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家,鄭小驢
鄭小驢,本名鄭朋,1986年生於湖南隆回,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造性寫作碩士。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少兒不宜》《蟻王》《消失的女人》等多部,長篇小說《西洲曲》《去洞庭》。曾獲《上海文學》佳作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南海文藝獎等多種獎項,被評為南京市百名優秀文化藝術人才。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日、捷克語。
創作談
2018年5月份,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從瀋陽回北京的高鐵上,窗外飛速閃過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水稻田。在遙遠的北方,彷彿置身南方和煦的春日,這讓我深感詫異。我想起小時候,這樣的春天,我家總會迎來一對遠房窮親戚。一個胖乎乎、頭髮灰白的盲人,終日穿著那身一成不變的黑色燈芯絨中山裝,揹著一隻乾癟的褡褳,手搭在瘦小的瘸子的肩上,瘸子給他領路,兩人一路閒聊,風塵僕僕,朝我家方向走來。按今天的話,蹭飯來了。聽說從很遠的地方來,要走上大半天,到我家通常傍晚,吃完晚飯,還得住上一宿。盲人會算命,平時靠此為生。沒生意的時候,便來我家,起先母親還和顏悅色,宰殺老母雞招待,來的次數多了,母親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後來就有些怠慢。好在盲人也不計較,做啥吃啥,大大咧咧的,飯量還很大,連吃三大碗。吃完晚飯,天已黑透,母親給他們鋪好床鋪,洗好腳,盲人、瘸子就擠著一張床,說閒話,講各種鬼故事,上吊的小媳婦,喝農藥的婦人,倒路鬼,露水鬼,難產鬼,活靈活現,聽得人毛骨悚然。
那會家鄉正好發生一起聳人聽聞的謀殺案,一個嗜賭的小青年,因為賭資和鄰居發生了爭執,被敲暈鎖進一隻大木櫃裡折磨致死。這一幕正好被鄰居的小女兒目睹並最終事情敗露,釀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群體性事件,打了防腐劑的屍體在街上擺了好些天,各種傳言都有。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一直深埋心底,很多次想動筆,苦於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直到我再次想起盲人和瘸子,並將他們與這件事聯絡在一起。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在小說中的相遇,對我來說有著無比重大的意義,如黑暗中打開了天窗,一切豁然開朗。在瀋陽回北京的高鐵上,我寫了黑暗中盲人與瘸子的一段對話,這段看似與小說離題萬里的對話,我以為是這個小說成敗與否的關鍵點。
我充分信任讀者。這是為何要在寫作技法上設定一定難度的前提。我喜歡看似漫不經心的閒筆,在掩卷沉思的那刻又處處閃現出來的光亮。彷彿小說的每處褶皺都是深淵,每個細節都駐紮著靈魂。我們不拒絕好看的故事,但我們拒絕一個好看的故事背後的平庸和蒼白。說到底,我們拒絕口香糖文學。故而,小說背後的引而不發、意味深長和沉默,是一個優秀小說品質的保證。
寫作《騎鵝的凜冬》時我已經32歲,出過幾本不甚出名的小說,除了寫作本身,對很多事,想說的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沉默。當然,我的問題不在於此,和1961年,32歲的馬爾克斯一樣,我們遇到了同樣的難題,“作為作家最大的問題時,在寫過那些書以後,我覺得自己進入了一條死衚衕,我到處尋找一個可以從中逃脫的縫隙。我不認為我已才盡,相反,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書未寫,但是我找不到一種既有說服力又有詩意的寫作方式”。是《佩德羅·巴拉莫》將馬爾克斯從縫隙中解救了出來。胡安·魯爾福筆下那個到處死人在說話的墨西哥村莊,和我經歷過的90年代漆黑一團的湘西南鄉村,某種程度上有著驚人的一致性。“為了寫作,我需要腳踏實地,需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任何事情,我都必須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以便賦予它生命,一旦它有了生命,我便跟隨它。”對我而言,從對一隻叫慶松的鵝命名開始,我重新置身於童年時代的土地,回到熟悉的氛圍,那些消逝的點滴,是這個小說靈感的來源,也是對這篇小說情感的最佳註腳。它無法命名,既不屬於城市,也不屬於鄉村,它是火焰,是遺憾,是報復,是憤怒,是別離,也是悲憫和理解。作為小說家,我希望我能更驕傲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