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回目解釋：

①“閒取樂偶攢金慶壽”，賈母閒來無事，提議湊分子給鳳姐過生日，以此取樂。

“攢（cuán）”，拼湊。

②“不了情暫撮土為香”，寶玉“撮土為香”，祭奠金釧。“不了情”，無法割捨的情。“撮”，抓取。

重點情節：

① 鳳姐攢金慶壽。 ②寶玉祭金釧（祭奠水仙庵）。

經典語言及解說：

1、“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著替她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

這是賈母對王夫人說的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賈母一直記著鳳姐的生日，兩年前就想著要給鳳姐過生日；二是賈母提議讓大家“湊分子”給鳳姐過生日，這樣能更熱鬧一些。賈母帶頭拿出二十兩銀子作為份子錢，並且廣而告之，向眾人宣佈了這件事。

小說中多次寫到有關生日的情節，然而由賈母提議操辦的只有兩次：一次是鳳姐，一次是寶釵。有人說，賈母給鳳姐過生日，是出於偏愛；給寶釵過生日，則是想讓她難堪。理由是，鳳姐的生日一共“湊”了一百五十多兩銀子，而寶釵的生日只有二十兩。二十兩銀子，既不夠酒的，也不夠戲的。其目的是趕走薛寶釵，為寶黛愛情掃除障礙。

這種看法站不住腳。寶釵進賈府只是暫時借住。借住期間，“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第四回），所有開支都是薛家自己提供。薛家是皇商，根本就“不差錢”，在京城還有自家的產業，如第三十七回、第五十七回提及的當鋪等。遇到寶釵十五歲生日這樣的“正日子”，一定會大操大辦，怎麼可能只有賈母“蠲資”的二十兩銀子呢？再說，賈母給鳳姐和寶釵的銀子一樣多，都是二十兩，何以見得她厚鳳姐而薄寶釵呢？

筆者認為，賈母給寶釵過生日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因為寶釵是客人；二是喜歡寶釵“穩重和平”的性格；三是寶釵十五歲的生日，意味著到了及笄之年，可以許配或出嫁。賈母這樣做，既是出於禮節也是出於好感，或許還有為了成全金玉良緣也未可知。

2、“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

這是賈母對李紈說的話，表現賈母對李紈的厚待。

在《紅樓夢》眾多人物中，李紈是身份和地位比較特殊的一個。李紈，字宮裁。“紈”，指細緻潔白的薄綢； “宮裁”，意思是作宮中製衣用。從名和字的含義看，這應該是李紈父親李守中取的，寄寓他對女兒樸素、美好卻又充滿矛盾的願望，一方面希望女兒能“以紡績井臼為要”，平安度過一生；另一方面又希望女兒能嫁入王侯人家，盡享榮華富貴。

但是命運與李紈開了一個大玩笑，使她的人生跌宕起伏，大喜大悲。她嫁入豪門，貴為榮國府長孫之媳，卻不幸丈夫早亡，“青春喪偶”。賈珠死了，卻留下一子，兒子又讓李紈“槁木死灰”般的悲劇人生，多了一份寄託和慰藉。賈蘭是榮國府的長重孫，李紈母以子貴，自然格外受到賈母的厚待。

而且，賈母是個深受“三從四德”封建思想影響的老太太，她對李紈“青春喪偶”充滿憐憫，又特別欣賞李紈心如止水、安分隨時、溫良恭儉讓的節婦行為。所以，她喜歡李紈，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3、“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

這是王熙鳳對賈母說的話。“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指寶玉和黛玉的份子錢。“大嫂子”指李紈。榮國府只有一個“大爺”，就是死了的賈珠；卻有兩個“二爺”——賈璉和賈寶玉。賈璉排在賈珠之後，是因為同一祖父（賈代善），他們是叔伯兄弟；賈寶玉排在賈珠之後，是因為同一父親（賈政），他們是親兄弟。

對於賈母而言，鳳姐和李紈都是孫兒媳婦，關係一樣親、一樣近，手心手背都是肉。第三十五回寶玉說：“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但是鳳姐畢竟是隻“凡鳥”，她在老祖宗面前既要爭寵又要爭強，不會錯過一絲一毫的機會。

鳳姐妒忌李紈，主要表現在兩件事上：一是李紈豐厚的經濟收入：多幾倍的月錢、年終的分紅、地租等（第四十五回），這讓貪心的鳳姐非常“眼紅”；二是李紈生了兒子賈蘭，也讓只生了一個女孩的鳳姐心理失衡，由羨慕而嫉妒。

鳳姐答應替李紈出份子錢，不是向李紈示好，而是為了討好賈母。目的達到了，份子錢自然也就沒有了下文。

4、“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

這是王熙鳳說的話。“二位姨奶奶”指趙姨娘和周姨娘，她們都是賈政的妾。按照輩分排起來，她們算是王熙鳳的長輩。

王熙鳳對待二位姨奶奶，平時還真是“小看”她們。第二十回，趙姨娘訓斥兒子賈環，王熙鳳攔住她說：“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明顯把趙姨娘當奴才看。第二十五回寶玉被燙傷，趙、週二位前來探望，王熙鳳見了她們既不打招呼，也不讓座，“正眼也不看她們”，鄙薄輕蔑之意顯而易見。

周姨娘在小說中像個虛幻的影子，偶爾出現幾次也是一筆帶過。她沒有孩子，為人低調謹慎，安分識趣。雖然人品比趙姨娘好，但是遭遇與趙姨娘一樣慘。

王熙鳳這樣對待“二位姨奶奶”，連尤氏都看不下去，她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hù）子（比喻苦命的人）作什麼？”表達她對王熙鳳貪得無厭的輕蔑和不屑。

5、“你瞧他興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

這是尤氏對王熙鳳說的話，警告她不要“太滿”，不要恃寵而驕，得意忘形。

尤氏和鳳姐的關係，比李紈又遠了一層，她們分屬寧國府、榮國府。在第六十五回“賈二舍偷娶尤二姐”之前，她們之間本來並無太大的利益和矛盾衝突。作為叔伯妯娌，尤氏和鳳姐每次見面後都會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關係比較融洽。從年齡輩分上看，賈珍是賈府族長，尤氏雖是賈珍的繼室，但是大嫂的身份卻是事實；從性格上看，尤氏為人內斂含蓄，對待下人比較寬厚仁慈，所以她才會使用真真假假的方式，告誡鳳姐還是“收著些兒好”。

關於王熙鳳的貪財，小說裡有多處描寫。第十五回“弄權鐵檻寺”，鳳姐索取了三千兩銀子的好處費；第三十九回平兒告訴襲人，鳳姐挪用眾人的月錢暗中放高利貸，“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這次過生日“湊份子”，也搜刮了一百五十多兩銀子等等。

尤氏看不慣鳳姐的所作所為，指責她貪得無厭：“弄這些錢哪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脂硯齋點評說：“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王熙鳳最後或許就是死於貪財。

後來，尤氏把平兒、鴛鴦、彩雲的份子錢都退還了，把趙、週二位姨娘的份子錢也退還了，可謂善始善終。所以脂硯齋盛讚尤氏：“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

6、“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

這是賈寶玉說的話，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的叛逆思想。在賈寶玉看來，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神靈存在。所謂神靈，都是“野史小說”為了博得讀者的眼球，憑空杜撰出來的；而“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愚婦們”這些“俗人”，他們“混供神混蓋廟”，一方面裝出行善積德的樣子來欺騙麻醉世人，另一方面乞求神靈能保佑他們永生永世都過著一種不勞而獲、安逸無虞的生活。

賈寶玉的叛逆思想，在小說中多有描寫。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不願讀四書五經，卻看《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禁書。

（2）不願走仕途經濟之路，鄙視功名利祿。

（3）不願聽從家長安排，大膽追求自由獨立的愛情。

（4）反對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對青春女孩、丫鬟下人有著平等博愛的思想。

（5）敢於懷疑、敢於否定、敢於批判的精神。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說史略》），賈寶玉是《紅樓夢》中絕無僅有的有著覺醒意識的叛逆者。

7、“比如這水仙庵裡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這是賈寶玉說的話。洛神又名宓妃，是傳說中古帝伏羲氏之女，因溺死洛水而成為洛水之神。曹子建指曹植，他寫作《洛神賦》，虛構自己與“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洛神相愛的故事，藉以表達他愛慕皇嫂甄妃而不得的惆悵之情。

寶玉平時很討厭這水仙庵，原因有二：一是這水仙庵的尼姑經常往賈府去，坑蒙拐騙，賺取香火錢；二是這水仙庵供奉的洛神是子虛烏有的，是“曹子建的謊話”，“愚人”塑了像供著，目的還是騙人錢財。但是這一次例外，寶玉說“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寶玉的心事是借水仙庵來祭奠投井而死的金釧兒。

寶玉和金釧兒之間，也就是動手動腳，打情罵俏，送一粒香雪潤津丹，吃一點嘴上的胭脂而已。這些事發生在“情種”寶玉身上，原本不算什麼事兒，和其他丫鬟之間並不鮮見。只是金釧兒因此而投井，這讓寶玉良心難安，備受折磨！所以，寶玉祭奠金釧兒，實際上是一次精神救贖和解脫。

有的文章牽強附會，生搬硬套，非要說寶玉是自比曹植，把金釧兒比作洛神，以此證明金釧兒在寶玉心中有多麼重要。這種看法顯然是過度解讀。

8、“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託生這鬚眉濁物了。”

這是茗煙（一作“焙茗”）說的話，“二爺”指寶玉，“鬚眉濁物”指世俗凡庸的男子。

茗煙名分上是寶玉的小廝，生活中卻是寶玉的“哥們”。他數次“夥同”寶玉，直接或間接幹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如第九回頑童鬧學堂，茗煙為寶玉出頭，和金榮大打出手。第十九回，茗煙領著寶玉私自跑出府去，去襲人家探望襲人。第二十三回，茗煙為了逗寶玉開心，從書坊裡淘了《西廂記》、《牡丹亭》等一大批禁書給寶玉看。總之，茗煙是寶玉最信任的心腹，所以茗煙說：“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

雖然這一次寶玉沒有把“心事”告訴茗煙，但是聰明伶俐、古怪精靈的茗煙還是猜到了八九分，他斷言主子祭祀的“陰魂”必定是一位“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女子了，他甚至能準確揣測出主子的心聲，就是來世變個女孩兒，再不可又託生這“鬚眉濁物”了。茗煙的“代祝”，“粗看則小兒戲語，……細玩則大有深意，……直戲入寶玉心中”（脂硯齋語），一下子就將寶玉心事道破。

至於寶玉為什麼沒有把心事說出口來，可能有兩點顧慮：一是顧及王夫人，畢竟金釧之死與王夫人有脫不了的干係，寶玉私祭金釧，就是變相責備母親，是對母親的“不孝”；二是顧及王熙鳳，寶玉在鳳姐生日這樣大喜的日子裡，卻穿著“遍體純素”去祭奠丫鬟金釧兒，是對鳳姐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