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懷疑,自己其實是個傻姑娘。
但假裝有點知識——關於劇場,關於演技和編劇,因為我是個導演。
我害怕被人發現,所以繼續偽裝,直到傻姑娘回到排練場上課,當回學生。
原本日記簿塞滿排練的字跡,突然從三月開始,逐一被劃掉。取而代之的,是空蕩蕩的不知所措,還有對於未來的彷徨。
自1987年開始,第一次踏上舞臺當演員,隔年成為導演,接著從1991年編寫舞臺劇,從事劇場已有33年。多年來,令我著迷的,是舞臺劇的現場感,無法被取代。
不久起,受邀上榜鵝(Ponggol)書法沙龍Zoom視訊會議。作為本地華語劇團“海燕等人”的藝術總監,我分享這些年來,吸引自己從事劇場工作的原因,以及舞臺劇的三大魅力——缺陷美(演出註定無法完美)、現場感(劇組與觀眾的同時出現),以及團隊精神(一起共患難)。“我們享受困難帶來的磨練,辛苦耕耘後的快樂與回憶。”
然而,這一切霎時暫停,大幕落下,令劇場工作者不知何去何從。我們的生計,突然沒有著落。我們的演出,幾時可以繼續啟動?我們的未來,面對怎樣的新常態?
青少兒廣播演藝組: 去年五月,青少兒廣播演藝組呈獻由洪藝冰執導的《傻姑娘與怪老樹》,由鄭凱心(右)飾演33年前由藝冰演出、(已故)劇作家郭寶kun1(請造字:山+昆)編導的第一版傻姑娘。2002年,我在倫敦修讀導演碩士時,也用此劇片段,作為演員訓練的作業呈現。
原本壯志凌雲地步入2020,劇團至少有三個專案被取消、延期或依然未知。有一天,看到“青少兒廣播演藝組”的“本我體現”訓練坊寫道:“當前的疫情給了大家很好的學習機會,對藝術從業者的一種呼籲 —— 重新沉浸於學習和培訓中,迴歸到“質”而非“量”的創造。我們將重點關注於表演者的自我修煉:“審”、“定”、“零”、“觀” 。上課在九月下旬,人數限於8人,給予每位參與者更多的時間及注意力。”
我只注意日期與人數,能夠上課,求之不得,立刻報名!
導師是我多年的劇場朋友洪藝冰博士。她與團員在1995年創辦“老年劇團”,“海燕等人”隔年創立(竟然借用“老牛”的憲章改一改,只換劇團名字、地址和日期,我們也就這樣活了30年)。這些年來,默默支援老牛的演出。坦白說,一些戲我看不懂,但一直佩服藝冰等人的毅力與執著。1998年至2008年,歷時十年,他們還去義大利參與葛洛托夫斯基與理查斯(The Workcenter of Jerzy Grotowski and Thomas Richards)的訓練。老牛劇場2007年正式解散,以個人身份繼續參與劇場教學或創作演出。
第一天開始上課時,我才發現,原來另七名學員都是演員(一人是舞蹈員)出身。工作坊主要訓練演員的形體和真實的表演狀態。他們能演能唱能跳,但我呢?
藝冰鼓勵大家,跳出舒適圈,挑戰自己的極限,嘗試不一樣的自己。
所以,我決定豁出去!
四天的學習,四天的意外收穫工作坊筆記
第一課:豁出去
我當著大家的面,敢敢唱了一首超級難聽的歌!
他們當中,很多是演員,還有音樂劇演員,唱歌都不錯。他們也許沒有聽過這麼難聽、五音不全的歌,又或許他們不覺得很難聽,還是給我一點面子,或是根本沒注意我。
無所謂,反正大家各自唱自己喜歡的歌。有的唱歌謠、唱英語歌,還有莫名其名的調子,我亂亂唱,想聽聽自己的高音有多高,有多難聽?平時只敢在沖涼房釋放的歌聲,有了宣洩的機會!
演員的培訓:真看、真聽、真感覺!
第二天:罵髒活
我可以做什麼,讓平時的自己“有所不同”?
我嘗試罵人!
但我很少罵人,因為很少生氣,所以沒有罵人的衝動和憤怒。我嘗試罵粗活,挑戰自己的侷限!
問題來了。首先,我的福建話不流利,只會講那幾句“你吃飽了嗎?”“我很好。我不會講福建話,雖然我是福建人,真paiseh (不好意思)!”
我不敢講“我不好”,因為無法表達更多不好。坦白需要勇氣,也需要表達能力。
第二,我罵粗活的詞彙也很有限。罵來罵去,只有那幾句話,重複又重複,自己也覺得枯燥無趣。為了增強自信,我嘗試改變語氣和節奏! 真羨慕那些能夠滔滔不絕、發洩不爽的人!
第三天:躲起來
我躲在桌子下面,以為沒有人看到我。皇帝的新衣。
看同學們認真地各自練習五分鐘片段,再次肯定:練習、重複、失敗,才會進步。
多年來的訓練,提醒自己得做個好學生、好老師、好榜樣。今天難得有機會,像個孩子似的,躲起來,不聽老師的話,從不一樣的角度看別人、看自己,有不一樣的體會。
躲在桌底下時也發現,要活在當下,並不容易。多數人,活在未來——接下來要做什麼事、回答哪些電郵和簡訊、見什麼人、計劃什麼、安排什麼?再不然活在過去——陷入回憶、遺憾、錯過、後悔當中。真正能夠活在當下,享受現在的人,其實不多。
躲在桌下,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有不一樣的視野。同樣的你,不一樣的她。
第四天:劇本演讀
這四天,發奮圖強,寫了9頁的新劇本,英語戲“The Bat got stuck in The Mat”(暫譯《泥足深陷的蝙蝠》),探討非常時期,劇本寫作的困境:如何面對自己的失落、恐懼、無助?如何在黑暗中飛翔,尋找光明、希望、新契機?
感謝三位同學臨時參與,朗讀我發表的新作。劇本雖然粗糙、莫名其妙、混亂,大家還是在好笑、好玩中完成。
問自己,也問演員:要選擇容易的路,還是困難的?
容易的路,有把握。困難的路,有挑戰,但帶來更大的收穫。工作坊的最大收穫,在於迴歸初衷。無論未來如何,我還是當年的傻姑娘,依然懷抱當年的怪老樹,懷抱當年的執著。放不下,離不開,走不了。
結束四天的工作坊之後,與這群年輕夥伴繼續上太極課,由凱心(前)的父親鄭強明(中)指導,她的祖母(左)也是學員之一,一家三口一起打太極!太極訓練中心與重心之間的轉移,心靈與形體的和諧,有助演員鍛鍊。
後記
舞臺劇的魅力,在於敢敢嘗試,傻傻堅持。
1996年“海燕等人”創作《石頭記》,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演出半夜場!
我們在電力站黑箱劇場進行跨年演出,從1996年12月26日演至1997年1月4日。迎新年之夜(12月31日)演出兩場,一場在晚上8時上演,然後在午夜時分演出半夜場!然而,觀眾少得可憐,好像少過十人,比工作人員還少,自娛娛人。
《石頭記》講述三名參與戲劇工作坊的學生,在森林裡探索的故事,摘錄一段關於C小姐與老師之間的對白。C小姐問:“ 從前,森林裡住著一隻很愛跳舞的蜈蚣。所有的動物都非常喜歡看它跳舞,除了烏龜。有一天,烏龜問蜈蚣:“你跳舞的時候,是先舉起第47只腳,還是第26只腳呢?…… 從此,蜈蚣再也不會跳舞了。”
不要想太多,想做就做,做了再說!
我第一次嘗試寫英語劇,描述一隻蝙蝠如何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希望與契機?
Side bar
據知,將近一半的藝術從業者從事自由業。他們按工時領薪,沒享有醫療和休假福利。政府專為培訓藝術工作者而設的加強版藝術領域能力發展計劃(Capability Development Scheme for the Arts)自推出以來,已為約300名自由業者,提供600個培訓機會。
最近九月,青少兒廣播演藝組為藝術自由業主提供的《本我體現》(Embodied Self) 工作坊,也是國家藝術理事會的其中一項贊助專案。
林海燕
“海燕等人”劇團藝術總監
《藝術研究》雜誌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