夠的期待。
低多邊形表現的火焰。圖片:《普羅米亞》
影片中的三角、矩形、圓形,直接對應作品裡代表各個陣營的意志和力量。比如三角形代表瘋狂燃燒者們抵抗的意志和火焰的力量、矩形代表烈焰救火隊、Freeze Force守護市民的意志和行政公權力。而矩形、三角形的意志和力量的合集以象徵“調和”的圓形出現。如何透過圓形來化解矩形和三角的對立?圓形所代表的,又是善還是惡?——影片的主題就在這裡。
影片後半,為了迴避末日逃離地球,古雷利用燃燒者的火焰(三角)和自己作為司政官的公權力(矩形),動員科學家制造了一個擁有圓形發動機的飛船。這自然可以說是將三角和矩形綜合的結果,但古雷的做法只是從表面上統一了三角和矩形,其不顧燃燒者生命和地球上人類命運的態度只會進一步加劇兩者間的對立。顯然,這不是解決問題的真正方法,而古雷也因此成為加洛和里歐所要打倒的最大敵人。
相對的,圓形也可以看成加洛和里歐跨越矩形和三角的對立、實現和解的象徵。兩人最終乘上從湖底博士處獲得的名為“Deus ex machina”的機器人,並肩作戰打倒古雷的過程,也可以看成是“圓形”和解的勝利。“Deus ex machina”是拉丁語,意為god from the machine,即屬於故事世界之外的,推動解決故事內問題、實現逆轉的強力機關。這臺機器人有著圓潤的外形,十分形象地點出了圓形的象徵意義。
圖形的意義改變和勝利的原因
將故事主人公和敵人同時用圓形表現,乍看上去與將三角代表燃燒者、矩形代表救火隊的故事開篇矛盾。然而,影片後半將“圓形”同時用在敵我雙方,是在傳遞這樣一種資訊:三角、矩形、圓形等圖案並不是單純以視覺效果象徵某種勢力,而是直接對應著構成這些勢力的力量和意志。
Deus ex machina和研究所的圓潤造型。圖片:《普羅米亞》
博士隱藏在湖底研究所的圓弧形外觀、圓形升降梯等形象很好地揭示出,主人公和敵人同時擁有的“圓形”形象本身具有強大的“技術力”:無論古雷偷竊博士技術創造的逃離地球的發動機,還是加洛和里歐搭乘機器人並肩作戰的技術,都源自這裡。而圓形所代表的意志,就是加洛和里歐互相協作的精神。
關押燃燒者的圓形發動機。圖片:twitter
在明白了矩形代表公權力和守護意志、三角代表火焰之力和反抗意志、圓形代表技術力和協作意志的對應關係後,再去考察作品中各個勢力,我們就能發現通往故事結局的線索:烈焰救火隊雖然有守護和協作意志,卻沒有火焰之力和技術力,也因缺乏公權力而常受制於freeze force;瘋狂燃燒者雖然有火焰之力和反抗意志,卻沒有公權力和技術力,也往往缺乏協作意志;freeze force雖然有公權力和技術力,卻沒有火焰之力和協作意志。很顯然,各方勢力力量層面各有缺陷,意志層面存在失衡,必然無法拯救這個世界。
司政官古雷本是最適合拯救世界的人,他擁有公權力,為奪取技術力殺死了博士,並利用燃燒者們獲得了火焰的力量。然而,由於他完全沒有與燃燒者合作的意志,親手斬斷了與博士協作的可能,最終沒能獲得完整的技術力。與之相對,加洛和里歐的合作促成了里歐的火焰之力、反抗意志和加洛的守護意志結合,再加上兩人的協作精神、博士託付給兩人的技術力——正因為二者吸收了作品內三角、矩形、圓形所代表的所有力量和意志,才能實現火焰和魂的完全燃燒,拯救這個世界。
漫畫式描寫所實現的劇烈情感起伏
透過看似單純的漫畫式抽象圖形,《普羅米亞》描繪了加洛被曾經信賴的人(古雷)背叛、發現曾被認為是威脅物件的里歐的軟弱之處,最後顛覆自己常識的過程。原以為正確的解決方式(滅火)也在故事最後被證明是錯誤的(燃燒者的異常體質需要完全燃燒才能消除)。透過圖形帶來的“反轉”在這部不足2小時的作品裡被展現得轟轟烈烈、暢快淋漓。
這種價值觀的顛倒,可以說是常見於戲劇性故事的一種古典手法。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被疫情籠罩,因女權、種族歧視等議題引發爭議的國際社會,其實也處於一個需要每個人切換視角、獲得對於弱者的理解,更新價值觀的時代。
佩戴粉色三角形的LGBT人士抗議同性戀被關押、虐待、殺害的狀況。圖片:twitter
為了將這種現代性更快地融入到這部娛樂作品中,漫畫式的圖形和畫面表現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表現更真實的時候,動畫作品將需要花費更多的篇幅和時間,按照這種真實尺度去展現故事人物的情感變化:比如,為了使人物的情感變化更加自然,作品勢必無法像《普羅米亞》一樣只聚焦加洛、里歐和古雷三人,也需要去描繪他們周圍的家人和朋友。此外,由於粉色三角胸章曾經被納粹在大屠殺中用於標記和歧視同性戀,如果採取更為真實的表現,作品用粉色三角形指代火焰、講述“淨化”的故事就容易讓人聯想起對同性戀的歧視,從而引起社會問題。《普羅米亞》現在採用的漫畫式描寫,以抽象和輕化帶來速度感,很好地迴避了這一問題。甚至對於“不同社會成員間的對立和歧視”這個主題,《普羅米亞》也透過引入“Deus ex machina”這種“都合主義”,在觀眾吐槽缺乏邏輯前就率先進行了自我抨擊。
Deus ex machina的“都和主義”還表現在他會變身和創造出武器。圖片:twitter
漫畫式的“所見即所得”的角色得益於其輕巧和易解的特性,在載入情感時不需要那麼多時間——上個瞬間還在哭,下個瞬間就能化作笑容,上個鏡頭還在互相憎恨,下個鏡頭就能同舟共濟。此時,觀眾的“只不過是漫畫”的認知也會從“沒什麼了不起”的輕視轉換為“竟然能有這種效果”的意外。可以說,日本動畫作品從70年代起,就透過這種抽象表現和真情實感間的落差,深深感動了幾代人。
舞臺劇式配音和澤野弘之音樂的完美相性
《普羅米亞》對觀眾情感的絕妙控制不光得益於片中幾何圖形所代表的抽象風格,為片中配音的演員和澤野弘之的配樂也厥功至偉。
為主要人物配音的演員。圖片:cinra
為加洛配音的松山健一、為里歐配音的早乙女太一、為古雷配音的堺雅人,都不是專業的聲優,而是舞臺劇演員,曾參演過劇本家中島一基所屬的舞臺劇團“劇團☆新感線”。通常日本動畫在選用非專業聲優來為角色配音時,多是為了向動畫核心粉之外的觀眾宣傳作品,或是為了實現“聲優所無法實現的素人感”。然而,《普羅米亞》選用上面三位配音演員並非如此:正是他們在舞臺劇中培養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給中島一基留下了深刻印象,中島才會在創作前就參考三位演員的人物形象來進行角色設計。於是,堺雅人在《半澤直樹》和《Legal high》等作品裡情感跨度巨大的激情演出就直接被活用在古雷這個角色的形象轉換中。可以說,正是這種與宣傳效果等外因無關的、演員演技和作品本質不可分的狀況,進一步加速了作品的代入感和情感傳遞。
古雷人物造型突變。圖片:bibi-star
故事結局中,加洛和里歐駕駛的機器人實現了超巨大化,滿足了火焰生命體“想要燃燒”的慾望,給他們帶來完全燃燒後,使他們最終離開地核內部,地球也因此逃過一難——這種節奏過快、結局過於異想天開的展開多少容易讓人目不暇接、難以消化,而澤野弘之的音樂幫助《普羅米亞》緩解了這一問題:氣勢恢宏的音樂與高速展開的動作戲實現了同步和共鳴,給作品帶來統一的節奏感,也給這種本來值得推敲的展開帶來說服力。相對於其他或多或少受澤野配樂牽引的動畫作品,從某種程度上說,《普羅米亞》呈現的速度感才更能與澤野的作曲風格相印成趣。
在動畫的風格和主題更加趨近現實、聲優配音也愈來愈內卷的當今日本動畫界,《普羅米亞》出奇制勝地運用漫畫式圖形、舞臺劇式配音和澤野弘之的音樂,迴歸了動畫表現本源的魅力。而中國動畫粉絲能在2年後,透過大熒幕見證這種魅力,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