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代表下層手工業者說話,因此在它的訴求中必有自由的訴求。中國文化從來沒有自由的訴求,因為農業文明是在血緣氏族的這個群團結構下,所有人必須在每一畝地上充分協作,精耕細作,方得溫飽。因此它不講個性,不講個人權利,不講自由,這是農業文明的典型文化特點。可是在墨家,你會看見它有為工商業者說話的自由訴求。
我們念他的一段話,墨子在《節用中》篇中說過一段話,他說“凡天下群百工,輪車鞼匏”, 就是皮匠,“陶冶”,也就是做陶藝,做陶瓷的,“梓匠”也就是木工,“使各從事其所能”,就是要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和寬鬆,讓他們各行所能,產生工商業分化,這就是他的要求。這跟農業文明要求所有人統一在一個尊卑有序的結構之下完全不同。
再看第二篇,它有明顯的神學宗教情懷。墨家學說《有實論》第一論,就叫天志。所謂“天志”就是天的意志。而且你會發現它重上帝輕下帝,我在前面講課時候提到過,我說中國第一本書《尚書》中就出現了上帝這個詞。我們後來把西方的god翻譯成上帝是按中文翻譯。中國古代還有一個帝,叫下帝,中國的“上帝”指天,中國的“下帝”就指自己的祖宗神。農業文明,中國傳統文化,它更看重的是自己的祖先,祖先就是自己所要供的牌位,就是祭祀物件。所以它是看重下帝的。上帝只是一個抽象的總體說法,而且不是人格神。
可是在墨子那裡,你會看到他重上帝輕下帝,反過來了,而且自成一系,使得墨家學說很像是一個宗教學說,叫墨教。他提出“天志、明鬼、尚同”。所謂“天志”就是天的意志,上帝的意志。所謂“明鬼”,就是要把人格神突出出來。
孔子是不明鬼的,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敬鬼神而遠之”這都是孔子的原話,也就是鬼神的事最好不談。
“譬若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大家知道我們今天有一個詞叫“規矩”,所謂“規”就是畫圓的那個工具叫圓規。所謂“矩”就是畫直線或者畫矩形正方形邊角的那個工具叫“矩”。他說我現在手裡因為有了上帝,所以我就彷彿有了圓規,有了矩尺。他說“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他說工匠們只要手裡有圓規有矩尺,他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找見基本的標準。
他說“今天下士君子之書不可勝載,言語不可勝記。上說諸侯,下說列士,其於仁義則大相遠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度以度之。”他說天下現在文人各說各的話,其實都沒有規矩,沒有標準,全是亂說。唯有我說的東西是有原則的,是有規矩的,是有尺度的。
這個尺度是什麼?上帝。他叫“天志“。可見他的這一脈思想也和環地中海十分接近。
第三,他提出“兼愛”。請大家注意,“兼愛”和孔子的“仁愛”完全是兩個概念。什麼叫“兼愛”?用墨子的原話講叫“兼相愛,交相利”。
首先大家要理解什麼叫“仁愛”?“仁愛”是血緣內部之愛,叫仁愛,也叫血親之愛。大家回想我孔子課,我講孔子血緣倫理體系,血緣、逆血緣、泛血緣,從而構成家族國家乃至宇宙觀。孟子更直接,孟子在《離婁》上篇中講“仁之實,事親是也。”說“仁”的最本質是什麼?服侍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叫“仁”。孟子說的很清楚。
可什麼叫“兼愛”呢?就是西方資產階級革命的時候,應該大家很熟悉提出三大口號,“自由、平等、博愛”,“兼愛”就是博愛,超血緣之愛,全社會之愛。這是工商業提出的關係,大家知道工商業的人要在整個社會中進行交換,他絕不是血緣內部的自然經濟。農自然經濟是不需要交換的,所謂“自然經濟”就是我自己生產出來的產品,就是我自己的使用品。所謂“商品”就是我生產出來的東西產品,我自己絕不用是給別人用的,用來進行交換的這個叫“商品”。所以他的愛必須是擴大血緣,面對血緣以外的所有客戶都是我要愛的物件,這叫“博愛”。在中國墨子那裡就叫“兼愛”,它有一個前提,叫“交相利”。就是大家互相要有利益關係的交錯。
墨家絕不避諱利益之談,他認為人們有利益之間的互動關係,才會產生博愛之心,這叫“交相利,兼相愛”。這是典型的工商業文明平等、博愛訴求的中國式表達。
孔子怎麼表達“利”這個問題?他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他說君子只講仁義,絕不講利益,一旦講利益,你就是小人。為什麼?因為農業文明的穩定生存狀態,是要避免工商業交換的,所以農業文明結構在血緣群團內你是不能計較利益的,否則大家是無法協調作業的。所以這種文化完全是對立的。
墨家學說提出的“兼愛”和孔子的“仁愛”完全相反。一個是典型的農業文明血緣協作關係之愛,一個是工商業全民產生交換關係的普世之愛,而且利益互動訴求也發生根本轉變。我們就從這裡可以看出墨家學說工商業文明表達的透徹程度。
第四,提出“尚賢尚同”的主張。大家注意,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孔子代表農業文明提出的是什麼?“愛有差等,禮有尊卑”。就是人的社會地位是天然就被給定的,你總不能比你爺爺高明,爺爺天生就在你頭上。你父親天生就在你頭上第二級,這叫“愛有差等,禮有尊卑”。血緣關係中,你的地位是被你的那個血緣等級規定死的。這個血緣等級投射在社會上,就是皇權體系。國王就是君父,人民就是屬民。這個關係絕不是你可以自己選擇的。它是被給定的,這叫“禮有尊卑,愛有差等”。
墨子提出的是什麼?“尚賢”,選賢能者為王,選賢能者管理。這個提法跟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的主張完全一致。請大家讀一下柏拉圖的一本書《理想國》,他在裡面提出什麼?哲學王。他說只有懂哲學,極具智慧的人,能夠分辨社會上的各種人的利益,能夠把握社會平衡,能夠建立恰當的社會組織者,才能夠當王。這就是柏拉圖著名的哲學王之說。
墨子提出的“尚賢”完全是哲學王說法的中原翻版,這再度表現他的學說跟古希臘學說十分貼合。我們念他一段原話,墨子在《尚同》上篇中講,他說“選擇天下之賢者,立為天子”,“選”,而不是你天然確定。請注意他用字。他說“唯以其能一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他說由於他能夠用一視同仁的一個準則,來面對整個社會各階層,因此他才能做到天下安置。這個主張完全是人類早年工商業文明最初的政治主張。我們再看第五項,它與儒家強烈對立。大家知道工商業文明和農業文明是一個反差極大的文明。
中國古代要想保護農業文明,叫壓抑工商業文明,所以中國從古到清代中期,它的基本國策叫重農抑商,重視農業,壓抑工商業,以至於工商業子弟到了明清以後,都不能轉變自己的身份,都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成為賤民。士、農、工、商,工商兩層在社會最底層。
中國近代把自己的農業文明想轉化成工商業文明,它居然得把自己的傳統文化全部拋棄,提出打倒孔家店,否則這個身就翻不成,為什麼?儒家學說是典型的農業文明體系系統化學說,因此這兩種文明的相容性極差,轉換過程如果不能自然進行,比如在古希臘,比如在古希臘文化最終透過文藝復興在歐洲逐步推進,而要透過外力快速扭轉,那麼它就會變得極為痛苦,而且極為動盪,這就是中國近代史。從鴉片戰爭到今天,170年,中國人不斷折騰,折騰什麼?從農業文明向工商業文明轉型,太困難了。它的文化轉型尤其麻煩。因此這兩種文明的文化形態在早期嚴重對立,甚至呈現為悖反格局。你所強調的東西,它恰恰在對面。你說義重要,它說利重要。你說血親之愛,它就說博愛,兩者始終對不到茬上。
因此墨家一旦要代表工商業文明發言,它立即表現為跟儒家學說的激烈對抗,大家看看它激烈到何等程度。墨子在《公孟篇》中提出“儒家足以喪天下”,提了四項。他說你如果按照儒家學說掌管天下,天下就要完蛋。
原文說“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他說儒家不講神,沒有神這個東西來做統領,沒有這個信仰掛在上面。尤其是社會的複雜進展,工商業文明是一個複雜體系,它就不可能展開,他說這“足以喪天下”。
大家再看第二項,他說“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後起,杖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反對厚葬。大家知道儒家學說是孝道學說,為什麼?因為血緣群團聯合起來才能精耕細作,才能產生協調結構。如果要讓血緣結構安寧完好,孝道,其實講究的是血緣結構內部的禮順之道。那麼如果要表達孝道,對家長、對尊長、對首領、對血緣群團的領導者,他一定先死,那麼對他喪葬的過程就要表現出極大的尊重。這就是中國喪葬文化格外複雜的原因。它不是為死人做的,它是為活人做樣子,它是要讓活人知道你的禮序關係是什麼。
因此你在西方文明中你看不到孝道,父母老了兒女沒有那個責任要去管父母,父母要在自己年輕的時候攢下自己的生存,父母也絕不給兒女帶孩子,不像中國所有的老人,都要給兒女們帶孫子,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在西方為什麼,它用不著。工商業文明沒有這個需要。那麼因此在古希臘那個文明裡,喪葬文化是一個非常淺的東西。你反觀越過地中海北非,古埃及文明喪葬文化就非常複雜。木乃伊、金字塔都是喪葬文明的標誌,為什麼,它是農業文明。它是尼羅河農業文明,大河文明。所以喪葬過程繁文縟節是農業文明的典型特徵,是血緣組序的重要綱領。因此墨家堅決反對,因為它會帶來整個工商業文明和工商業操作無法有序並且奮力展開,沒有辦法展開這個東西。
他說“又絃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 這是第三喪天下。說什麼?他說儒家學說,講禮講樂,大家知道,我在前面一再講“樂”絕不是一般的音樂。在儒家禮樂文化,“禮”指國家政治法統,指宗法關係,指血緣宗法系統,“樂”指祭祀活動這種大型意識形態宣示的伴奏過程。所以“樂”是農業文明意識形態的表彰。由於意識形態、思想系統是對人最具有禁錮性的,因此墨子要想突破這個東西就要“非樂”,也就是反對這種意識形態宣誓式的音樂。大家知道“舞”中國古代是怎樣“舞”的?要知道漢民族是最缺乏歌舞的一個民族,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中國少數民族都是載歌載舞的,西方國家也大量的唱歌跳舞,尤其是民間。可中國漢文化的民間文化中是很少有歌舞的。如果中國過去哪個農民突然唱起來,跳起來,別人會認為他是瘋子。那麼中國的歌舞文化是什麼?全都是意識形態活動,這使得民間音樂歌舞活動被消失掉。大家知道“舞”是什麼?中國古代的“舞”是祭天活動的一個方式,我們後面再談。那麼因此墨子反對叫“非樂”,反對音樂歌舞,反對的是什麼?反對的是農業文明祭祀活動的意識形態控制。他說這個東西不打破足以喪天下。
然後他又講,他說“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什麼意思?他說儒家文化是天命論。大家知道孔子說過一段名言,他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說每一個人你是有自己的命的,如果你處在尊卑有序的底層,請你不要怪這個社會,它是你的命,這是建立尊卑社會必然帶出的天命觀。而工商業文明是不能承認這個東西的。
所謂“美國夢”是什麼?就是下層人可以透過個人奮鬥變成富人,是不是這樣?所以工商業文明它要打掉天命論,它一定不承認我是被命給定的社會賤民。我是透過自己的經商,透過自己的奮鬥可以改變自己社會命運者,這是工商業文明的基本意志狀態。因此工商業文明的命論和農業文明的天命論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墨子攻擊儒家的天命論,他說如果有天命,官員和政府都可以不用管理天下,因為天下的治亂是天然的,是有命的,老百姓也不用奮鬥,因為奮鬥也沒用,你的命已經固定了。
他說“此足以喪天下”,請大家聽明白。墨子用非常激烈,用“喪天下”這樣的詞來攻擊儒家,居然四個點都是站在工商業文明的立場上攻擊農業文明的文化體系之要點、要害。可見墨家學說代表工商業文明,代表到何等徹底的程度,這是大家理解墨家思想和墨家學說的關鍵。墨家學說,因此展開來非常複雜。