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記》講了一件《莊子》所謂的“馬生人”的事情。這倒不是想讓你複習《莊子》，而是讓你檢驗一下自己的易學知識：如果說馬生人這件事有著預言意義，預示著天子失去權柄，諸侯彼此攻伐，你覺得這種解釋會是易學正宗嗎？如果不是的話，你能想到它屬於易學的哪個分支嗎？
這個問題其實並不很難回答。因為這種解釋風格不屬於易學正宗，而屬於風靡漢朝的天人感應論，和《尚書》旗下的《洪範五行傳》是一家。
同樣針對“馬生人”這種怪事，不同學派有不同解釋。《莊子》一系的道家根本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反正萬物就是這樣互相轉化的。《搜神記》首先以歷史學家的態度列舉事實，說某年和某年都發生過這種事，然後引用京房《易傳》來做解釋說：“天子失去權柄，諸侯彼此攻伐，這種情況所對應的妖異現象就是馬生人。”
《搜神記》凡是記載這種怪事，最後都要援引京房《易傳》的相關解釋。比如某一年有一個女人變成了男人，竟然還娶妻生子了。《易傳》說過：“女人變成男人，這叫‘陰昌’，也就是陰氣太盛，預示著下賤的人將會稱王。如果是男人變成女人，這叫‘陰勝陽’，是滅亡的預兆。”
再講兩個例子。漢昭帝的時候，昌邑王劉賀看見一隻沒有尾巴的大白狗，戴著方山冠。漢靈帝的時候，宮裡的人給狗戴上帽子，繫上印綬，打扮成官員的模樣來取樂。有一隻狗突然跑了出去，跑到一座衙門裡，看到它的人都感到驚奇。
第二個例子之所以格外值得重視，是因為它對怪事給出了合理解釋：狗之所以戴帽子，不是因為狗成了精，而是有人捉弄。按說答案揭曉了，也就沒必要再去挖掘深刻涵義了，但是，《搜神記》仍然引述了京房《易傳》的話說：“如果君主行為不端，臣下想要奪權，那麼就會有狗戴著帽子跑出宮門的事情發生。”
這就意味著，災異就是災異，並不因為有了唯物主義的解釋就不成其為災異了。
漢靈帝確實行為不端，東漢就此亡了；昌邑王更是一個紈絝子弟，很快就被大臣們廢黜了。在昌邑王被廢黜的事件裡，奇書《洪範五行傳》表現出了驚人的預測能力。
接下來請你也預測一下：如果有一隻母雞變成了公雞，這會預示著什麼呢？
線索很好找：雌與雄的轉化意味著陰與陽的轉化，然後可以引申為君臣關係的轉化，或者皇權與外戚關係的轉化。所謂外戚，就是皇后的孃家人。
《搜神記》講，漢宣帝年間，皇宮裡有一隻母雞變成了公雞，羽毛全都變了，只是不會打鳴，不會統率雞群。漢元帝年間，有一隻母雞變成公雞，不但會打鳴，還成為雞群的首領。後來還有人獻來一隻頭上長角的公雞。《漢書·五行志》認為這是外戚王氏專權的預兆。如果你對王氏家族不太熟悉，只要記住王莽就是其中的一員。
《搜神記》最後照例援引京房《易傳》，說在賢人不得志，平庸之輩身居高位的時代，就會有雞頭上長角的怪事發生。《易傳》還說：女人掌權，國家不寧，母雞打鳴，主人衰敗。
今天流行的以演算法做預測的所謂易學，和正宗《周易》關係不大，而是從京房的易學裡傳承過來的。而京房發明的那些很複雜的演算法，比如納甲，理論基礎就是陰陽五行，而陰陽五行為什麼會有預測能力，理論基礎就是天人感應。天人到底怎麼感應，其實就是《搜神記》裡講的這樣。你只要把這個脈絡梳理清楚了，就不會再對這一系的《周易》預測學有什麼敬畏心了。
《搜神記》裡還有一些怪事帶來了倫理和法律上的疑難，今天看來很有意思。
例如在晉武帝的時候，河間郡有一對自由戀愛的小情侶，約定了婚姻，但男人忽然從軍出征去了，很多年都沒有音信。女方父母用盡手段，終於逼迫女兒改嫁。女兒很傷心，改嫁不久就病死了。男人終於回來了，問明前因後果之後，就到情人的墓地大哭一場，結果越哭越動情，一個沒忍住就把墳刨了，把棺材打開了。
沒想到棺材一開，死人竟然復甦，男人趕緊把她揹回家裡。女人休養了幾天之後，竟然恢復得像平常人一樣。
女人的後夫聽說了這件事，就找到情敵家裡要人。那男人當然不肯，還理直氣壯地說：“你的妻子已經死了，死人不能復生。這個女人是上天賜給我的，不是你的妻子。”
相持不下，只好去打官司。這樁官司真把官府難住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判，結果逐級上報，請示上級領導。終於有明白人建議說：“這種不平常的事不要依據平常的禮法來判，就讓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吧。”
這件事有了圓滿的結局，令人欣慰。
但還有一些事情，看來似乎沒有任何靈異，但幹寶會說我們之所以看不出靈異，純粹是因為眼拙。
例如漢宣帝的時候，北方某地有三個男人共同娶了一個女人，生下四個子女。到了要分家的時候，這筆賬實在算不清楚，只好去打官司。法官驚呆了，向皇帝建議說：“這些人簡直就是禽獸，咱們不如就按照禽獸的生活習慣，把孩子都判給母親好了。至於那三位父親，全都該殺。”
在幹寶看來，很多生活當中的事情，大到婚喪嫁娶，小到穿衣打扮，只要不合常規，就都存在妖異的嫌疑，這就像狗戴帽子背後的道理一樣。
漢靈帝年間，河內出現了妻子吃掉丈夫的新聞，河南出現了丈夫吃掉妻子的新聞。這其實不難理解，人吃人是亂世的常態，史不絕書。世道太壞了，人太餓了，本能壓垮了理智，難免做出窮形盡相的事來。
雖然《搜神記》裡邊都是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但反應出了一個時代最真實的風俗、信仰和最深刻的焦慮，不能簡單當作故事來看。
今天說的重點是《搜神記》和《周易》的關係，你只需要記住一個重點：今天依然流行的《周易》預測方法來自漢人京房，而京房的演算邏輯，我們可以從《搜神記》裡最直觀、最簡便地看到。書與書的關聯，往往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