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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深色西裝,淺色襯衫,袖口鋥亮的手錶光澤閃爍。穿著體面講究的賈平凹很有老派知識分子的樣貌。

可等一和他聊天,一口濃重的陝西話瞬間就會把人拉近到養育過他的那片土地上,舉止親和如一位鄰居老伯。大作家的距離感瞬間消弭。

賈平凹

賈平凹說,自己笨,學不會普通話。在我看來,陝西話是如今定居城市的他與故鄉命脈相連的介質,也是他獨有的用方言寫作與思維的獨門秘籍。

現代知識分子寫鄉村題材的作品,幾乎不可避免會流露出一股濃郁的輓歌色彩,因為他們是從現代社會的角度,凝視一個落後的、過時的,卻又歷史深厚的農業社會,同情之心不言而喻。

賈平凹的作品略有不同,他似乎是將鄉村的人與事放在了一個比較平等的位置,老老實實把看到的、聽到的謄寫在紙上。

正如汪曾祺評價的那樣,“在稠人廣眾之中,他總是把自己縮小到最小限度”,賈平凹的寫作也呈現了同樣的風格:

我沒有刻意想突破,沒有把要出彩、要引起注意、要有所突破當成天大的事情,我只想寫心中想寫的,而且我有信心這樣寫就很好,就會有很多讀者喜歡。還有的題材結構也不是刻意做成的,事件本身這樣寫就很有意思,我不要特意把它寫成什麼,我不喜歡玩這種花招。我知道花招較易出彩,也喜歡看別人玩的花招,但我很懶,要是天天動腦筋想在小說上玩花招,恐怕憋半年憋不出來,何必呢?寫作最好是寫自己的東西。

大概正是這些簡單,甚至原始意味濃重的語句,才最有生命力吧。簡單幾筆,就將讀者拉到他的語言氛圍中去。

商洛小景

在他的筆下,這些小人物一點都不“美”,他們充滿道德瑕疵,一心追求私慾。但,他們卻都是活生生的人。不要急著說這樣的故事“噁心”“過時”。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他們呢?

當現實逼得我們走投無路時,那些骯髒的、噁心的,有悖人倫的勾當,或許會成為我們唯一的選擇。

01.賈平凹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書寫:突破常規、不畏強權、堅韌自強

在賈平凹的作品中,不管什麼時代和背景,幾乎都會寫到女性。這些女性容貌不一,個性不同,卻總能給人深刻的印象。

例如《倒流河》中的順順。丈夫立本做普通煤窯工人時,她是本本分分每日按時給丈夫送飯的家庭主婦;丈夫創業承包煤窯時,她是順從卻也會適當點醒丈夫的好配偶;丈夫創業失敗,她也會小家子氣地和旁人一起埋怨丈夫;丈夫成功,她知進退、懂事理的,成為丈夫背後的賢妻;丈夫失意時,她立刻站到了臺前,雷厲風行地打理著公司。

順順什麼都好,但在一個傳統社會的傳統家庭裡,卻有一點不好:生不出孩子。

為了彌補這個缺憾,順順不動聲色地將一個漂亮女人安然推到了丈夫身邊。

最初讀到這裡,不禁覺得匪夷所思,一個陪著丈夫走過風風雨雨、從普通工人做到公司大老闆的女人,犧牲已經很多了,她為什麼還要“大方”地將丈夫讓給別人。

仔細想想,順順確實有傳統女性賢良淑德的一面,但同時也隱匿了一種深植於鄉野的“妖性的智慧”。

這種智慧促使她捕捉到丈夫第一次看見安然時的表情,也讓她自信,丈夫和安然會不動聲色地接受這樣的好意。

而順順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維繫這個風雨飄搖的家,維護自己的利益。這樣一個女性形象,與傳統只會一味隱忍、付出的女性決然不同的。

賈平凹正式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時,中國文學正處於撥亂反正期,很多知識分子都傾向於以一種批判的態度進行創作,揭開特殊時期給人帶來的創傷。

《滿月兒》的問世,給文壇刮來一股清新的風,作品中的女性不再是壓抑、受迫的形態。賈平凹筆下的女性,都是根據自己的理解和理想去書寫的,代表著他的審美理想。

他賦予了女性外表、精神,以及心理的時代特徵,又給了她們突破常規、不畏強權、堅韌自強的性格特徵。

除了順順,在其他作品如《任氏》《五魁》中的女性形象也是如此。

02.小人物的生存困境與精神救贖:時代的灰落到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大山

“作家怎樣講好中國故事?首先就是把普通人寫飽滿,才能寫出這個時代。其次要講中國的變化,把自己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講轉型期的中國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直感覺自己身上扛著沉甸甸的責任,總是希望把作品寫得好一點。”

在一次採訪中,賈平凹這樣說。用一個比較官方的話概括,賈平凹做的是“表達基層建設,反映農村現實”的事兒,他本人對這樣的定位和責任也欣然接受。

在《平凹的短小說》中,處處可見身處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們,在大時代中艱難求生的故事。

《倒流河》一開頭,就塑造了一個近乎對立的空間環境:有一條倒流河,河北是兩個鎮,河南是三個鎮。河北、河南的要往來了,沒有橋,只有老笨的一條船……河北是產煤的地方,常有河南人去做煤窯工人,用老笨的話說,“你們在河南好好地兩條腿走路,咋就去河北趴下四條腿”?雖然是句玩笑話,卻諷刺意味十足。

可見,河南比河北鎮多人稠,卻不如產煤的河北富裕。人們大老遠去河北趴下四條腿工作,還不都是為了討生活。

文學作品中善用河流意象

煤窯工人

作者沒有明確交代《倒流河》故事發生的背景,但結合國家對煤業的扶持,以及後來的下海熱大致可以判斷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當時社會即將發生劇烈變化,個體自然不會意識到這與自己的生活有什麼關聯,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幸福生活的終極目標。立本腦子活泛,在煤業抬頭的前夕決定放手一搏,低價購入煤窯,自己做老闆。

一開始,立本是虧了的,借的親戚的錢也都沒還上。但市場的風說變就變了,沒等立本想明白,煤業就以驚人的趨勢起來了,他的煤窯也水漲船高,翻了幾番。

再後來,立本富了,變得市儈、有了架子,再後來,立本的生意也隨著市場的波動慘淡了不少。從現代人的角度,回過頭去看這個故事,很難不產生一種宿命感。立本以為是自己鬥過了命運,才贏得這潑天富貴,哪知道,他擁有和失去的一切都是時代浪潮給予他的。

個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感昭然若揭。

立本是一個正面例子。還有很多人,他們一生都無緣“河北”(城市),只能留在“河南”(鄉村)。

《阿吉》中的主角原本不叫阿吉,而叫阿雞。他有個哥哥叫阿狗。去了一趟城裡的阿雞,見了不少大世面,知道“雞”在城裡不是什麼好話,於是他給自己改名“吉”。可一個人的命運,並不能像名字那樣容易更改。

從城市回到鄉村的阿吉打心眼裡覺得自己會不一樣,認為曾經看不上自己的女孩園園會對他另眼相看,曾經的小夥伴會對他鞍前馬後,在這片土地上,他必定做成一番事業。然而現實摧毀了他的願望,阿吉沒有立本那樣的運道,想要出人頭地太難了。

於是阿吉想出了一堆歪主意,得罪了一幫鄉民。故事的最終,阿吉並沒有得到喜歡的女孩,也沒有成就一番事業,甚至因為無意間得罪了領導,走投無路,只好重新闖蕩城市。二次進城的阿吉,卻像真正的城市人介紹自己名字是“阿雞”。

至此,一個矛盾地掙扎在鄉村與城市間的青年形象,躍然紙上。阿吉,正是另一個高加林呀。

不過,仔細看《阿吉》這個故事,即使阿吉最後又縮回了阿雞這個身份裡,但他並不被城市所排斥。這點倒讓阿吉缺少了高加林命運中的悲劇色彩。

反觀《倒流河》其實也是如此,立本、老笨、順順,甚至逃逸的宋魚,每個人最終都找到了讓精神得以短暫棲息的所在。再往後看,《任氏》中好色的鄭六、韋崟倆兄弟在親眼見到任氏是狐妖時雖將她看作異類,卻並不厭棄,反而讚歎她的智慧,感念她的恩德。這與我們認知中人類對妖類的態度全然不同。

而《五魁》,這個故事再怎麼被人詬病,說它噁心程度不亞於《廢都》,卻架不住它最後結尾的昇華:五魁在對少奶奶菩薩般的聖潔崇拜宣告破產以後,轉而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擁有了新的精神信仰:做土匪。

電影《五魁》劇照

不論哪個故事,賈平凹給他們的結局都不是堵死在衚衕裡,而是跳出來的。正是這樣的結局,讓看的人也滿含希望。

弗朗索瓦·莫利亞克說:“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像小說那樣,真實地把人類生活的不確定性描繪得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

賈平凹的作品無疑就做到了這點,讀完這本《平凹的短小說》對中國文學的體悟更深入了一些,對人生,對命運的態度也溫和了些。

在喜歡上賈平凹作品中透露出達觀態度的同時,也慢慢接受了“人生無常,但每走一步都是風景,走到哪裡,人生便延展到了哪裡”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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