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這段話是張愛玲的《心經》當中，故事主人公許小寒說與她父親的話。許峰儀聽了女兒話的反應是“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

記得初讀這個故事，總覺得這父女有哪裡不對勁；可是受著常情的制約，真不願去多想。畢竟，父女親情本是這人世最純粹、最高尚的情感，怎能隨意褻瀆？然，當故事往深處發展，不願看到的事情終是暴露了。

其實，在這多情的人世，人與人之間有許多愛戀曾受到世俗的埋怨，但終也因其愛的艱難、愛的真切會偶然得到祝福。比如婚外戀、師生戀、同性戀，等等，當我們拋卻那些無關緊要的世俗論調，僅從愛情的角度出發，什麼年齡啦、身份啦、性別啦，甚至一紙婚書的制約啦，就通通算不得什麼，唯真愛最大，唯真愛永恆。

可是，任人與人之間的愛戀形式再多姿多彩也鮮少見真正的母子、父女之戀，至多是那種有戀母、戀父情結的人，會與年齡相差懸殊的人發生“姐弟戀”、“父女戀”，而這其中的“姐弟”、“父女”僅是一種類比，絕非真正意義上的親人。

唯張愛玲，以她獨到的、大膽的思維和筆觸，呈現給讀者一段虐人心的父女戀，讓人們在痛斥他們的同時，也深深地為之痛惜。

真的很難想象，這段父女情是如何發生並發展起來的。不過，既然張愛玲塑造了這樣一個故事、這樣一對人物，便引著人去大膽設想，或許在這世間真就有可能發生過此等罕事；你我不知是因著自己的見識淺薄、孤陋寡聞，你我不敢想象是因著自己的頭腦單純、思想狹隘？但願不要，但願不是罷！

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是一種不被祝福的愛；甚至會遭到詛咒也未可知。

故事中的許小寒曾對她的朋友說：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孩子，又怎麼著？不見得我家裡有誰容不得我！

她這話，在其朋友聽來，很顯然首先會想她是貪戀父母親情，因為小寒並不曾也不敢將對父親的感情向朋友表露分毫；這便說明了她也清楚地明白這戀情見不得天日，只是自己一味沉迷、徑自任性。

而話語中的“不見得有誰容不得我”，這個“誰”很顯然是在暗指她的母親。七八年的時間，她與父親的曖昧，其間的一舉一動、神來神往，身為女人又身為母親的許太太不可能沒有察覺；但她的“不敢相信”和“假裝”，壯了女兒的膽，以至使她得寸進尺更進一步嫉妒怨憤起自己的母親來。真是匪夷所思啊！

其實，細想來，這對不倫戀人也是很可憐的。許峰儀的一句話足以證明：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有什麼好處？

是的，他們是骨肉相連、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的親人，哪個不盼著對方的好？從親情到愛情，他們將人世間最高尚、最純淨的愛給玷汙了，本來是天經地義的愛卻在不慎間變作了“愛而不得”之愛，當真熬煞人心吶！

他們是罪人。而這不倫之戀的持續，是對他們的懲罰。懲罰他們最初的不加自律、任意妄為；懲罰他們對倫理道德的無禮冒犯。

小寒曾說：你早該明白了，爸爸——（她嘴裡的這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不會放棄我的！

我們或許不難知道小寒的自信從哪來。一來她是父親溺愛的女兒，從小寵到大；二來她又是父親痴戀的女人，有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

值得慶幸的是，在父愛與情人之愛之間，許峰儀終究還是選擇了父愛。最後他與小寒朋友凌卿的同居，便是他為父愛、為女兒做出的犧牲，也是他對他們這段不倫之戀的最大憑弔。因為凌卿的長相酷似小寒，至少他可以從她那得到一絲安慰。

到這裡，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那“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了。他喜歡女兒給予他的愛戀、崇拜、醉心於這種精神安慰；但與此同時，他又在內心裡難以消解這種不倫之愛對他靈魂的蠶食與侵蝕。

而小寒，當她在父親放手離去後，會拿多長時間來療治創傷，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她的餘生裡，純粹的父母親情已不再。“她將父母之間的愛殺死了”，同時也割碎了三口之家的摯愛親情。

她說，女人對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她將對父親的依賴、崇拜轉化為愛，為這愛所付出的代價便或早或晚都逃脫不過。很難想象日後她會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自己的父母雙親，從前的一切，無論是熱情也好溫情也罷，都已成為過眼雲煙；尷尬和窘更是在所難免，只希望他們不會形同路人。

就讓時間來淡化這一切，填補空洞，抹平傷痕；願他們的餘生裡，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